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看着他,忽然静立在原地不肯动了。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苏淳劝过她不要怨,可是她看见他站在这雕梁画栋的屋子里,还是会想起无处葬身的母亲,颠沛流离的父亲和弟弟,以及暴尸荒野的兄长。
云淮晏笑了笑,眉眼弯弯,眼睛里装了星辰般的明亮。
他朝她伸出手:“谢谢你,肯回来。”说着,他朝她迈开一步,仅仅是走了一步,他便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虚软无力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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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命云淮晏接管长平军的旨意送到平王府的时候,云淮晏刚刚清醒过来。
他的经脉与常人有异,心脉较常人向右偏了两寸,苏叶那一剑发狠用了十成的力气,在最后一刻终究是于心不忍偏转了剑锋,本是好心,却弄巧成拙恰恰重创心脉。
白彦为了救他几乎将头发又熬白了几分。
几经伤伐,云淮晏的身子早大不如前,重伤未愈跑到无竹居去等苏叶本就是勉强,昏厥过后悠悠醒转过来几乎连坐都坐不稳,摇摇欲坠地靠在陆小勇身上,由锦瑟手脚利落地为他一层层套上衣物。一番折腾,人还没走到屋外,脸色已极为难看。
自始至终苏叶都在屋子里,只是一径沉默着不说话,看见云淮晏如此光景,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咬了咬牙:“回去歇着吧,我去代他接旨。”
她是平王府的女主人,由她去应对自然是合适的。
这道旨意本就在云淮晏的意料之中。
长平军是大梁的一柄利刃,若是苏木自己交出兵权还好说,如今端侯府起了风波,苏木横死山谷,满城风雨各种揣测都有,长平军那边不会听不到一点儿风声,云恒敢用能用的人当真只有云淮晏一个。
云恒让人将旨意送出去,眼前便反反复复浮现云淮晏的样子。
襁褓中的他。
咿呀学语的他。
一身戎装的他。
可云淮晏在云恒眼中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他记得这孩子小的时候顶爱哭闹,刚刚被抱回来的时候怎么也哄不好,老大性情乖戾,见不得婴孩哭闹,远远的躲着;老五天□□洁,看着被云恒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虽不厌恶,却也绝没有打算伸手逗弄的意思。也就只有老三,垫着脚死命往云恒怀里探,伸出手指在小娃娃面前晃来晃去的逗他,被他一口含进嘴里吮/吸了起来。
云恒记得那时候老三一双眼睛登时就亮了,抬头惊喜道:“他,他不哭了!”
他那时也觉得大约是这孩子与老三投缘。
一直到奶娘被领过来看了一眼,皱眉摇起头:“快把小公子给我,这是饿坏了。”他又想,自己真是太狭隘了,怎么就偏认为这孩子跟老三投缘,跟老大老五不投缘呢?大家都是一家人,血缘至亲,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有偏幸。
但云淮晏与云淮清的关系确实是与别的兄弟不同的。
云淮晏学说话,喊出的第一个音是冲着云淮清咿咿呀呀喊“蝈蝈”。
云淮晏学走路,迈出的第一步是为了去够云淮清手里的糖糕。
甚至连他写的第一个张牙舞爪能气死先生的字,也是因为云淮清被先生罚抄书抄到深夜,他在书房里爬上爬下急得抓耳挠腮,自己偷偷摸了一支笔说是要帮他。
慢慢地,那个爱哭闹的奶娃娃长成翩翩少年,眉眼依稀能看见年幼时和软温驯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如水。
他也识文断字,在凉亭里与兄长畅抒己见,也舞刀弄枪,在院子里与兄长反复推演。再后来,他再长大一些,塞外黄沙迷蒙了他的眼,血光溅落砂砾割扯过的眼隐隐泛红,而他的眸光仍是清澈如水的,那一缕缕红色,仿佛是飘荡在一汪静水里的血色,却没有将他眼里的明净染污。
而在云淮晏旁边,带着他说话学步,念书习武的那个人,目光渐渐不复年少的纯净。
困惑,怀疑,忧虑,戒备……
直至——浮现杀机!
