云淮晏摸摸鼻子:“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人。”
“听说她也不慎摔倒了。”
“不止呢。”
云淮晏往她脸颊上的伤瞟了一眼,血痂慢慢脱落了,露出一小块淡粉色的皮肤,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那里曾经有块伤。
他笑笑:“她的脸被热灯油烫伤,从此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
“这么惨!殿下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王府。”
“是很惨……”云淮晏语音含糊,他熬了两宿,如今松下一口气来,说话间便要合上眼睡过去。他踢掉靴子,将苏叶轻轻往床榻里头推了推,挨着她合衣躺下。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云淮晏挣扎着睁开眼,视线里是苏叶托着下巴支起脑袋,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她轻轻咬着嘴唇,眸光清亮:“你不说我也知道,家里出事,我能不受牵连,必然与你有关。”
云淮晏累极,连笑的力气都不剩几分,声音也是轻弱:“婚后不久端侯府便出了事,我不知如何同你说,便一直没告诉你。婚事仓促,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的。”苏叶摇头,“只要是你,典仪不必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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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整日整夜的下,昏天黑地。
杨恕点了一只蜡烛伸到天井里,几滴雨水浇下来,烛火颤了颤,堪堪将息。杨恕嘴角轻扬,反手牵出一泓剑光,水光泠泠,珠光灼灼,剑光熠熠,他手腕翻转间将一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本是水火难容,那盏小小烛火却在剑光庇护下长明不熄。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却租了云锦楼里一整座院子。杨恕算不上是什么世家贵胄高门大户的出身,自然也没有纨绔子弟世家公子的脾性,要不是为了相邻的那座院子里的那两位,他何苦花这个冤枉钱。
“叩叩叩。”
三声一停,敲门声很是规矩。
杨恕挽了个剑花,腰身向后稍稍一折,分毫不差地将长剑收入放置在桌上的剑鞘里。
雨水嘀嗒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天井里的蜡烛“噗”的一声连要冒出的一缕青烟都被雨水压下去。
来客是云淮晏和陆小勇,苏叶的病来去汹汹,虽然没人能断言小瓷瓶里的药膏是不是她病愈关键,但杨恕一番好意总不是虚的,云淮晏亲自登门道谢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多谢杨兄昨日赠药。”
杨恕给云淮晏开了门,却没应他的话,定定站在门槛后面,既没有把人让进去的意思,也不见不耐的神色。他看了云淮晏半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眉头飞快一蹙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脸上一闪而过忧虑,愣了片刻才讷讷开口:“公子脸色不大好。”
可不是嘛!熬了整整两天,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云淮晏自渝州城出来便一直病着,脸色怎么好得了?陆小勇暗暗叹气,歪着头困惑地看了杨恕一眼,诶,这位公子,让不让我们进屋,您倒是说句话呀。
杨恕盯着云淮晏,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到云淮晏侧头轻轻咳嗽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赶忙侧身将两人让进屋去。
屋里煮上茶,杨恕给取了三只茶盏,自己一盏,云淮晏一盏,陆小勇也有一盏。
云淮晏好奇:“杨兄独自一人?”
杨恕分茶的动作顿了顿,继而笑笑:“是,我喜欢清静。”
“那便难怪了。”云淮晏端起茶盏握在手心里,凑近去嗅了嗅茶香,轻呷一口,“都说云锦楼是池州城里最精细的地方,单看门面不觉着什么,这后头的几处院落才是别有洞天。”
陆恕也是从京都来,往北境去,两个人喝茶聊天,异常投机,陆小勇在一旁喝茶陪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蠢话,让两人忍俊不禁玩笑一番。
杨恕一人独居没有那么多仔细讲究,秋日里风雨寒凉,风口也不见打个挡风的棉布帘子,云淮晏体弱畏寒冷风灌进来不时偏过头去咳一阵子,杨恕为他续上热茶,便在一旁紧紧盯着,比陆小勇还要神色凝重。
“你年纪轻轻,身子怎么会这样弱?”
