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蜜桃牛奶冻
时间:2022-08-16 06:28:02

 
 
第31章 剑光
  京都近郊的山谷里春意已经显现出来了,荡在山谷间的风还是冷的,可低矮的灌木冒了芽,生机勃勃里一片新绿。
  穿云和苏叶的那匹小母马头抵着头挨在一起蹭着路边的嫩芽,穿云嚼着草叶,时不时抬头往回看一眼。
  顺着它的方向便能看见不远处一棵槐树下站着的两个人。
  苏叶一路狂奔而不得其法,在马背上颠得发髻凌乱,实在狼狈。
  两个人沉默着对立了半晌,云淮晏阴沉着脸将苏叶拉得离自己稍稍近一些,仔细查看了一圈,确认她不过是看来狼狈,并未受伤,眉头才稍稍舒展几分,沉声问她:“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北境找大哥。”
  如今端侯府覆灭,京中文武避之犹恐不及,苏淳与苏槙被捕狱中,苏叶与云淮晏也心生嫌隙,唯一能倚赖的便只有千里之外的兄长。
  她终究是自小被父兄捧在手心里被保护得太好,烂漫纯良,并未深想,苏木虽然与端侯府不亲厚,但到底是血缘至亲,云恒在处置端侯府时不得不忌惮苏木手中十万长平军,此时苏木又岂会还安然待在北境长平军中?
  二月初九下旨查抄端侯府前,云恒便同云淮晏商量过,此番事端涉及苏家,苏木是一定要召回的,长平群龙无首,长平军令怕是要落到他手上了。
  庙堂之高,君主最忌军权独大,表面上看来云恒是借着端侯府的事收回苏木的军权,实际上究竟是不是他本就生了召回苏木的心,才任由端侯府一事发展,谁又清楚呢?
  这些事苏叶没能想明白,云淮晏却早已洞悉。
  他甚至顺着往下想了想,几乎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
  以苏木在长平军中的影响,若非云恒深信之人接手长平,长平军怕是不久便要被裁撤个干净。
  一个兼得云恒信任与长平倚仗的人并不是易得的,这一步棋,恐怕在云恒六年前同意云淮晏进入长平军时,便已布下了。
  苏木一身战功,却因家族过错而受牵连。依大梁旧例,苏木在长平军主将位上获罪,长平军众人是不至被牵连降罪的。
  明面上虽然如此,但同袍之情有时更甚手足,他们的主将无过而获罪,他们要再受皇室器重已是渺茫,特别是各营副将以上的将领,其中的大部分人,兴许会在一两年后便被以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调离前线,继而或被降罪,或被逼辞官,之前金戈铁马下的生死荣辱按下不计,最终能保全性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战场之上人命贱如草芥,朝堂之中性命亦无可惜。
  苏叶的一双眼睛红肿着,自那日从端侯府出来便未消退下去过,云淮晏看着她,只觉得喉咙里发干,那句话堵在口中半晌,才艰难吐出:“师兄如今并不在北境。”
  “你别想骗我,大哥向来恪尽职守,他不在北境还能在哪里?”
  “父皇早已经下了道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要将师兄押回京中。”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盯了苏叶看了片刻,才又接着说下去,“只是前几日差使传信回来,他并未在北境见到师兄,没有人知道师兄如今的下落。”
  苏木下落不明!
  苏叶闻言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一块木板也要失去。
  她愣了片刻,平复了一时的慌乱,心存侥幸:“大哥只是听见风声躲起来了呢?你怎么就能笃定他此时不在北境?”
  苏叶的想法与云恒如出一辙。
  接到差使回信的当日,云恒也是这样说的,未见到人,人就不在北境了吗?让他再给朕找,掘地三尺地找!
  云恒说这话时双目泛红,云淮晏垂手静立一旁,只在心中祈望苏木已经确实不在北境。
  苏叶仿佛找到其中破绽,紧紧逼问:“你怎么知道大哥不在北境?”
  “七殿下当然是知道的。”
  回答苏叶的不是云淮晏,却是几步之外卫顾,他今日一身玄色衣裳,面色清冷,语气冰凉,显得尤为冷峻:“苏将军已经找到了,北境军营四十里地之外的野狼谷,发现一具尸首,被野兽啃食得面目难辨,但衣裳配饰与赵尔、钱多他们说的将军二月初一离营时的装束一致。”
  想必卫顾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刻也坐不住便来找云淮晏。
  长平军金木水火土五营中任一个谁听见这样的消息,都无法风平浪静,何况是一贯与主帅形影不离的庇行营主将卫顾?
