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晏伸出手来扶了一把,接过刘伯手里的木勺,道:“我来吧。”
这个话题却没有过去,回答云淮晏的却不是苏叶,桌子那一头的苏槙兴致勃勃地接过话茬:“母亲是南昭人,听说是当年陪着德妃娘娘来的,后来不知什么样的机缘下被父亲撞见,父亲去求先皇恩典,这才将母亲迎回到府中。”
听说,二十多年前,苏淳在宫中遇见如今的端侯夫人,一见倾心。
本不过是多纳一房妾的事,可苏淳年轻时候立了豪言,他的府里只有正妻,不纳偏房!
苏淳的原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的,如今遇见了新欢,才体查出来两厢情愿的趣味,不由分说一纸休书将原配杨氏遣回娘家,去求先帝指婚。
谁知杨氏离府时已有身孕,忧愤之中又兼长途颠簸,生下苏木之后不就便郁郁而终。杨家人对苏淳自然是有怨言的,将苏木藏起来一直到五六岁才被苏淳寻到带回京都去。
因为层层缘故,苏木与苏淳不亲近,更是怨了端侯府二十多年。
端侯府上一辈人的爱恨,云淮晏对大致故事有些了解,但更详细的,诸如端侯夫人其实南昭人这样的消息,他也是今日才知悉。
这些往事自然是苏木不爱听的,他与苏槙、苏叶关系好,不过是因为觉得上一辈人犯错时,他们三人甚至还未出世,稚子何辜?
可提到端侯夫人和苏淳,他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苏槙的话,便将茶杯一推,连个借口都懒得找,便起身告辞。
苏槙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云淮晏此时却无心安抚苏槙,接过刚刚让刘伯去书房取来的图册,翻至蛇信草那一页,推到苏槙面前。
前些日子毫无头绪,终于等来了一点线索,云淮晏心里着急,连问题都不加掩饰直接抛了出去:“你可见过这种草药?”
书页上画了一株蛇信草,叶片苍翠,叶脉银白色且有光泽。
这样的植物在大梁不多见,如果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苏槙蹙着眉头想了想,苏叶凑过来看了一眼,伸手弹了弹弟弟的脑门,笑他:“小槙真是笨死了。这不是娘屋前那块地种的银信草吗?这都认不出来!”
端侯夫人屋前种着蛇信草?
云淮晏皱起眉头接着问:“端侯夫人种了这种草吗?可是我上回误闯端侯府内宅,并没有看见。”
他上回误闯内宅,正是直直闯到了端侯夫人屋前,他记得分明,彼时端侯夫人正在屋前的空地上种花草,他还觉得古怪,怎么会有人在隆冬时节新种植株?
近来,云淮晏日日端看蛇信草的图样,如果那里种了蛇信草,他不会没认出来。
他明明记得,那块地上空空如也。
苏叶托着下巴也有些困惑:“娘一直很宝贝那些银信草,冬天怕被冻坏,夏天怕被晒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把它们都拔掉了,把那块地彻彻底底翻了一遍,说是要种别的花草。”她耸耸肩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什么时候拔掉的?”云淮晏紧紧盯着苏叶,追着问,“是不是秋猎后不久时?”
苏叶被他吓了一跳,扯扯云淮晏的手,有些委屈:“这么凶做什么?”
云淮晏眉头俞紧,他不仅声音冷硬,似乎全身都紧绷着,像是一根被拉扯到了极限的弦,只等苏叶的一句话,便能松弛下来,或者直接绷断。
鲜少见到这样的云淮晏,于是苏叶也坐正了,乖乖答话:“一个多月前,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那时候小槙受伤,全家兵荒马乱的,小槙情况好一些,我去娘的院子里请安就没见过银信草了。”
南昭女子。
蛇信草。
为什么之前南昭人的名单里遍寻不见端侯夫人?是无意遗漏,还是被刻意隐藏?
为什么在三哥中毒之后毁了所有蛇信草?是另有隐情,还是销毁痕迹?
云淮晏看着书上的蛇信草,细细长长的茎叶妖娆迤逦,仿佛趾高气扬的嘲笑。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诸多情绪,将书递给刘伯让他收起来,给苏槙和苏叶续上茶水,重新拿起那块被他咬了一小口放在一旁的艾叶果,对着苏叶挤出一点笑:“端侯夫人手艺很好,这些点心我都很喜欢,回去记得代我道谢。”
第24章 时机
京都的南昭人几乎都已经被他们盘查过,现下冒出来一个端侯夫人,一时间所有关注都落到了端侯府。
因为苏槙的缘故,白彦出入端侯府总是能找到理由,蛇信草的习性没人比白彦清楚,常年种着蛇信草的地方,细枝末节处总有可能被他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云淮晏自昨日见了苏槙送来的那块艾叶果,便一直心事重重。白彦一大早出门往端侯府去,他自己一个人披着大氅在亭子里摊着一本书摆在桌上,却兀自发着呆。
“殿下。”
刘伯捧着一只精巧的小手炉,不远不近地喊了云淮晏几声,他恍然未闻。
“殿下。”刘伯将手炉塞进云淮晏手里,“外头太冷,你回屋里去好不好?”
