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回 看见端侯夫人,隆冬时节,她却专心致志地在屋前的一块空地上种花草,不意有人进来,转身看见云淮晏竟吓得身子猛然一震:“你,你是七殿下?您怎么到内院里来了?”
“唐突夫人了,抱歉,我似乎迷路了。”云淮晏挠挠头苦笑,向端侯夫人问了去寻苏槙的路,要离开时客气了一句:“夫人种的什么?可要帮忙?”
端侯夫人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垂下眼避开云淮晏的目光,拒绝他的口气直接简单,丝毫不顾及云淮晏的身份,只急着让他离开内院。
本来误闯内院,撞见女眷,确实极为失礼,云淮晏没有多想,只顾着匆匆离开。
幸好离开内院后,云淮晏很顺利地便找到苏叶和苏槙。
他拉着苏叶的手故意做出惊魂未定的模样,同她开玩笑:“小末,怎么办,我误入内院还撞见你母亲了,这样失礼,她日后不待见我怎么办?”
苏槙坐在屋檐下,远远听见他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不会的,从来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话是如此,但那回之后,云淮晏还是隔了好些日子没再上端侯府。他一连几日没有见到苏槙,一直到腊月初八那天。
他记得苏叶说过,苏槙其实很希望能与兄长苏木如寻常兄弟般和睦相处。他知道苏木与苏家人存着心结,要他平白无故地去端侯府是万万不可能的,转眼到了腊月初八,他兴致勃勃地要亲自熬腊八粥,早早通知了苏木和苏槙。
苏木带着长平军金木水火土五营主将同来,一路上聊天打诨氛围极好,钱多带头打起来赌,就赌云淮晏亲自熬的腊八粥能不能入口。
熟门熟路地转进平王府堂屋,苏槙和苏叶已经到了,苏木看见苏槙一时面色不豫。
幸而当时云淮晏与苏叶都在,说说笑笑地将他引到座上,苏木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沉着脸不肯再说话。
关于苏槙,云淮晏私下里已经同苏木提起几回。
他也并非心肠冷硬,对重伤的弟弟也不是毫无怜悯,只是二十多年来习惯于将母亲病逝的怨愤放在苏槙和他母亲身上,一时无法对他和颜悦色。
在场的都是长平军的人,苏叶与云淮晏和苏木关系匪浅,又没有世家小姐娇惯的脾性,在长平军里也是众星拱月的存在。一时间屋里热闹得很,只除了苏槙端坐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受拘束肆意调笑,眼中溢出星点艳羡。
云淮晏引苏槙与大家认识。
自他们进屋苏槙就没起过身,想来是身上不方便,苏木与端侯府不亲近在长平军将领之间从未遮掩,再联系苏木看见苏槙的神色,大家早猜到了七八分,如今云淮晏介绍他是端侯府的小世子,更是确认无疑,赵尔、钱多已经偷偷瞟了苏木好几眼。
一边是云淮晏周到热忱的引见,一边是苏木不言不语的漠然,在场的人实在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位端侯世子。
只有老实人冯途心直口快:“也是端侯府的,那你岂不是……”
话说了一半,他身边的赵尔就着他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朝他使个眼色。
这下,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这原也在云淮晏的预料之内,他喊陆小勇过来,让他带着大家在平王府里随处逛逛走走。
看见苏木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赶紧过去一把把他按回去:“师兄就别去了,我开府还是你帮我选的地方呢,这里有哪一处是你不熟悉的?你坐会儿,刘伯说有好茶要招待你。”
说罢,也不等苏木答话便扭头把所有人往屋外赶,自己拉着苏叶断后,出门顺手把房门带上。
于是屋子里便只剩下苏木与苏槙兄弟二人。
苏叶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点着脚尖想靠近门听听里头的动静,被云淮晏拦腰抱住往外走:“别过去,外面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师兄会觉察不到?你还是跟我去厨房煮粥吧。”
苏叶眨眨眼:“你真的要煮粥?”
“要不让大家吃什么?”
“你真的会煮粥?”
云淮晏低头看苏叶,眼神仿佛看一个傻子:“当然不会。”
苏叶翻了个白眼的功夫,云淮晏的手臂已经环过她的腰身,将她拉入怀中,轻轻吻过她的额角,低头盯着她看,眼瞳漆黑,眸光温和:“所以只能靠你了。”
即使已经相识许多年,被他这样看着,苏叶还是会脸上发烫,心里融化出一汪水。
她红着脸躲开他的目光,拉住他的手,想要嘲笑他集万千宠爱的七皇子果然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将他的手举到眼前,却忽然说不下去。
云淮晏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摩挲着他的掌心,苏叶心里泛起细细的疼,他常年使用兵器,指腹上、虎口处摸上去尽是一层层发硬的厚茧,右手有一道横亘在掌心的伤,伤口已经愈合,但留下了狰狞可怖的伤疤。
这只是她能看见的,那些缓带轻裘之下被他不动声色隐藏起来的伤,又有谁知道?
