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清一愣,他自然知道沈世忠指的是什么,可他尚来不及表态,沈世忠已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因为沈世忠的一杯酒,也因为云淮晏在大梁武将之中交际甚广,云淮清接下来与一干武将推杯换盏交谈甚欢。云淮晏一直跟着兄长,逐一为他介绍过去,随着也免不得多喝几杯,武将不比文臣,兴致高时,温酒一事便成了累赘,几杯冷酒入口,激得他胸腹间的闷痛一阵急过一阵。
一场饮宴宾主尽欢,筵席散时已过一更。
云淮清喝了不少酒,在外人面前仍能保持意识清醒,待到屋里只剩他和云淮晏二人时,他便拉着云淮晏的手开始道歉。他并没有说具体的事由,只反反复复地念着抱歉。
云淮晏以为端侯府一事或多或少会与他有所牵连,云淮清心怀歉疚,一边强打着精神安抚他,一边让易平赶紧备车送云淮清回府。
他亲自送他上马车,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心中莫名郁郁,一转身,扶着柱子止不住一阵阵呕吐。
这一日他宫里宫外地奔波,忙得几乎没有进食,今晚的小半碗鸡汤也因为云淮清骤然打断没能喝下去,如今呕出来的尽是酒水。浓重的酒气让他胃里翻腾得更厉害,呕尽了酒水,还是止不住地一阵阵干呕。
锦瑟在旁扶住他,忍不住埋怨:“三殿下也是,今儿这样的日子,竟然让你……”
“锦瑟——”云淮晏的声音不高,却显出明显的不快。
云淮清向来是云淮晏的逆鳞,锦瑟自知失言,只扶住云淮晏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声道:“我扶你回屋去吧,王妃还等着呢。”
云淮晏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喝得多了点,你先扶我进去歇会儿,别惊动小末。”
第27章 生变
清淡素雅的无竹居这一夜红烛高照,窗棂上成双成对的喜字将白日里的热闹延续到了深夜。
夜色渐渐深了。
欢儿在屋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她已经偷偷往前院去了几趟,听说筵席散了,听说最后一个客人三殿下的马车走远了,听说丫头们开始收拾堂屋里狼藉的杯盏了,可无竹居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院落外响起了脚步声。
今夜平王府里各处沿着小径挂了一溜儿的红灯笼,处处亮如白昼。
欢儿一眼便能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人,大约是因为饮酒,他走得不快,步子也不甚平稳,由锦瑟一路扶着,仿佛走这样一小段路对于他来说异常吃力。
暝瞑夜色中,北风清冷,欢儿盯着云淮晏单薄清瘦的身影,竟生生看出几分孱弱来。
可是怎么会孱弱呢?
那可是七殿下呀,提刀上马征战四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欢儿甩甩头提醒自己莫要胡思乱想,赶紧去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小声知会苏叶一声。
夜色已深,喜娘早被云淮晏遣走,他并不希望这一夜有太多人叨扰,即使是锦瑟和欢儿,也被他吩咐了各自去歇下。
今夜的无竹居有些陌生,红的、金的、银的,各式各样的物拾在烛火中晃得云淮晏眼睛生疼。
云淮清答应过他,正月里是不碰端侯府的,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还有两日便出正月了,眼前一片银釭红烛的温情脉脉,两日之后又能剩下什么?
明明与苏叶成婚是他多年夙愿,可这一日,他并不曾真正开怀过,想到要见她,心里便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七上八下地惴惴。
“阿晏,是你吗?”
终于,苏叶忍不住在里间喊他,云淮晏仓皇转头,便看见床榻上一袭锦绣嫁衣的人。
她的嫁衣真好看,红得赛过春日里最艳的花,金丝银线细细绣出一对鸳鸯在水波之上交颈而眠,袖口上别出心裁地绣了两支并蒂莲花,寓意美好。
至少在此刻,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相携白头。
云淮晏眼眶有些发热,深深吸了口气走进里屋去。
里屋的灯烛显然比外头要暗一些,甜香靡靡,恰好地烘托出洞房花烛夜的气氛。
苏叶头上遮着红盖头,坐在雕床上难得的娴静乖巧,两只青葱般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嗅着云淮晏带着一身酒气越靠越近,手指越绞越紧,脸上发起烧来。
云淮晏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她:“小末,你可会后悔?”