腊月的风,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冷,刘伯一提醒,云淮晏才觉察自己手指冰凉,几乎要冻僵了一般,他双手贴在鎏金的小手炉上,却固执摇头,不肯回屋。
屋里太暖和,也没有屋外故知残叶的景致可以看,没有什么事分散精力,总是更容易胡思乱想。
刘伯急得跺脚:“你何苦为难自己?三殿下的案子查到了端侯府,凭着你与小末的关系,合该回避。你去向陛下说明,想必陛下能体谅你。”
刘伯的脾气上来,掐着腰一脸怒容,口气强硬:“总之,这件事你不该插手了。”
云淮晏低头轻笑,刘伯看着他长大,他的心事刘伯不会看不出来。
云淮晏和苏叶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知别人怎么看,反正平王府上下俨然将苏叶当做了女主人。
云淮清的案子牵扯到谁都无所谓,可是牵扯到端侯府,牵扯到苏叶的亲生母亲,若是由云淮晏亲自查明其中曲直,亲手揭开真相,他与苏叶之间无疑是到了绝境。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这句话,他隐约在哪里也曾听过。
云恒要求云淮晏三月之内查清云淮清中毒的事,云淮清来看他时便反复劝他不要插手此事,是他执意要亲自查明兄长几番中毒始末。
云淮晏猛然松开手炉,不过一小会儿功夫,他便习惯了舒适妥帖的暖意,此时稍稍松开,冷风一激,竟偏过头去咳得停不下来。
幸而刘伯在旁,倒了温水给他稍稍压下咳嗽。他的气息还未平稳,开口便道:“备马,我要去一趟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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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距离平王府有三条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往年里只要云淮晏在京都,大半的时间是在宁王府的,这里的幽静小桥,池塘流水,没有一处是他不熟悉的,甚至内院的柳园还留着他惯用的起居物品,三哥说,他随时想来,便只管来。
可是这一次回来,他来宁王府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
宁王府外的侍卫换了一拨,并不认得云淮晏了。他乖乖在门外等着人去通报。
他以前是从未在宁王府门外等过的。
有一回他刚刚驯服穿云不久,那天不知怎么的,穿云发起脾气一路狂奔到宁王府犹自不肯停下来,王府外的侍卫远远看见云淮晏过来,已经敞开了大门,他便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的跃过台阶进到王府里去了。
向来如此,他再怎么胡闹,三哥都是纵容的。
宁王府的吕总管亲自出来给他牵马,数落了守门的侍卫几句,将云淮晏周到细致地迎到府里去。
恭迎的派头是做得十足,可吕总管以往并不是这样的。
云淮晏觉得,这整座宁王府都要与他生疏了。
只除了云淮清。
云淮清坐在屋子上座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自顾自喝着茶,看着他走到面前来,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语带嘲讽:“七殿下忙得厉害,总算想起我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来了。”
他今日不是为了闲聊来的,稍稍与云淮清闲扯了几句,便直截了当地问:“当初三哥不让我插手你中毒的事,是不是因为三哥早就知道端侯府牵连其中?”
云淮清挑眉:“你已经查到端侯府了?”
他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知道苏淳一向与大哥交好,有些事与苏淳必然有关,但端侯府根基深固,纵使父皇偏心我,也并一些非语焉不详毫无证据的揣测可以将他扳倒的。可以替我查苏淳的人有很多,但是那个人却不能是你,我与苏淳各自为谋,总有一日要有胜负,你若牵扯进来,小末怎么办?”