云恒猛然惊醒,手中一本折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倚着短榻,噩梦中醒来,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待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云恒才有暇顾及眼前——
地上跪着的正是他梦里的那个孩子。
第33章 道别
“父皇。”
云淮晏担忧地看着自梦魇中醒来的云恒。
云恒的那道圣旨下来时,云淮晏重伤未愈,他不召见他,他便乐得清闲,在府中静养。这样又过了将尽一个月,眼看着启程的日子近了。
这一趟便又是千里之遥,断不可能不见一面的,果然便等来了宫里的传召。
云恒定定地看着云淮晏片刻,目光才恢复清明,紧绷着的身体顷刻间放松下去,缓缓靠回短榻上的软枕中,道:“起来吧。”
他瞟了眼脚下的折子。
云淮晏也看到了刚刚落在地上的那本折子,却垂手立着,并未擅动。
“坐吧,不必拘着。”
云淮晏应了声是,退开几步,找了地方坐下。
云恒皱眉,很有些不满:“坐那么远做什么?”他四下看了看,随手指了一旁的一张矮凳:“去,搬个凳子坐到朕跟前来。”
云淮晏已经不是小孩子,长手长脚的一个男子蜷在一方矮凳上颇有些滑稽,而云恒却很满意,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想起登基前的夏日午后,从小憩中醒来,总是能看见小云淮晏托着下巴盘腿坐在他床边。
他大约真的是老了,最近总是爱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他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那些冠冕堂皇的词留到最后一日描金绘银的高殿大堂之上。今日的磬竹宫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有些外人面前说的话,就可以不必说,有些外人面前不可说的话,却很可以说。
“府里可都好?”
谁都知道,这段日子的平王府不会安宁。云恒这话说出口,想问的只有一个人,却没好直说。
云淮晏了然:“都好,小末也挺好的。”
云恒点点头,又接着问:“苏木也安顿好了吗?”
苏木的尸身在千里之外被发现,那时已经入春,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尸身不易保存,云恒派了大臣去,验明了身份后在北境火化了,只带回来一抔骨灰,入葬苏氏墓园。
这些云恒都是晓得的,不知为何忽然要提这么一句。
云淮晏听见苏木的名字,眼中随即浮过一丝痛色,低声道:“师兄发生意外,儿臣难辞其咎。”
“传闻苏木是看了你的信笺才匆匆离营的。”
“是。”云淮晏眼眶甚至有些泛红:“我早知道三哥会在正月之后发难,父皇旨意传到边塞至少也要三日,我将此事写给师兄,让他过了正月便打开来看,好心中有数,早做打算。横穿野狼谷是南下回京的捷径,他读完信笺匆匆离营,想是打算横穿野狼谷连夜回京,才会……”
云恒默然不语,盯着云淮晏通红的眼睛看了半晌。
一直以来云恒心里横亘着一个疑问。在云恒想来,云淮清说过,端侯府的蛛丝马迹是云淮晏发现的,他既然早早知道端侯府有难,匆忙求娶苏叶,给她留了路,断然没有道理弃同他出生入死一场的苏木于不顾。
可除了请求他下旨为自己与苏叶赐婚,云淮晏在人前人后都没有为苏木求过情。
原来,云淮晏早就看出来,他不会给苏木留活路。
他这个胆子大过天的儿子,早就打算借着北境天高皇帝远,唆使苏木一走了之。
只可惜苏木重情重义急着回京来,晏儿这孩子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好在,如今苏木的死在了野狼谷,殊途同归,云恒最要紧的那步棋借着云淮晏的手,总算是下完了。
未来无论何时何地再出现一个苏木,都是欺君大罪,那便真的要坐实死罪了。
所以,大约世上不会再出现一个苏木了。
云恒终于伸手拍了拍云淮晏的肩膀,叹道:“罢了,如今他已经入土为安,你也不必苛责自己。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回长平军去,必然会有闲言碎语,委屈你了。”
“儿臣自当为父皇分忧。”
云恒长长叹气:“这回本来想把你就留在身边的,你和苏家丫头刚刚成亲,却又不得不到北边去了,朕也是迫不得已。”
父子俩一个闲倚短榻,一个托着下巴坐在矮凳上,那画面有些儿孙承欢膝下和睦温馨的气氛。云恒没有再追问苏叶和苏木的事情,转去同云淮晏聊些别的,大多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屋子里一时间父慈子孝很是温煦和乐。
期间云恒时不时低垂下眼去,不是很忍心去看云淮晏,可屡屡别开眼,目光又兜兜转转地回来落在他身上。
这时是白日,光线很好,他离得又近,很轻易地便瞧出云淮晏脸色很不好。
云淮晏的生母鹂妃是离国有名的美人。云淮晏的模样与他的母亲有七分相似,就连耳后一颗小小的红痣,听说也与他母亲一模一样。
离国人肤色白皙,云淮晏像他的母亲,自幼肤色也是雪白。男子是不敷粉的,可这孩子小时候被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抱在怀中,还要比她们白上几成。
云恒记得,那是一种莹润剔透的白,红唇白面,明眸皓齿,仿佛散发着微光,透出鲜活的灵气来。
