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晏垂着眼点头,道理他都懂,可是彻夜辗转时,他听过的每一句劝解都毫无作用。
欢儿打了盆温水进来,绞了帕子要给她家小姐擦脸,却被云淮晏接了过去。他示意她出去:“你去找人把马车备好,明早陪王妃回一趟端侯府,去送夫人一程吧。”
端侯夫人一死,此事便成了悬案。
云淮晏之前对端侯府的种种恶意揣测尽皆无从考证,他回想起苏淳在磬竹宫上为自己的夫人辩解的话,仅仅是一个思乡的南昭人种了一丛蛇信草,何罪之有?仅仅是看厌了花草,拔掉换了新品种,何罪之有?
是非曲直已无从考证,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害死苏叶母亲的元凶!
想到这里,云淮晏胸口一痛,侧过头去压着声音低低闷咳。苏叶不安稳地辗转着,云淮晏勉强咽下翻涌上来的腥气,转过身去看床上的人。
苏叶便悠悠醒转过来,目光迷蒙地看着云淮晏愣了一小会,昏迷之前的记忆翻卷上来,眼泪又止不住地翻涌出来。
“我娘,我爹真的……”苏叶攥紧了他的衣袖。
云淮晏坐到床沿去,将她揽入怀中,并不说话只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阿晏,皇上向来疼爱你,你去替我爹求求情好不好?”
她满脸泪痕地仰头看他,目光有些迟滞,不复往日跳脱灵动的模样。
云淮晏心中一痛,他曾答应苏木一定会好好待她,到头来让她变成这个模样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自己。他硬着心肠拒绝她:“小末,国有国法。”
苏叶摇头:“你一定有办法的。”她竟然有些紧张,语无伦次起来:“之前是我爹不好,但是那是以前的事了,我们都已经成亲了,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阿晏,我没有娘了,我不能再没有爹爹……”
“你还有我。”他的声音轻若叹息,“睡吧,明早去送你娘最后一程。”
她依然哭得停不下来,云淮晏只抱着她陪着她,并不多说一句话。
这一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他发现端侯夫人的身份,带着这个消息走入宁王府那日起,他就知道他不能为她保住端侯府,也无法保她不识疾苦尽世欢愉,他向云淮清争取了一个月,能做的也只是将她名正言顺地安放在自己身边,远离这场风波罢了。
苏叶渐渐哭得累了,在云淮晏怀里渐渐睡去。整夜,苏叶像一只喵咪一般乖巧,静静蜷在云淮晏怀里,梦中仍在抽抽搭搭地哭。
那一夜,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平静祥和。
第二日,苏叶与欢儿一例未施粉黛,两个人都红肿着一双眼睛,面色憔悴,去了金银首饰,只用素色的缎带寥寥草草绾了头发。云淮晏陪着苏叶一夜未睡,眼下的阴翳比她还要浓重,他亲自为她披上一件素色披风,将她送到门外。
门外候着的马车简单朴素,并非平王府的马车。
大梁礼法里向来是没有皇家人为戴罪之人奔丧的道理的,苏叶已经嫁入平王府,此番回端侯府为母奔丧,也只能暗中行进不可张扬。
云淮晏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温声道:“抱歉,不能陪你。你早去早回,我等你。”
苏叶哭得目光迟滞,愣愣看着云淮晏,半晌才点了点头。
看着苏叶的马车渐行渐远,云淮晏目光幽深。她在平王府时,只是听闻端侯府生变,可她去了端侯府,就会知道她枕边的这个人在这场风波中起了怎么样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一去,回来时只怕物是人非。
“殿下,今日去军营吗?”陆小勇不识趣地插了句话,被锦瑟狠狠地踩了一脚,嗷嗷惨叫起来,锦瑟气得恨不得拿针把他的嘴巴缝上。
云淮晏转过身来看锦瑟和陆小勇,笑意缥缈:“不去了,我有点累……”话音刚落,他脸色一白,猝然喷出一口血。
云淮晏被送回无竹居安置妥当。
白彦被陆小勇慌慌张张地拖进无竹居时,云淮晏正倚在床头,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块帕子,帕子上尽是淋漓血迹。
他微微合着眼,听见动静才睁眼看着白彦叹气:“又要麻烦先生……”
仿佛是意料之中,白彦不急不慢地放下药箱,伸手搭上他手腕:“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疼……”云淮晏皱了皱眉头,偏过头去又呕出一口血,“哪里都疼……”
白彦瞪着眼睛问他:“你居然还敢跟人动手?”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云淮晏躲开白彦的眼神,他也没想到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伤得有些严重:“不是动手,那日在磬竹宫上,端侯夫人想要触柱以死明志,那时我也来不及拉她,只来得及挡在柱子前面……”
南昭蛇女贞烈,端侯夫人愤然冲向大殿上的柱子时,云淮晏就在柱子旁,伸手扶她,依然被她一头撞在胸口,后背狠狠撞上柱上。当时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昏沉间难受欲呕,当着云恒的面只能佯装作无事。
一名老妇人的力气能有多大?