话到如此,京中的事明了了些许。
云恒的四个成年皇子中,云淮安已经废了双腿,云淮晏无心权势,储位之争只在云淮定与云淮清之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有那么一日,希望三哥至少不要为难小末。”
云淮清轻轻敲击着茶杯的杯沿,屋子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早晨下过一场雪,地龙烧得正旺,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
云淮晏一夜辗转有些疲惫,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便安静得仿佛被凝冻住了,只有云淮清敲击杯沿的声音,不紧不徐,不慌不忙。
云淮晏将如何发现发现蛇信草与断肠散合在一起成为剧毒,如何明里暗里寻遍了大梁境内的南昭人,又如何机缘巧合地发现端侯府嫌疑,桩桩件件的来龙去脉尽数告诉云淮清,只略去他服下三青丝为他过毒的那一段。
“出事之后,桐华山猎场我一直都封着。当日你走得匆忙,营帐中还留着一些衣物被褥,我之前拿给白先生看过,那段时间你的衣物上确实沾有蛇信草。那段时间究竟有哪些人经手过你的衣物,要追根究底地查起来,总还是能找到一点线索的。”云淮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过去,“三哥如果追查这件事需要进出桐华山,拿着这封信去便是,他们不会阻拦的。”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手上,云淮清不急着打开,反反复复翻看着,笑得意味深长。
云淮晏才回京不满三个月,便将桐华山守得固若金汤,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损害了多少权贵的得益,云淮晏全然不顾。
轻飘飘的一页纸竟比他盛宠最隆的三皇子的身份还要管用。
他的弟弟俨然成了山大王。
母后三番两次地提点他,如今的的晏儿不再是纯良无害的羊羔,他温顺的外表下藏着尖利獠牙,不知何时会奋起反击一剑封喉。
打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弟弟,自然不会对自己刀剑相向,只是他一直刻意忽略,其实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不点早已经有了与自己兵戎相向的能力。
“好,这信我收下,你今日走出宁王府的门,便不许再插手这件事了。”云淮清将那封信收好,看着弟弟又是担忧又是无奈一脸纠结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多问了一句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云淮晏下意识地摇头,略犹豫了片刻:“三哥打算什么时候将此事告诉父皇?”
不急。
云淮清慢悠悠地喝着茶,蛇信草到底是端侯夫人种的,苏淳虽必然要受此事牵连,却也未必不能脱罪,要偌大的端侯府要垮,绝非一夕之功,而他为此,也已经准备了许久。
“不急,我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云淮晏松口气:“三哥可否答应我,过完正月再动手?”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一场风波对整座端侯府势如灭顶,最后一个年,是该让他们好好过。
纵使踏过黄山万里,纵使见过白骨累累,金戈铁马的冷硬竟没有凉了他的心,云淮晏的心还是软的,还是暖的,甚至比半生都守在这十丈软红繁花似锦的都城里云淮清还要心软。
云淮清忽然有点厌恶自己。
为了缓解对自己莫名厌恶,云淮清决定成全他的妇人之仁,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好。”
第25章 赐婚
距离大年三十不过几天,云恒忽然给云淮晏赐了婚。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七皇子早年征战在外,无心嫁娶之事,如今回到京都安定下来,年岁也不算小了,他的几个哥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小世子都快要出世了。
何况端侯府家二小姐同七殿下青梅竹马,等了他这么些年,也该有个结果了。
只是云恒的这道旨意未免太过仓促,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八,距今也就一个月多上几日。
婚嫁大事,六礼繁复,皇子大婚自然比寻常人家还要讲究,这样短的时间,莫说平王府与端侯府,连磬竹宫和蕙兰宫都跟着手忙脚乱起来。
虽然大多事情并不需要云淮晏亲力亲为,但从灯烛、礼服的挑选采买,到宾客席次的斟酌排布,他无一不是亲自过问的,婚期仓促总免不了有遗漏之处,他事事把关,唯恐委屈苏叶一丁半点儿。
这样忙了几日,人便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腊月二十九进宫请安的时候,云淮晏在蕙兰宫与云恒撞了个正着。
子女成婚,自然是皇后要做主的事,因为云淮晏的婚事,他与皇后间的生分似乎少了几分,总算能见得一点往日里母慈子孝的意思。
纵使之前有千万般猜忌隔阂,这孩子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如今云淮晏要成家了,皇后也是上心的,帮个蕙兰宫的人都被遣去帮着筹备婚事了。
这日云恒来的时候,跟前伺候的丫头竟然只剩下木槿一个,整个蕙兰宫显得冷清空旷。福海接下云恒身上的披风也没人来接,只好自己去找了地方挂起来。
木槿被皇后遣去厨房看今日午膳备妥了没有,云淮晏自己执壶给云恒添茶水。
云恒看了他一眼,问过亲事进展,随口提了句:“苏家姑娘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也不知你着急忙慌地赶什么。”
云淮晏进宫请云恒赐婚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往年这时候,宫里往外传的尽是封赏文武大臣的意旨,云淮晏在年末的封赏之中求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按惯例,皇帝赐婚往往是不定婚期的,之前的王孙公子被赐婚后隔了一年才完婚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
可云淮晏非求着云恒定了个正月里的日子。
于是便有了自磬竹宫、蕙兰宫,到平王府、端侯府兵荒马乱的这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