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闲聊,两人的话题却渐渐无法落到一起去了。
或是忧国忧民的满腔抱负,或是与云淮定争权夺利的较量,云淮晏只是静静听着,末了只是笑笑为他倒一杯茶:“长平与北境,三哥不必担心。”
这大约便是云淮清最想要的一句话,闻言,他终于恢复笑意舒朗模样。
苏木死得蹊跷,卫顾与云淮晏形同陌路,又因为陆小勇一贯地维护云淮晏,他们两人赌气有大半个月互不搭理。陆小勇本也不是京都人,听说云淮晏要回北境,便闹着自己一个人在京都里待着没意思,要辞了禁军副统领跟云淮晏北上,即使当个家丁小厮都好。
云淮晏哭笑不得,横竖他此番北上云恒本是要派人护卫的,便借着这个借口,由陆小勇组了一支二十四人的小队,专司平王殿下近身护卫。
按说从长平军一营副将,到皇家禁军副统领,到如今落个平王近卫,陆小勇算是受了大委屈,可他欢天喜地地接了圣旨的模样,整个平王府都以为是陛下拔擢他当了禁军统领。
锦瑟拿眼睛斜睨他,恨恨地啐了一口。
陆小勇无辜耸肩:“锦瑟姑娘,这事你可怪不得我,女孩子跟到战场上去总是不方便的。”
锦瑟轻哼一声,骂道:“小人得志。”
陆小勇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该争辩自己并非小人,还是辩解自己并未得志,顿了好一会儿,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这边正闹着,里屋的咳嗽声一阵急过一阵传出来。陆小勇无缘无故又被锦瑟瞪了一眼,锦瑟手里捧着一碗雪梨汤,急急忙忙往房里走去。
云淮晏正在写着什么东西,看见锦瑟推门进来,随手便将笔一抛。
锦瑟将雪梨汤托到他手边,叹气:“三日后便要启程了,殿下的咳疾总不见好。”
这趟回京,他身上添了的毛病多了去了,如今一个不小心见了风着了凉,咳起来便缠缠绵绵不止不休。
云淮晏接了那碗梨汤,将勺子取出来放在一旁,抬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笑道:“白先生都说咳疾最是难治,你不要心急。”
锦瑟收了碗,又开始劝:“殿下就让我跟着您去吧,您身边不能没个照顾的人,我可以扮做男装……”
说到此处,云淮晏眼睛陡然一亮,击掌一笑:“你说得很对。”
“那殿下是同意让我跟着?”
“不。是你替我想了个法子解决件麻烦事。”
云淮晏想了想,又看着锦瑟说下去:“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五哥对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对你也算是个好归宿,之前我想让师兄认了你当义妹,以将军府大小姐的身份嫁入绥王府倒也不会委屈了你。可是如今——”
他盯着被风卷起的半页纸笺,苦笑着嗽了一阵,就着锦瑟的手喝了口茶水才压下去,接着道,“如今五哥这光景,我就不敢替你做主了。若你对他有情,我自然还是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的,若……”
锦瑟脸色煞白,手抖了抖,端着的茶盏砸了下去碎了一地。
对于锦瑟的安排,云淮晏一直悬在心里,虽然未曾与她明说,但他一直觉得她多多少少能察觉,却不想锦瑟反应这样大,还未开口劝慰,锦瑟便往地上跪了下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奴婢是殿下的人,生生世世都不离开平王府。”
“快起来,仔细别伤着。”云淮晏撑着桌子站起身,倾下身子去扶她。一地的碎瓷片,慌乱之下哪能避得开,锦瑟右膝盖处有一团血色渐渐洇了出来,云淮晏扶她在一旁坐好,转身去取了一瓶伤药来给她,蹙着眉摇头:“你不中意五哥便罢了,好好说便是,犯得着又是摔杯子又是下跪的?你日后有了心上人再同我说便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若是我不在了,你便想办法让人同宁王说一声,我府里的事情,三哥是不会不管的。”说罢,他安抚地拍拍锦瑟的肩膀:“好了,我去让陆小勇送你回去,自己处理一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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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临着云淮晏出发的日子,平王府便越是忙碌,大至云淮晏用得趁手的兵刃铠甲,小至伤药绷带,以及那一包包白彦亲自开列的药材清单和一罐罐白彦亲制的救命药丸。往日里不必备这样多的东西,可这回锦瑟连鎏金的小暖手炉都给云淮晏备了三个,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远游的阵仗。
可无论府里如何忙得鸡飞狗跳,无竹居还是日复一日平静的。
临走的前两天,云淮晏终于还是去无竹居找苏叶。他被关在屋外,坐在凉亭里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终于等到苏叶从房里出来,站在廊檐下远远地看他。