云淮晏捧着茶盏抵在唇边,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咳,喉间绕着一股腥气。他垂眸一看,一线血丝已经悄然滑进茶杯里,他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看着吓人,其实也不觉得难受。”
杨恕嘴角动了动,似乎要再说点什么,却又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这里是云锦楼的后院,正如杨恕说的,大家都是喜欢清静才挑了这样的地方落脚。支炉烹茶,凭栏听雨,偷得浮生半日清闲,再没有更舒心惬意的事。
茶喝一半,外头忽然吵闹起来,先是一阵脚步声过去,接着是敲门声叫喊声,再来还有云锦楼伙计的威吓驱赶声,紧接着便是一顿哭天抢地。
陆小勇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大刀倏然站起身:“我去看看。”
话未说完,已经大步窜了出去,来不及撑伞,他快步穿过天井中间的雨幕。
在屋里只听得吵闹,如今隔着一扇门,陆小勇将门外的动静听得更分明些。外头的人不少,脚步轻慢虚浮,倒都是些没有根基的寻常人,间或有人说话,多是妇人和小孩的声音。他们似乎去各个小院落挨个儿敲门,远远近近的敲门声错落响起。
锦云楼后的独栋小院统共只有十座,他们人多势众,很快有人敲到杨恕这个院子来。
陆小勇有些为难,不开门吧,总是不大礼貌,但跟着云淮晏过来的只有他一个,冒冒失失开门,这些人来路不明,如果来者不善,屋里还有个不知底细的杨恕,他一个人未必能保得云淮晏周全。
思前想后,他决定翻上墙头看一看。
恕等了陆小勇片刻,不仅外头喧闹未止歇,敲门声更是执拗地响着,不依不饶。
云淮晏和杨恕只好亲自走出去看看。
他们踏出房门,一眼便看到院墙边上靠着一张方桌,一张方桌上架着一张矮凳,矮凳上倒扣这一只花盆,而陆小勇就站在倒扣的花盆上,伸长了手臂扒在墙头,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云淮晏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自从离开长平军,陆将军的行事越发怪诞起来了。
“你这是在,杂耍?”云淮晏撑着伞站在墙根下抬头看陆小勇。
陆小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您知道的,我轻身功夫一向不好,这一年在京都吃喝不忌,又壮了许多,就,就更是施展不开……”
云淮晏衡了他一眼,扭头对杨恕尴尬笑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说法能递出个台阶给陆小勇,给他留点面子。
杨恕显然是想笑的,纵然陆小勇滑稽非常,他还是有涵养地克制住,转身去抽了门栓开门时,背对着云淮晏与陆小勇,肩膀分明抖得像个筛子。
可打开门,杨恕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第38章 母女
门外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已过仲秋,又下着雨,湿冷透骨,连陆小勇都加了一层稍微厚些的罩衫,这孩子却光着脚,裹着一件被雨水淋湿大半的单衣站在雨里。衣服用的不是什么上乘的料子,却看得出来浆洗得很干净,他举着一把断了几根伞骨、歪歪斜斜的纸伞,雨水顺着歪斜的伞面连成一条线,滴滴答答落到身上,还是湿了半幅衣袖。
“有什么事吗?”
孩子的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长长短短的发丝贴在脸上,满脸满头都是漉漉湿气。他在风雨里瑟瑟发抖,像一朵狂风骤雨中伶仃无助的小白花,看起来狼狈而可怜。
孩子身后还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看见杨恕打开了门,立即挤出讨好的笑意,暗里踢了踢他,低声斥道:“快说话,带你出来不是让你装哑巴的。”
于是孩子抖得更厉害,那朵娇嫩的小白花几乎要被风雨拦腰折断花茎。
云淮晏打着伞凑近一些,将自己的伞遮到孩子头上,蹲下身子轻声问他:“那是你娘吗?你娘要你跟我们说什么?”
孩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乱蓬蓬的突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原来是个女孩子。
小姑娘长了一张瓜子脸,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颤了颤小心翼翼抬眼看云淮晏。
她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却“吧嗒“一声把手里的伞丢在一旁,撩起衣袖露出两段雪白而纤细的胳膊。她朝他笑,那不是个孩子应该有的笑容,孩童细嫩纯净如早春第一朵白色桔梗的脸上东施效颦地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媚态。
她伸手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骨骼细幼的脖颈,和一小块稚嫩雪白的胸脯。
小姑娘脸色煞白,黑发黑眼尤为骇人,脸上僵硬地挂着与她年纪不符的笑容,小小的手艰难地攀上云淮晏的手臂,磕磕巴巴地开口:“爷,巧儿很能干的,会洗衣做饭,还能,能暖床……爷买了巧儿吧……“
云淮晏手一抖,将巧儿拉住他的小手拍落,随即又觉得不妥,低咒一声,丢了手里的伞,把小姑娘拉进屋檐下,替她拢了拢领口,扯下最外层的罩衫将她裹住,看向外头还站在雨里的妇人,面色阴沉:“这是做什么?“
妇人见云淮晏又是拉孩子,又是给孩子披衣裳,不禁露出喜色,打着伞凑近几步,脸上堆着笑:“巧儿是村里最好看的丫头,您看看……”她走得近了,才看见云淮晏黑着一张脸,卡壳顿了一顿,才小心翼翼继续劝道,“您,您要是瞧不上她,买回去做个粗使丫头也好,别看她年纪小,手脚麻利干活利索着呢!”