虽然隔着一层红布,苏叶脸上还是止不住绯红。
她摇摇头,小声说:“不会的。”
大约是她太过娇羞,答话的声音轻细,云淮晏听不分明。苏叶听见云淮清浅浅地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喃喃自语:“没关系,即使你后悔也没关系,我也耗不了你太长时间。”
“什么?”云淮晏的声音很轻,虽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倦意,苏叶不由得有些担心,迫不及待地便要自己动手将红盖头扯下来。
挣扎间,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云淮晏顺着她的动作扯下她的盖头。
红布轻飘飘地从两人之间落下,苏叶等了整整一日终于望见她等待许久的那双眼,幽黑,清亮,纵使沙场白骨累累,纵使朝堂人心沉沉,这一眼依然与她初初遇见他时一样,大雪落了满院,黑白分明,雪亮清透。
苏叶这一日妆容精致,她从他眼瞳里看见自己,美如远山,肤若凝脂,唇点丹朱,脑后一袭黑亮长发在脑后盘成精巧的发髻,正是新妇的样子。
原来,嫁给阿晏的自己是这个模样。
苏叶看着云淮晏,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合卺酒在床边的矮几上,苏叶一来便注意到了。
她弯下腰端起酒器,伸出手臂与云淮晏相交而饮,一杯酒罢,脸上便飞起绯红。
却不想有人比她更不胜酒力。只一盏合卺酒,云淮晏便开始摇摇晃晃坐不住的模样,昏昏沉沉靠在苏叶肩头,竟然当真就这样睡了过去。
“阿晏?阿晏?”苏叶轻轻拍了拍云淮晏的脸颊。
他微微侧过头来,喃喃喊了她一声,只伸手抱住她,蹭蹭她的肩膀,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苏叶哭笑不得,认命地扶云淮晏躺好,为他脱了鞋袜外衣,趴在床边看了他半晌。
这是她与他的洞房,她已是平王府的女主人,总不能此时跑出无竹居住到客房里去。苏叶想了想,红着脸解下衣袋,仅穿着中衣,滋溜钻进被窝里,揽着云淮晏的腰,靠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睡去。
夜色更深重,苏叶呼吸渐渐绵长。
云淮晏却睁开眼睛,看着怀里毫无防备的小丫头,心中温和柔软化出一汪春水。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他却没有碰她。
她说她不会后悔。
可她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呢……
——————
之前苏叶并不知道云淮晏这样忙,每日早膳之后他便出门去,一直到夜幕深重才回来,有时回来得晚了,他索性便不回无竹居了,让锦瑟随便给收拾个屋子便罢。
如今苏叶嫁入平王府,与云淮晏见面反而比之前还要少。
苏叶终于忍不住拉着云淮晏的手,可怜巴巴地问他:“你在忙什么?终日都见不着人。”
那时已经是过了二月二,春寒料峭,云淮晏回来时披了一身寒气,在院子外面咳得直不起身,含了一颗白彦给的药丸才进到无竹居来。
他脱下披风在火炉旁烤了一会儿,感觉被冻得发僵的手暖和起来,才去搂住苏叶,将头埋在她肩窝里,温声道:“抱歉,事情已经办完了,明日不出去,一整日都陪你,好不好?”
苏叶摸着他又细了一圈的腰身,又是心疼又是委屈,顷刻间红了眼眶,先是闷闷地应了声好,过了片刻竟搂着他嘤嘤哭出声来。
“小末。”云淮晏托起她的脸来。
小姑娘这几日也不好受,有时等他到深夜,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眼下隐隐约约泛起了一圈青色。云淮晏越是温和,苏叶便越是觉得委屈,眼泪难以自制地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她抿了抿嘴,含含糊糊为自己开脱:“我知道你忙,可我就是太想你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云淮晏轻轻擦掉她的眼泪,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她的唇温软,他的唇冰凉。
他仿佛寒冬里将要被冻僵的一条鱼,贪恋着相濡以沫中的最后一丝暖。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苏叶枕着云淮晏的手臂入睡,是与他成亲以来少有的安然,云淮晏望着怀里酣然熟睡的人,一夜没合眼。
第二日,云淮晏也确实没有食言,用过早膳,一整日的时光就听任苏叶安排。
他对她言听计从,她说想要去寺庙祈福,他便让人备马,她说想吃舒和斋的糕饼,他便让人去买,只在她期期艾艾地提议接苏槙过来一起喝茶聊天时,云淮晏脸色不豫,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改日吧,今日化雪,地上湿滑,他腿脚不便。”
当时苏叶哪里知道,改日,便是后会无期。
虽有缺憾,但这一日总还是快乐满足的,以至于在后来漫长而混沌的阴暗岁月里,苏叶关于这一日的记忆依然是彩色的,她记得这时的天湛蓝而高远,记得初春时候枝头上欲说还休的新绿,记得晨光暮色中云淮晏垂眸看她,眸光清亮而温和,仿佛涓涓春水。
云淮晏说忙完了事务,便似乎一夕之间真的闲了下来。
他依然每日早膳之后去一趟都护军军营,大约用过了午膳便回来。回平王府时,苏叶大多正在小憩,他就拿本书靠在窗边静静等她醒来,耳鬓厮磨度过那一日的剩余时光。
这样赌书泼茶的惬意日子仅仅是过了三四日,下起一场大雨,雨里还夹着零星雪花。
下雨那天,寒气沁骨,云淮晏回府的时辰比平日里要晚一些,走进无竹居时,苏叶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欢儿陪在她身边,两个人都瞪着通红的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脸色发白。
屋里没有人说话,外面瓢泼雨声压过屋里轻轻浅浅的呼吸。
窗子是敞开的,雨水夹着雪点溅落进来,沾衣欲湿,是缠绵透骨的冷。
但这种冷却抵不上苏叶心里的寒凉。她撑着桌子站起身站到云淮晏面前去,他比她高出许多,微微仰头看他时,忍了又忍的眼泪从苏叶眼角一线落了下去。
她想要问他,想要向他求证,却从心里生出一种掩耳盗铃的怯懦,将唇紧紧抿着,用力之下嘴角微微发抖。
云淮晏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小末,你还有我。”
苏叶身形纤细,伏在云淮晏肩头哭得发抖,仿佛一株风雨飘摇中的无依草木。
她的眼泪蹭在他肩头,在他青色的衣裳上洇出一片深色:“所以,欢儿听说的都是真的?”