暮色已经落下来了,夕阳余晖暗淡,天边晚霞将要散尽,欢儿陪苏叶从屋里出来时已经打上一只小小的灯笼。
他远远地看着,想起去年十月苏叶冒着深秋冷风在宫外等他的那一晚。
也是一片微茫昏暗中,一灯如豆,却暖意融融。
他站起身快步朝苏叶走去,迫不及待地伸手相拥,一如那日远征归来的少年。
她自然是不愿意的,推搡挣扎间双双从台阶上滚落下去,欢儿手忙脚乱地要来扶,却忘了手里还提着一只灯笼,摇晃之下,火舌舔舐着那层薄薄的油纸,滚烫的灯油泼洒出来,火便轰轰烈烈一路熊熊燃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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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明天开始往下贴第二卷,就是原来《边秋莫负》的部分~
# 【边秋莫负】
第35章 池州
池州的雨已经断断续续落了大半个月,城郊的道路泡在水里泥泞难行,过往行人高高挽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行色匆匆。
赵富贵的茶棚就搭在官道边上。
仲秋刚过,暑气还未完全消退,秋燥已暗暗来袭,来往赶路人又热又干,往年这个时候他的生意最是红火,别说是赵家祖传的一碗凉茶,便是粗瓷茶碗里的一杯白水都能叫个好价钱。
今年却不大一样。
雨水落了大半个月,茶棚原先摆着的地方地势低洼,积水早没过了小腿。赵富贵将茶棚里的桌子板凳往高处挪了又挪,勉勉强强还能开张。
赵富贵生性乐观,要他说,他比每日他眼皮子底下来往赶路那些人还是走运些,至少头顶上有个遮风避雨的棚子,小老百姓的,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生意还能开张,日子还过得下去,已经很应该知足了。
这一天还是下着雨,赵富贵闲来无事翘着腿坐在板凳上发呆。
不远处慢吞吞地驶来一驾马车,堪堪到了茶棚前,“哗啦”一声陷进了泥坑里。
赵富贵挑眉,他门前的这个泥坑又深又陡,半个月里已经祸害了不下十驾马车。
他利落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拎着一根木棍,轻车熟路地绕过小水洼走过去。
谁知还没靠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十几个短衣箭袖的人将马车团团围住,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兵刃寒光闪闪通通冲着赵富贵。
赵富贵一哆嗦,“咣当”丢了手里的木棍,举起空空的两只手,磕磕巴巴:“这个,这个坑很深的,你们,你们可能得用木棍才能把轮子撬出来……”
为首的人身形健壮,连手里举的那口刀都比别人的漂亮。
他带着斗笠遮雨,赵富贵看不清他的眉眼。大约是觉察了来者的善意,他一抬手,身后一排人齐齐收起刀剑,他朝着赵富贵倾了倾身子略略拱手:“多谢,不劳店家费心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排人里面力气大的几个已经自发握住马车陷入泥坑中的那只木轮,生生将木轮从泥里拔了出来。
一架马车,连人带车怎么也要上千斤,就这么徒手给抬起来了?
这是哪路神仙!
赵富贵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拎出来的那根木棍躺在雨水里,伶仃可怜。
车窗上盖着一层帘子,帘子被掀开一角,探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尖上勾着一只绣工精巧的钱袋:“店家也是一番好意,你们别吓坏人家了。大家赶路辛苦,歇一会吧,去茶棚喝点茶水。”
赵富贵听着马车里的人说话,只觉得那声音十分古怪,非男非女
他眼尖,看见马车里探出的那段雪白皓腕露出一角衣袖,也是黑色箭袖,款式与马车外的护卫一样,想来都是一府的护卫,只是外面的人衣裳湿透,马车里的人依旧干爽舒适。
赵富贵的爹娘也是在官道旁摆茶棚的,他自小在茶棚里长大,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车里的人虽然也穿着护卫的衣服,却不似寻常护卫粗糙,反而肤白声细,比普通男子还要细致得多,不是主人,却有乘马车的福气……
这人是个什么身份?
赵富贵眨巴眨巴眼睛,心里清清楚楚,面上波澜不惊。
到底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玩的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
赵富贵深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再多说一句话,将几位护卫迎进小小茶棚,一一沏了茶水送上来,特意从柜子里翻出两只白瓷茶杯,问刚刚打头的护卫:“车里的爷喝点什么?”