  卫顾目光幽黑,几乎是要在云淮晏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苏叶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卫大哥,你,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卫顾面无表情,依旧盯着云淮晏看,“赵尔他们说,将军二月初一看了七殿下给他的锦囊后只交代一句他要离开数日,就匆忙离营。营地四十里外的野狼谷,便是我们几营主副将凑在一起也轻易不敢硬闯,如今将军只身命丧野狼谷,殿下能否告知,那只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云淮晏镇定回应:“不过是些家常闲话。”
  “是什么家常话,非要过了正月才能看?”卫顾步步紧逼。
  卫顾犹记得那日城外送别苏木,队伍已堪堪将行,是云淮晏猛然握住苏木的手,朝他掌中塞进了一只青色锦囊,特意叮嘱过了正月,方可打开。
  云淮晏不见气恼,反而牵出来一点笑,这一线浅薄笑意看来实在是潦草凄凉。
  他微微偏过头看卫顾,眯了眯眼:“你在怀疑我?”
  卫顾一向坦荡,此时倒也不遮不掩:“我只是不希望我家将军枉死荒野。”
  长平军虽向来和乐不分彼此,但人心总有偏向,比如庇行营向来都是最护着主帅的,即使如今卫顾被分到他麾下,其实一颗心还是向着苏木的。
  他的心也只是有些微的偏颇,并无杀伐凶戾的念头。
  因而,剑光猝不及防落入眼中时,卫顾一时怔忡,反应不及。
  猝然有一泓剑光掠过云淮晏与卫顾眼底,卫顾只觉得手中一轻,随身配着的长剑已被苏叶抽出。
  苏叶的手纤细幼白,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是磨出茧子,连一处油皮都未曾层掉过。
  而这只好看的手如今握在一柄长剑的剑柄上,剑是好剑,陪着卫顾出生入死近十载,剑身仍是雪白,剑刃犹有银白色寒光。
  苏叶举着剑,剑尖直指云淮晏:“说,大哥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永远不会伤害师兄。”
  “那只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那是不可说的。
  苏木不傻,他在前线一向鞠躬尽瘁,要引他离开长平军并不容易。
  云淮晏留给苏木的话亦真亦假,也不过是仗着他关心则乱才能半虚半实地将他骗出军营。
  同样的,苏叶和卫顾也不傻,留给苏木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一些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云淮晏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苏叶向前进了一步,剑刃上的银光没入云淮晏青色衣袍,浅浅划开皮肉,氤出淡淡血色。
  林间只有他们三人,阳光落在剑身,反射出来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卫顾并不去阻拦苏叶,习武之人重义,心中愤愤时不免便有几分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意气。在卫顾看来,苏叶是苏木的妹妹,假使苏木当真为云淮晏所害,她为兄长报仇,也无可厚非。
  他只问了一句:“陛下是否早就想要收回将军手中的兵权?七殿下的锦囊是授意于陛下,还是自己想要助陛下一臂之力?”
  云淮晏苦笑:“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并没有替父皇算计师兄。”
  “我只问殿下一句,将军离营,可是因为您那只锦囊里的东西?”
  云淮晏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密密覆盖上去。
  有片刻的沉默,林中的风也是悄无声息的,空气中是春日里的草木芬芳,可四下却寂静如死。
  “是……”
  云淮晏的话音还未落尽,苏叶手中的剑已经向前挺去,雪白的剑刃破开一线血光,殷红在云淮晏青色衣裳上层层晕染开来。
  苏叶的剑尖本抵在他的心口,却在刺入他身体的瞬间向右偏移了几寸。
  她到底还是不忍伤他性命。
  血光漫散,云淮晏脸色霎时雪白,看着苏叶的目光中露出惊诧,身子晃了晃却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反而抬手用尽了最后力气在她颈后劈下一记手刀,揽住她软倒的身子退了几步靠在树干上,才顺着树干缓缓滑到下去。
  卫顾抱胸站在几步之外冷眼看着。
  云淮晏一手握住剑刃,稍稍一折将长剑折断,只留下伤口处的一小段剑身,被他的长袍与披风稍稍遮挡并不显眼。
  他偏过头去咳出几口血,朝卫顾招招手。
  卫顾冷着一张脸向他走近几步。
  “师兄向来疼爱这个妹妹,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除了平王府,无处能能容得下她。请你务必将她送回平王府。” 云淮晏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费力喘息着,脸色惨淡已极,显露出晦暗的死气来,他将被折断的剑递给卫顾,歉然一笑,“抱歉……让……刘伯……赔给你……”
  他折断的剑却要刘伯来赔。
  想是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几分生机。
 
 
第32章 流放
  波涛暗涌里看似平静地过了半个月,便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三月,正是春雨缠绵的时节。
  苏淳与苏槙离开京都时正下着雨,苏叶走走停停一直送到京郊雁回坡外。
  苏槙自伤后身体单弱,春寒料峭,入春之后便一直病着。饶是如此,他手上也被绕上了锁链,虚弱地倚靠在轮椅中,一路由苏淳推着走。
  苏淳毕竟年纪大了,十数里地下来,自己行走尚且不易,推着苏槙更是累得步履蹒跚,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若不是有一层平王妃的身份,苏叶恐怕都不能在几步之外一路跟着,更遑论上前相助。
  苏淳年迈,苏槙单弱,初春冷雨欺压,她即使再是于心不忍,也只能袖手旁观,一任风雨。
  她确实是求告无门毫无办法。
  那日京郊相见,已过了半月有余,她再也没见过云淮晏。
  苏木死于意外,云恒仿佛是松了口气,那道对苏淳和苏槙悬而未决的判旨终于落了下来。
  端侯府旧人就地解散,苏淳与苏槙私占土地,迫害良民,但念苏氏一门几代为官鞠躬尽瘁,今又兼有苏氏长子苏木军功加身,功过相抵,判了苏淳父子流放南境。
  消息传到苏叶这里时,也恰好零零落落地下了一整日的雨。
  她在安平居外站了两日也没能见上云淮晏一面。
  锦瑟劝她:“殿下这几日都不在,王妃还是不要等了。”
  她越过锦瑟的肩膀,看见她身后的房舍灯光点点,目光迟滞:“他是气我伤了他,不肯见我?”