到了嘴边的玩笑便说不下去了,苏叶抱紧云淮晏,闷声道:“以后我会照顾好你的。”
以后又能有多久?
云淮晏的笑里添了几分不易觉察的苦涩,他搂着苏叶往厨房的方向走,没让她找到机会抬头看他。两个人一路玩笑着走着,云淮晏说话的语气与寻常无异,苏叶也便没能捕捉到提及未来时,他那一点儿稍纵即逝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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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苏木与苏槙单独被留在平王府堂屋里将近两个时辰,都聊了什么做了什么。
但当大伙儿重新聚集到一起时,能明显感觉到苏木与苏槙之间微妙的变化。
苏木的面色依然是冷的,但举手投足的细节处对苏槙的关照显而易见,比如苏槙面前的那碗粥,就是苏木沉着脸给他盛好的。
虽然是世家小姐,但苏叶身为女子总免不了跟着学些母亲的女红厨艺,煮粥烧菜是不能跟酒楼的大厨比,但入口果腹是绰绰有余了。
钱多乐颠颠地放下碗,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和几串铜板,故意在桌上排了一溜儿。
这都是一早其他人跟他打赌午饭能不能入口,他们输给他的。
苏叶和云淮晏凑在一张小方桌前喝粥,两人一起抬头看了钱多一眼,云淮晏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苏叶狠狠挖了一眼:“你还好意思笑,你不过是帮忙淘了米,怎么就成了你熬的粥了?”
“淘米事小,我可帮你看了快一个时辰的火。”
“很厉害吗?”
云淮晏抿着嘴笑:“不厉害,苏二小姐最厉害。”
苏叶得意地扬眉:“那是自然。”
眼眸回转之间,她忽然发觉云淮晏的脸色有些不对,他脸色发白,眉头微微蹙着,细看下,这么冷的天,他额头竟沁出一层细密汗水。
苏叶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触手竟是一片沁骨的冷,不禁着急:“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他当然不敢和苏叶说实话,自那日从欹梅宫出来,被那些甜腻粘糯的糕点伤了脾胃,他已经一连好几日无法好好进食,只有锦瑟熬煮得几乎化开的清粥能勉强喝几口。
腊八粥的食材太过丰富,他吃了几口便觉得胃里涨得难受,碍着苏叶在场,勉强自己喝了小半碗下去,腹间的闷痛渐渐转为一阵强过一阵的绞痛。他闷不做声地忍着,却还是没逃过苏叶的眼睛。
此时,苏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淮晏,小心翼翼地问他:“阿晏,你哪里不舒服?”
云淮晏这时候还能挤出笑:“粥太好喝,不小心多喝了几口,胃里不好受。”这是实话,可是他的脾胃何时弱成这个模样,他却避而不谈。
苏叶还要追问,他却忽然推了碗筷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别声张,不要扰了大家的兴致,便扭头出去。
苏叶自然不放心,可也不好丢了一屋子的人在这里,知道云淮晏素来是不爱示弱的,找了个理由替他勉强搪塞过去,心不在焉地陪大家闹到了晌午。
送走了客人,苏叶在见到云淮晏是在无竹居。
他在屋里沉沉睡着,锦瑟守在屋外,闲来无事倚着回栏托着下巴发呆。外间的热闹与这里关系不大,那种场合大多是刘伯去招呼的,她回头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最近殿下胃口很糟,她料想他吃不下多少东西,果然他喝了半碗粥一转身便吐了个干净,呕了好一会儿,最后生生吐出一大口血来。
白先生说,他早料到会出事。
其实又何必他说,锦瑟也早就觉察,殿下每日熬到深夜,又吃不下东西,常人尚且支撑不住,何况如今的他?眼看着他一分一分消瘦下去,她日复一日心惊。
苏叶撞见锦瑟已经顾不得与她不痛快了,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家殿下还好吗?”
锦瑟规规矩矩地行礼回话:“回姑娘话,白先生来过,殿下已经没事了,刚刚睡下。”
都惊动了白先生,哪里叫没事?