打头的那名护卫摘下了斗笠露出眉眼,原来一点凶煞之气也没有,浓眉大眼,看上去倒是憨厚非常,正是原长平军先锋营副将,如今平王府的第一护卫陆小勇。
他客客气气地让赵富贵倒了一杯热水,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倒出来一颗药丸化在水中,顾不上喝一口自己的那杯茶水,转身便往马车去。
马车已经停在茶棚外。
雨下得久了,赵富贵这里没有干燥的草料,拉车的两匹骏马只能在原地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时不时拱一拱泥水里面的一点草芽来吃。
草芽浸在水里大半个月,几乎都烂透了,两匹马颇有些不满意,看见陆小勇走来都兴奋了起来,不安地扭动着马头,哼哧哼哧地喘气,企图吸引他的注意。
但是陆小勇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它们。
车厢被打开,又探出那只雪白纤细的手来接过他递过去的茶杯。
陆小勇凑近些打开车厢的帘子朝里望,只探了一眼便又忧心忡忡地垂手守在外面。
等了片刻,马车里的咳嗽声由急而缓,里头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陆小勇递进去的茶杯被递了出来。
一杯七分满的药,不过被抿了浅浅两口,留了一大半出来。
他叹了口气,随手将药倒在一旁。他在雨里愣愣举着空杯子,被子里很快蓄了小半杯雨水,陆小勇握了握落在手掌里指缝间的雨水,秋意萧凉。
这才只是北境的秋。
可北境的冬啊,终究是会到的。
赵富贵乡野莽夫,不认得那驾马车的车架子用的是上好的楠木,不认得被雨淋得像两条狗的那两匹马是西域良驹,也不认得陆小勇他们那一身乌漆嘛黑的衣裳用的是一等的缁缎。
但他十分肯定这队人马来头不小。
于是他对陆小勇格外殷勤周到。
歇了一刻钟,陆小勇重新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赵富贵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心里为难,他们给的银两不少,歇的时间却不长,可如今银子已经落到赵富贵手里,要他吐出去还给人家,心里自然万般不乐意,赵富贵给陆小勇又续了茶:“车里那位爷给的茶钱够几位至少歇小半个时辰,怎么这就急着走?”
陆小勇手上的动作没停。
越往北走,入夜之后天气愈凉,若是天黑之前来不及进入池州城投宿,雨夜露宿郊外,恐怕他家殿下吃不消。
陆小勇客气谢绝了店家,从马车里接出来两只鼓鼓的水囊,倒掉了水,请赵富贵又给装满热水后送进马车里去。
厢里外几乎不像是同一个节气里的,两个暖炉在角落里暖暖地熏着,车厢里干燥温暖,最里端铺了几层褥子,卷了软枕塞在角落里,软枕上靠着个人,裹着一层锦被斜斜倚着,手里握着一卷书,翻上几页,时不时便要抬手掩住口轻轻咳嗽几声。
外头陆小勇招呼了一声,马车摇摇晃晃地动起来。
苏叶把陆小勇递进来的水囊塞进云淮晏怀里,去抽他手里的书:“小心晃得头昏。”
心知与她争辩是劳而无功的事情,云淮晏不去抢回被她抢走的书,抿了口温水,靠在榻上静静看她。苏叶先是上蹿下跳地要藏他的书,自己闹了一会儿发现没人理睬她,回头过来才看见云淮晏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目光。
她脸上发烫:“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过来。”云淮晏朝她勾勾手,她便自己凑过去,他借机箍住她的头,轻轻将她的脸侧了侧,露出右边脸颊上一片拇指指甲盖般大小的血痂,他不敢碰,只轻轻吹了吹气,“已经结痂了,你千万别去碰,姑娘家脸上若是留了疤,就麻烦了。”
苏叶抬了抬手,低头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她现下一身男装打扮混在此番护卫云淮晏的护卫之中,因为云淮晏跟前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才被陆小勇以照顾七殿下的名义送进马车里来的。
她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是赶着见你才受的伤,留了疤也是要你负责的。”
云淮晏笑意温温却丝毫未改,神色却有些古怪。
惠帝十四年五月,皇帝云恒命七皇子平王云淮晏前往北境接管长平军。临行前,云淮晏去见青梅竹马的苏叶,苏叶却意外从台阶跌落下去,昏迷数日。
苏叶在云淮晏北上的马车中醒来,醒来时却缺了一段惠帝十四年的记忆。
她记得她与云淮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记得她为云淮晏苦等数年望断秋水,总角之交,信誓旦旦,她的记忆里什么都分毫不差,独独少了惠帝十四年的这一段。
惠帝十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淮晏和陆小勇三缄其口,余下的十九名护卫平素鲜少露面,即使露面了也是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云淮晏决计没有想到,惠帝十四年起的波澜,以这样的方式,一夕之间风平浪静。
他说不上这是幸事,还是憾事?
低头眯着眼睛打量苏叶,她一身护卫打扮,粗布短衣,颜色暗沉,与云淮晏记忆里穿着各种颜色鲜艳的裙袄飞扬跳脱的小姑娘很是不同。他隔着一层粗硬的衣裳抱她,两个人之间仿佛间隔着一层厚重的铠甲,冰冷而不真实。
失而复得本就是一个十分美好的词。
他怎么能还去奢望完璧归赵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