  锦瑟面上的表情一闪而过有些古怪,语气冷淡:“王妃既然还记得殿下受了伤,那便更不该为旁的事情来打扰他。”
  “我的家人,怎么就是旁人了。”她心里坠了坠,多问了一句,“他的伤,还好吧?”
  锦瑟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嘴唇,把那句话吞回肚子里去,叹了口气:“王妃手下留情把剑移了几寸,没有伤到要害。殿下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他确实不在府里。”
  这大概是实话。
  前几日苏叶也打发欢儿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府里上至刘伯,下至苏小冬都安慰她殿下没有大碍,让她带话给苏叶不必担心。那一剑就是苏叶刺的,确实是避开了经脉要害。
  所以,他当真没有大碍,只是不愿意见2她罢了。
  上回苏叶私逃的风波刚过,整个平王府都不敢掉以轻心,无竹居外仿佛一夜之间多了好几队侍卫昼夜交替地守着,苏叶轻易出不了平王府的大门。
  她试着给云淮清与云淮定写信,信是欢儿送出去的,说是亲手递到云淮清与云淮定近侍手中的,却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一直挨到苏淳与苏槙要上路那天,云淮晏才松口让陆小勇陪苏叶出去一趟。
  平日里陆小勇就像是云淮晏的一条尾巴,苏叶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云淮晏,也就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陆小勇。这天陆小勇顶着满脸胡茬子就来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抓了抓头发道:“殿下说如果不能把王妃好好地带回去,就让我也不必回去了。”
  苏叶并未让他为难,送出了几十里地,欢儿摸出了几块银锭塞给押送的官差。
  苏叶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对着苏淳磕了三个头。
  出了京都界,苏淳脚上的镣铐已经被取了下来,行动也轻便了不少,他提着手上的铁链,几步上前扶起苏叶:“这本就是爹做错了,你谁也不要怨。以后爹是照应不了你了,好在你大哥没有与我们同行,想来大约是未受牵连,你若是在平王府受了什么委屈,还能到他那里去诉诉苦。”
  苏叶猛然抬头,眼里蓄了一汪泪水亮得惊人。
  原来并没有人告诉苏淳,苏木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她咬了咬牙将话咽了回去,只含着泪点头。
  回程时,陆小勇本是准备了马车的,可苏叶执意步行。
  她想起苏淳与苏槙成百上千里地的漫漫迁徙,如何能在马车里安稳待着?
  几十里地来回,回到平王府时天色已经很晚。
  刘伯提着灯笼守在门口,看见苏叶他们回来,长长舒了口气一般,明明很高兴,却又要尽力作出一副意料之中本属寻常的模样,他的嘴角扬了扬,又立刻垂下来,捡了句最寻常的话来讲:“回来了呀。”
  由着刘伯提着灯笼领着一路往内院去,一直送到无竹居外。
  纵使这一晚苏叶不在无竹居之中,屋舍阁楼一例灯火通明。折过曲折□□,绕过拱门,无竹居正中的那间屋子门敞开着,连挡风的棉布帘子也被挽起,苏叶垂着头踏过几级石阶,仰起头时,目光便于石阶尽头的人相触。
  云淮晏听见动静已经扶着椅子站起身。
  夜风寒凉,他裹着厚厚的一层毛皮大氅,风落在领口那一圈无暇的白色毛皮上,仿佛吹过一池春水,激荡起千层涟漪。
  烛火是暖黄色的,他的脸毫无底色一般,也染上温暖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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