苏叶并不打算追着锦瑟问太多,指了指房门,表示她想进去看看,继而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却不敢走近,站在几步之外远远看云淮晏。
他似乎是又瘦了,厚重的被褥之下几乎看不清身体的轮廓,脸色苍白,唇色惨淡,但幸而他睡得安然。
苏叶有些心疼,却又不敢打扰,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苏木在外间等着送她和苏槙回去,她不能待到他醒来。
锦瑟送苏叶出去,她一步三回头。
当日那颗三青丝,是锦瑟送进云淮晏口中的。他是如何变成今日的模样,锦瑟是少有的几个知情人。看着苏叶恋恋不舍的模样,耳边响起白彦当日提及的五年之期,锦瑟又是安慰又是心酸。
回廊尽头便是苏木与苏槙,她转过身去猛然抓住苏叶的手,认真道:“殿下近来身子不好,姑娘得空便多来陪陪他吧,兴许心情好了,身体也能好得快一些。”
第23章 茶点
过了腊八,很快便要过年了。
岁末时候端侯府上下置办年货,对外有苏淳打点各方,对内有端侯夫人操持一切,苏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好忙的,得了空便往平王府跑。
云淮晏腊八之后无端病了一场,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惊动了宫里。
云恒像是忘了之前同他要求的三月之期,赐了些珍贵药材,还让福海带话,让他年前不必进宫请安、议事,也少去军营少出门,好好歇着。
福海说,云恒的原话是“让他好好养着,天气冷了,最好是连他无竹居都不要出了。”
云淮晏哭笑不得,云恒这样说,他却无法这样做。马上就要过年,云淮清中毒的案子被他的病一耽搁,变得越加急迫起来。
自云淮清受伤,对外只说三皇子秋猎时被毒蛇咬伤,旁人并不了解断肠散与蛇信草的蹊跷。
年初云淮清身中断肠草时,云恒勃然大怒,最终却也只是处置了好几个宁王府里的丫头小厮,究竟是当真没有查出谁下的手?还是查到了一个云恒不想动的人头上?
云淮晏不知其中内情。
无论是后妃争宠,还是皇子夺位,都不是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事,大张旗鼓地调查,既伤了和气,又使云恒难堪。
无法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偏偏云淮晏刚刚回京都,京中能用的人不多,云淮清千方百计地不让他插手此事,他也决计无法取得哥哥的帮助,除了白彦、陆小勇和卫顾,此事他也只同温冀稍稍提了一句。
如此一来,事情的进展当真不能算是顺利。
腊月里苏木接了圣旨,云恒特准了此次随苏木进京的长平军将士返乡过年,年后回归京都,正月初十整装出发,开拔大梁边境。
长平军多年戍守边关,这十数天的换防休整已是难得的恩赏。
但苏木离开京都的时间也就此明晰确切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别在即,苏家兄弟见得更频繁了些。
腊八过后,苏木与苏槙之间的心结有所松动,而与端侯府的恩怨,他态度强硬,犹自不肯一笔勾销,于是平王府成了苏家兄弟相聚最好的去处。
云淮晏每每看见苏木来,都忍不住地想笑。
都说长平军的苏木冷言冷面,只同他看得上眼的人说话,谁又知道他执拗任性起来,比孩童还要不讲道理。
他不肯上端侯府,也不肯让苏槙进他的将军府,每次非要绕着大半个京都去接苏槙和苏叶,再同他们一起到平王府来。
可他们不过也就是喝茶、吃饭、聊天这样的事情,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呢?
这日苏槙捧着一只精巧的食盒进来,远远看见云淮晏在亭子里摆弄茶具,兴奋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食盒,笑道:“正巧给殿下带了茶点。”
苏木将苏槙推到石桌旁,细心地固定好椅子上的转轮。
苏叶不如哥哥心细,看见云淮晏,一颗心便只扑了过去,最终还是苏木接过苏槙手里的食盒,将里头的茶点一样一样在桌上摆开来,红的绿的,颜色缤纷煞是好看。
苏叶挑了一样点心递到云淮晏嘴边:“阿晏你尝尝,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点心。”
苏家姑娘和七殿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情境,平王府的人已经见怪不怪,苏木更是早就将这个妹妹当做是泼出去的水。
亭子的一角,苏叶缠着云淮晏一样一样尝过从端侯府里带来的点心,其他人烹茶闲话,依然做着各自的事情。
苏叶指一指一碟单独放着的墨绿色软糕:“阿晏你要不要尝尝那个?第一次吃,味道是有些古怪,可是后来竟会上瘾一般。”
言语间只是询问的语气,手上却已经自顾自地将碟子端到云淮晏面前来:“尝尝看,我小时候也不爱吃,后来却常常缠着我娘给我做。”
云淮晏拈起糕点侧着头端详了半晌,浅浅咬了一口。
“好吃吗?”
他对上苏叶期期艾艾的目光,喉头动了动,缓缓咽下那口软糯的糕点。
这个味道他并不陌生,几日前在欹梅宫里他也尝过这种墨绿色的小点心,入口甜腻粘糯,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艾草气味。
德妃说,这是南昭的艾叶果。
云淮晏放下糕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端侯夫人是南昭人?”
彼时刘伯正往小火炉上的铜壶里添水,听着云淮晏的话一时走了神将手里的木柄勺子磕在铜壶的边沿上,险些打翻了一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