他本以为这样的碰撞算不得大事,却不想隔了两日疼痛不见减轻,甚至闷痛转为刺痛,他有时忍着痛轻轻咳嗽,竟然带出零星血花。
“前前后后好几日了,你就不能早些喊我来看看?”白彦气得跺脚。
是好几日了,可端侯府风云突变,他不能不顾及苏叶,明知自己伤势不轻,却就此耽搁了下来。
提起端侯夫人,云淮晏顾不上回白彦的话,他依然有些遗憾与歉疚:“她那时已心生死志,是我们的疏忽……”
白彦看了云淮晏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写了药方递给锦瑟去煎药。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云淮晏两人。
白彦抽了几枚银针,轻快落在云淮晏身上几处穴位上,轻轻拈着银针转动,蹙眉道:“你今日呕血是因为前几日的内伤,可心口的疼痛却并非源于伤伐。”他细细观察云淮晏的脸色,苍青中透出一点紫气来:“你的心肺本就积弱,用来三青丝之后只会日渐衰败。心思不要太重,端侯府自有造化,你已护住了苏木与苏叶,可以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白彦垂着眼睛,专心于针砭,看似漫不经心道:“伤害过三殿下的人,若是不自裁,也无人制裁,你难道不会亲自动手?”
这本就是一局无解的棋,进退维谷,总要有所牺牲。
世间万事,求仁得仁已是难得,他怎么还能奢望两全其美?
白彦慢慢收起了银针,给云淮晏盖上被子,难得好脾气地说话:“什么也别想,趁着那丫头回去的时间,睡会吧。”
“先生,你说小末会怨我吗?”倦意袭来,云淮晏挣扎着撑着一点精神。
“如果再来一次,你是不是依然会查出端侯府有疑,告诉你三哥?”
“我不能让三哥涉险。”
白彦缓缓提起药箱:“所以啊,她怨不怨你,你都还是会这样做。已经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去想了,未发生的事,才更重要。她怨不怨,你已经无法改变,但是你能争取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今后好好待她,比如好好保重自己,好能多陪她几年。”
“嗯。”云淮晏应了一声,倦极了缓缓阖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白彦的话起了作用,云淮晏这一觉安安心心地睡过了整整一个白天,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暮色四合。
锦瑟点了一支蜡烛,守在光线昏昏的屋里,云淮晏就着锦瑟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温水润嗓子,开口便问:“王妃呢?”
锦瑟先端了一直温着的药过去:“白先生让您醒了先把这碗药喝了。”看着他干脆利落地喝完了汤药,锦瑟才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地回话:“陆将军和刘伯都去请过了,王妃她,她不愿意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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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吊唁
原来京都内城里的宅子也是可以荒凉至此的。
雨水已过,春分将至,本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时节,德胜街的这一处却似乎是被春日遗忘了。
端侯府的匾额还在,门前素白的粗布低低垂着,那些缠绕白布条的雕梁画栋,几日之前才挂着迎风彩绸欢欢喜喜地将他家二小姐嫁到平王府去。
树倒猢狲散,除了几个端侯府的老人,大多数丫头小厮已经连夜收拾了行李离开。
云淮晏走进端侯府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引路。
不过几日光景,花繁叶茂的庭院已经显露颓败,无人打理的花木枯败纷杂,枯枝败叶之□□院深深更显得空旷寂寥。地上是狼藉的残叶落花和冥纸焚烧之后的灰烬,风起时微微颤抖着,堂屋里潦草搭起的灵堂中细细的哭声随风飘出来。
最是和煦的春风,也吹不散这座盛极一时的宅子里的阴云。
灵堂里人不多,如今局势不明,往日里与端侯交好的官员大多避嫌不肯来,苏木远在北境,在场的也只有苏叶、苏槙和一些协理治丧的端侯府旧人。
云淮晏走进灵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取三支香,对着烛火点香时,手腕被一条细细的软鞭紧紧缠住。
他认得这条鞭子,这是兵器榜上排名第四的金丝软鞭,他托白彦去向天山老人求来送给苏槙的。
顺着软鞭看去,他一眼便看见苏槙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云淮晏回想起他上一回见苏槙时,他还是一个温和少年,每每见到他,眼里会发出光来。