陆小勇好不容易从花盆爬到椅子上,从椅子爬到桌子上,从桌子爬到地上,窜出来就听见这样一段话,瞠目结舌:“这,这才都大点儿的孩子。”
几个大男人对着这对母女颇有些束手无措,站在雨中大眼瞪小眼,却见雨中飘来另一只伞。
“咦,你这里也有一个。”苏叶打着伞牵着一个同样是七八岁大的孩子挤过来,身后也畏畏缩缩地跟着一个妇人。她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打量这打伞站在雨里的两个妇人:“看你们的打扮,日子应该还算过得去吧,至于拉帮结伙一起卖孩子吗?”
苏叶从旁边的院落走过来,路途不远,雨势却不小,她将伞的大半都遮到孩子头顶,自己有半边衣裳被雨水淋湿。杨恕目光飞快从她身上扫过,摸了两块碎银子出来,分别塞给两个孩子:“别闹,跟你们的娘回去。”
小姑娘怯怯回头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
两个妇人脸色霎时惨白,“扑通”跪倒在雨水里,膝行至杨恕面前扯着他一角衣袍,几乎要磕头下去:“不要钱,我们不要钱,求你们把孩子带走吧。”
杨恕下意识地回头,与云淮晏相视一眼,他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妇人。
沉默了片刻,杨恕虚扶了妇人一把:“进来屋里来说吧。”
一行人进屋后,雨势稍稍转小,只有屋檐下的水滴犹自不歇。
天井里有一口养荷花的水缸,秋雨寒凉,荷花已凋,缸里只浮着两片残叶,从屋檐滴下的雨水落进去,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撞到枯叶边缘,震碎了水色天光。
屋子里新点了两只炭盆,一只挪到两个孩子身边,一只摆在云淮晏和苏叶之间。
主人不在,云淮晏反客为主,倒了两杯热水,从桌上摸了两颗梅子丢进去,塞到两个小姑娘手里,微微一笑,轻声哄她们:“冷不冷?喝吧,甜的。”
杨恕从里屋走出来,手臂上搭了一件披风递给苏叶,又将一块干燥的帕子一并给她,指了指她湿了的一角衣袖:“小兄弟病才大好,小心不要又受寒。”
云淮晏听见动静回过头,苏叶正捧着陌生男子的衣物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他倒是大度,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亲手给她披上:“杨公子一番好意,你却之不恭。对了,昨日给你送药的也是这位杨公子,你好好谢谢人家。”
苏叶终于站得离他近些,顾不得听他说了什么,只顾着偷偷摸了摸云淮晏的手,她退了高热后又睡了半天,早已经活奔乱跳得像刚用萝卜喂饱的兔子。倒是云淮晏本来就病着,连续熬了两日,才喘口气又跑到风雨里来,才让人操心。
刚刚在屋外,他把身上的披风取下来裹在浑身湿透了的小姑娘身上,苏叶偷偷摸了摸他的手背,只觉得触手冰凉,不由有些担心,伸手就想扯过杨恕刚刚递过来的披风给他披上。
云淮晏仿佛了然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还没扯住披风领口便被他反握住,轻声道:“你要是想让我今晚能安稳睡一觉,就乖乖披着。”
于是,一只手不情不愿地松开。
他的手依然覆在她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苏叶依云淮晏说的,大大方方规规矩矩地道谢,杨恕也认认真真地回了礼。
大家的目光这才落在另一角的两对母女身上。
她们也都淋了一身雨,两个母亲却顾不上自己,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孩子身上的雨水,分明是拳拳慈母心的画面。两个小姑娘对母亲也是眷恋依赖的,缩在母亲怀里,小口小口啜着梅子茶,瞪着眼睛戒备地打量着几步之外的云淮晏杨恕他们。
若不是刚刚院外的对话,谁能想到这是来卖女儿的?
“孩子养这么大多不容易。”云淮晏瞳仁漆黑,盯着其中巧儿母女,“怎么会舍得?”
巧儿娘搂着巧儿,脸颊蹭了蹭巧儿湿漉漉的发辫,水汽像是流动着一般,她的眼里也蓦然带上湿漉漉的水光:“天意不可违,我们母女缘分只有这么短。我只求她能活着,就是从此不在我眼前了,能活着总是好的,我只当,只当没有过这么一个丫头。”
巧儿懵懵懂懂地抬头看母亲,伸手接住顺着她娘脸颊落下来的眼泪。
“天意?”
一阵风刮来,卷进来星点沁凉的雨水,两位母亲苦笑着点头。
池州城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期间断断续续停过几日,只是水还没消退下去有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往年这个时节,池州雨水稀少,冶江进入枯水期,河岸边沿裸露出来。这是冶江沿岸的孩子们最喜欢的时节,挽起裤管,趟到江岸浅水滩里捞鱼,秋天鱼蟹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捞上来的鱼用树枝架起来烤了,比不得三牲五鼎丰盛,却是也是孩子们惦了一整年的念想。
可今年,莫说是露出江岸浅滩,眼看着江水要漫过河床了,雨势仍未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