第28章 风波起
端侯府的荣华不是一夕之功,而败落却只在几日之间。
二月初五,端侯府被指谋害宁王云淮清。
桐华山下的猎场自出事后数月之间一直由都护军守着,云恒派人从桐华山下云淮清的营帐中取来衣物,在大殿之上以此为饵,当真引得暖意中醒转过来的毒蛇屡屡攻击。
送到宁王府的一封指认端侯府的信笺是这场风波的关键。
云淮晏是当初云恒指定彻查此事之人不免牵涉其中,被急召入宫,与苏淳、云淮清等人都在磬竹宫里。
那封不知来处的信上将云淮晏数月之间关于蛇信草的调查详实列在云恒面前,云淮清招引毒蛇归因于蛇信草,蛇信草来自南昭,端侯夫人是南昭蛇女,端侯府中曾种蛇信草又在云淮清中毒后一夕之间拔除……
持有药草在前,畏罪拔除在后,端侯府似乎当真疑点重重。
大殿之上,苏淳依然冷静,他镇定自若承认自己的夫人是南昭人,承认府里种有蛇信草,却矢口否认这与云淮清中毒有所牵连。
他正义凛然:“若只凭这样的证据便要指认拙襟,只怕大梁境内的南昭人要人人自危。”
云恒面无表情,不做决断,只让温冀去将端侯夫人带进宫里来。
一番盘问,端侯夫人始终三缄其口,最终只能与苏淳一并先收押牢中,隔日再审。
却不料当天夜里,端侯夫人在狱中用一条单薄的床单自缢身亡。她留有一封血书,只说南昭人流落大梁,言微命贱,为了自己和整个端侯府的清白,以死明志。
这到底不是云淮清想见的局面。
端侯府与云淮定素来关系匪浅,当年苏淳甚至生过棒打鸳鸯拆散苏叶与云淮晏,将苏叶嫁给云淮定的心思。云淮清与云淮定储位之争局势未明,借着此事顺藤摸瓜,坐实了云淮定残害手足的罪名,不能说不是云淮清的一步好棋。
可惜,这件事在端侯夫人这里戛然而止。
不论端侯夫人是否有罪,终究是死得刚烈,云恒本对苏淳心生歉疚,隔日便要放他出狱,好生料理后事。
却不想端侯夫人牺牲自己却到底没能保得端侯府世代荣华高枕无忧。
在端侯夫妇二人入狱的次日,户部季志展与刑部张鹏一同揭发苏淳私占土地。
苏淳的侯爵承袭自父亲,当时端侯府在驰县有地二千八百亩,苏淳承袭侯爵后又经历云恒几轮赏赐,本应享有土地三千六百余亩,可他利用地契图纸中模棱两可的边界,仗着权势勾结地方官员私自往外扩了将近一千亩土地,收取高额佃租,惹得怨声载道。
而引户部、刑部联合彻查临县土地的导火线却是年初的一桩命案。
死者是苏淳土地上的佃户,被前来收租的端侯府家丁殴打致死,因为端侯府权势大,此事在地方被压下了去。一直到今年收成不好,佃户不堪其苦,闹得厉害,才被张鹏得知,而后牵出诸多事端。
牵扯谋害皇子在先,被曝私占土地、纵容家丁行凶在后,端侯夫人的尸首被送回端侯府,而端侯依然被扣押狱中,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平王府这头,苏叶向云淮晏证实了母亲自缢、父亲被捕、端侯府被封的消息,当即瘫倒下去。
白彦为她把脉,只说哀伤过度并无大碍。
末了,他特意看了云淮晏一眼。这人的脸色看着比昏睡中的苏叶还要糟糕一些,这几日他虽然看似清闲下来,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奔忙,可一边是云淮清,一边是苏叶,无论谁都是他不忍辜负难以割舍的,身上虽不必忙碌奔波,可心里怎么会好受?
白彦悠悠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低声劝道:“放宽心,自己也要保重,否则怎么照顾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