如今却不是那个样子。
云淮晏的脸色也是白,却连唇色都淡成微微发青的水色。
他看着云淮晏仰头对着自己笑,心里暗涌着一层道不明的不祥。
后来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云淮晏告退时,云恒忽然从短榻上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中隐隐有水光:“你出生在宫外,被朕找到的时候几乎只剩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朕本不希望你卷入权力欲望的争斗中,只求保你一生安稳,到头来却要你漂泊四方为朕镇守疆土。”
这倒像是实话。
云淮晏想起去年秋日莫名其妙成立的新军,大张旗鼓的从长平军调来陆小勇和卫顾,其实只是负责京都内外的巡视。仔细想想,云恒抽调过来的人也是很讲究的,陆小勇与卫顾,一个是云淮晏的亲信,一个来自庇行营最擅长护卫。
云恒确实想过要将他从长平军里摘出来,给他平静安稳的生活。
只是,绕了一圈,最终反而要将长平军交到他的手上。
云淮晏自磬竹宫出来,又往蕙兰宫去了一趟。
在门口转了转,想着好些日子没有来请安,又一时想不出进去能聊些什么,一直到木槿出来见了,蹙着眉头道:“七殿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赶紧进来吧,大约还能赶得上娘娘做的杏仁羹。”
于是他便进了蕙兰宫,捧着一碗热热的杏仁羹细细喝了。
皇后总是眉眼温和,像极了这融融的春色。
她只让他喝杏仁羹,旁的话一句没有多提。末了,在云淮晏临出门时,交代了一句:“在外面,自己多顾着身子。”这便是所有了。
云淮晏想不明白,端侯府的案子已尘埃落定,投毒之人追查到端侯夫人便不再查了,是父皇的意思,也是三哥的意思,既然他身上的嫌疑已经洗脱了,母后待他依然没能回到从前的模样呢?
他一路走到皇城外,边走边回忆起他第一次跟着长平军开拔北上,来与周氏道别的情景,她是恨不得将整个蕙兰宫里能打包给他的东西都翻出来的。
而如今,就是一碗杏仁羹了。
既然离别总是伤心的,倒不如一日里伤个够。云淮晏本打算出了皇城,再往宁王府去。
他在京都要道别的人并不算多,往日里若出去,还要多上苏叶和云淮安,如今却不必了。
可是马车却是往平王府去的。
一直到马车停在平王府外,云淮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蹙着眉头问小东:“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了去宁王府吗?”
小东抿了嘴巴不敢说话。
是守在王府门外等着的白彦凑过来答话,双手背在身后,昂头挺胸,很是理直气壮:“是谁今早出门时说午时前一定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云淮晏自知理亏,不再多话,低眉顺眼地跟着白彦走进去,一路走到安平居,由锦瑟伺候着褪了外罩,换了一身惯常在府内起居的衣裳,竟累得额头起了一层薄汗,面白唇青眼看着便要坐不住。小东机灵,卷了床被子垫在他身后,扶他半坐着,并将一盏参茶送到了他手边。
收拾妥当了,锦瑟与小东才一同退下,屋里便只有云淮晏与白彦两个人。
白彦搬了凳子来坐在床边,也不拿药枕,就从锦被里翻出云淮晏清瘦的手腕来诊脉,悠悠叹了口气:“你这样子,不用上战场,颠簸到北地去能不能留着口气,都还未知。”
“这是新伤,养一养慢慢会好。”
白彦挑眉:“你莫不是忘了你服过三青丝?”
云淮晏脸色一僵,垂下眼眸去,并不再说话。
被人提醒自己时日无多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白彦提了一句,也旋即便反应了过来,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去了北地不要逞强,你如今的身子受不住。”他顿了顿,又低声嘟囔:“当然,能不去的话,是最好不过了。”
云淮晏勉强一笑,纵使不是真心敞怀的,也依然是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白彦被他笑得心软,曲起手指来敲他的额头:“你自己多保重,等我处理完百草谷的事,就去北境看你。”
第34章 灯花
启程的日子越近,云淮晏则越是清闲,该交托出去的事情已经交出去了,都护军中绝大部分便是从禁军分拨出来的,如今顺理成章又交回温冀手里去。
这样一来,不仅从禁军分拨出来的那几万人马,连带着将长平军早先的先锋营与庇行营两营都划归了皇家禁军。
时隔半年,转了一圈,禁军还是温冀的,云淮晏还是要回长平去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看着云恒荒唐仓促地立了新军又撤。
可细想之下不难发现,绕了这么一圈,云恒已经不动声色将长平军中一攻一守战力最精的两营收编于皇家禁军,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究竟是本有谋划,还是阴差阳错,谁又能说得准?
云淮晏得了闲往宁王府去过一趟,算是道别。临要出发的这几日,云淮清几乎天天都要来平王府一趟,或者送点东西,或者只是和云淮晏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