那时他看他的目光,与此刻是全然不同的。
过去终究不可追及,云淮晏心中不尽唏嘘,低声道:“小槙,先让我吊唁夫人吧。”
苏槙分毫不让,软鞭越缠越紧,云淮晏手腕上一阵热辣辣的痛。
“小槙。”
苏槙身旁跪着苏叶,她已经换下了从平王府里穿出来的素白衣裳,换上粗糙麻衣,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为她的母亲焚烧纸钱。
听见动静,也只是低低地喊了苏槙一声,从头至尾也不曾抬起头来,更妄论看云淮晏一眼。
苏叶静得仿佛不存在,纤细单薄的身子在烟雾烛火中仿佛一道要散去的影子。她的声音里没有情绪,越是没有情绪,云淮晏就越是担忧,他站在距她几步之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她伸出手。
被苏叶劝住,苏槙恨恨收回软鞭。
云淮晏恍然回神,收回落在苏叶身上的目光,抬手点香。
死者为大,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三炷香,缓缓走到苏叶与苏槙面前,“节哀”两个字尚未出口,苏槙的鞭子已经迎面劈来。
云淮晏堪堪侧了一步,伸手握住鞭子。
“不要吵到娘。”苏叶眼皮也不抬,声音清冷,“要打出去外面打。”
如今父母都不在,苏叶的话苏槙还是听的,却在收回鞭子的瞬间灌了十成的内力上去,抽回鞭子的瞬间,软鞭末梢划过云淮晏胸口,一线血色在一袭白衣上渐渐晕染开来。
苏槙也是自小习武,虽然不比云淮晏和苏木真刀真枪上过沙场,但秋猎之后云淮晏一直伤病缠绵,哪里受得了苏槙全力一击。他往后撤了一步,没能彻底卸掉软鞭来势中裹挟的霸道内力,只觉得胸口被猛然一撞,气息一窒。
生生受了一鞭,云淮晏脸上霎时退尽血色,抿紧了双唇仍能看见双唇之间隐隐有血色要溢出。他僵直着身子站了片刻,忍不住侧过头去抬手掩住唇轻轻咳嗽,再垂下手去,唇色与脸色一例惨白。
“香也上过了,七殿下请回吧。”苏叶低着头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纸钱。
端侯夫人待人接物向来周到,突然不明不白地惨死狱中,端侯府为之愤愤是难免的。
她所牵涉的谋害云淮清一案由云淮晏负责清查,在踏入端侯府之前,云淮晏已经预想到他于端侯府必定是不速之客。
偏偏苏叶是他不得不来的理由。
云淮晏压制下胸口翻涌的腥气,耐着性子同苏叶说话:“小末,我来接你回家。”
苏叶依然眼皮也不抬:“这里就是我家。”
云淮晏嘴唇动了动,还未吐出一个字,便仓皇抬手掩住唇,侧过头去剧烈咳嗽。衣袖雪白,溅落上簇簇艳色,分外惊心醒目,可苏叶已经不肯再看他一眼,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苏叶都不肯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假使她肯稍稍留心,假使她在他身上的心思抵得上之前的万一,她决计不会任他日复一日孱弱,也决计不必待到山穷水尽时追悔。
“天色不早了,收拾一下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云淮晏身形不稳,留下这么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初春时节,天色依然暗得极快。
这一日端侯府门外的灯笼都未及点亮,暮色落下,端侯府外是一片漆黑,只有云淮晏的马车上悬了一盏灯。
车厢里备着几个暖炉,比外边要暖和得多。
炉子烧得再旺,云淮晏还是浑身发冷。他靠在车厢的一角,脸上是毫无生气的白,他几乎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合着眼斜斜倚着几层软垫,一手攥紧握成拳死死抵在胸口。
他自然知道,苏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乖乖出来。只是那时他几乎是他逃出来的,被锦瑟扶上马车,才松了口气,放任自己短暂地昏厥过去。可心中有挂碍,即便是昏迷也不得安生,不到半刻钟云淮晏便悠悠醒来,不顾锦瑟与陆小勇反对,执意在端侯府外等苏叶。
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
伤势沉重,云淮晏手里一块帕子已被血色濡湿,咳出来的零星血花溅在白衣上,是白雪皑皑中数点寒梅般的诗书意境。
可惜此时车厢里气氛沉闷如死。
云淮晏意识已昏沉,眸光渐渐暗下去,却又几番挣扎着亮了亮。他的眼睫缓缓落下,细碎眸光渐渐熄灭,锦瑟正打算跟陆小勇商量先斩后奏先将马车驾回去,却不料云淮晏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继而皱紧眉头按着心口,他咬紧了牙关却还是溢出几声□□,大股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落满雪白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