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自然是所有人都没能过得安生的,年节之下礼俗本来就多,又多了这样一门亲事,平王府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幸而这是好事,看着云淮晏与苏叶聚少离多这么些年,如今终于安定下来,所有人都是打心眼儿里的高兴,纵然是辛苦,也甘之如饴。
可苏叶就难熬得多。
她及笄那年,云淮晏同她再德胜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说等他立了军功就回来娶她。
她十七岁那年,云淮晏接管先锋营,她开始跟着绣娘学刺绣,背着母亲偷偷给自己绣嫁衣。
她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甚至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京都里那么多人都在为七殿下大婚忙碌,只有她悠然自得。
按照惯例,大婚之前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她终日被关在房里无所事事,在纸上划了一个又一个正字,细细算来,已有近二十日没有见过云淮晏了。
之前他征战四方,一整年都见不上一面的时候也是有的。
可是人对遥远事物的渴望总不会是急迫的,只有近在眼前,稍稍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才会让人辗转反侧,坐卧难安。
——————
正月里一天一天,似流水飞快。
正月初十,长平军开拔北境。
跟四个月前一样,云恒亲自出城相送,猎猎彩旗,号角震天。皇帝赐酒,长平军各营主将与苏木齐齐跪倒云恒面前,接过银杯一饮而尽。
长平此次回京,被分出了先锋营与庇行营两营人马另立新军,锵金营如今一分为二,迟谓接替云淮晏掌管先锋营,原来炽火营的吴一遇接管锵金营,又提了锵金营和炽火营原副将魏良和徐期分任炽火营、庇行营主将。
一番调整,人虽还是原先的那些人,长平军里却再没有先锋营云淮晏的位置。
云淮晏站在云恒身后,心下不由几分失落。
边境并无焦灼战事,因而长平军行军并不必太快。
走出了是二十里开外,苏木果然看见前面有一驾马车,驾车的是人陆小勇,马车旁另有一匹马,马上的人是他恰好也认得,是卫顾。
看见长平军到了,卫顾跳下马,同陆小勇从马车里将苏槙带出来。
生死相交一场,苏木知道,他们今日肯定要来的。
“将军。”
“大哥。”
苏木蹙了蹙眉头:“你们两个来也就罢了,这么远的路,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
语气的冷的,话是生硬的,可里头的流露出关切的意思却没瞒过任何人。
他怨了苏槙二十多年,到底是与他和解,开始尝试着关心这个弟弟。
“师兄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带着苏槙在这里等着的。”
身后是哒哒马蹄声,苏木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在此时却忍不住嘴角勾了勾,目光柔和几分。
云淮晏会去而复返,他也是预料到的。
自加入长平军,他们二人就不曾分开过,这一年,晏儿留在京都,他独自带着长平军开拔,两个人都难免不习惯。
他回过头去,那个少年一身掐金描银的锦衣牵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长身玉立,依然是眉目英挺,眸光清透。纵使一身华服,他在他眼中依然不是那个受尽荣宠的七殿下,他是长平军中同他一起踏过累累白骨的同袍。
少年眼角隐隐泛红,抿了抿唇,竟是受了委屈的模样:“师兄,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宫城之中的事,苏木是不知道的,端侯府的事,苏木也是不知道的,只回京短短几个月,他的师弟受了多少委屈,彼时苏木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伸手按了按云淮晏泛红的眼角,要嘲笑他,自己眼里却也涌起热意:“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还……”
他的目光越过云淮晏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话忽然说不下去。
古来征战几人回。下次再获大捷回京受赏,这些人还有哪些人在?他自己又在不在?
他拍了拍云淮晏的肩膀:“没能在你和小末大婚之后再走,实在有些遗憾。小末就交给你了,如果你对她不好,不仅我不会原谅你,长平军也不会原谅你。”
“嗯。”
云淮晏答应得含糊,他垂下眼,在直视苏木的时候有些微心虚,他会做一件让苏叶难过的事,但是除此之外,他再不会对她不好,再不会伤她的心。
那边赵尔来催苏木应当启程。
虽说行军不必太赶,但耽搁了太多时间,天黑之前无法找到适合驻扎之地也是十分麻烦的事情。
苏木转过身去要去同苏槙再交代几句,云淮晏猛然握住苏木的手,朝他掌中塞进了一只青色锦囊,哽着声音叮嘱:“师兄保重,切记,过了正月,便打开它。”
片刻之后,人马继续向前行进。
每一次分别,人总是会以后会有期相聚有时来安慰自己。但其实从来都没有人可以预知,重逢时候是否已经物是人非,只是一味盲目乐观罢了。
正月十四,云淮晏收到苏叶身边的丫头欢儿送来的一副面具,没附带过多言语,他却心领神会,笑着提笔写了几个字,将纸一卷让欢儿带回去给她家小姐。
正月十五,车水马龙,灯火如昼。
安定桥旁有棵歪脖子槐树,树下站了个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袍,长身玉立。
这个人衣袍素净,也不见他披金挂银,可脊背挺得笔直,浑然天成一副世家贵胄的气派。他面对着河水站着,只是一个背影,便引得赏灯的姑娘频频侧目。
终于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姑娘,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裙,面上戴着一张面具,快步从安定桥那头过来,径直走到槐树下的那位公子面前,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圈,紧接着竟然便温顺乖巧的倚进那人怀里去。
往来之中,妙玲少女只恨恨跺脚,气自己没有那桃红色衣裙的姑娘那样的勇气;也有男子瞥见那个姑娘翩若惊鸿的一角裙裾,暗暗嫉妒那白衣公子艳福不浅;更多的是老者皱着眉头侧目,摇摇头,叹口气,匆匆路过。
苏叶抵在云淮晏肩头,将路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到那些偷偷看你的姑娘,现在都要被气死了。”
云淮晏握住她的手:“走吧,去看灯。”
苏叶拖着他不肯走,拉着他到河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不看灯了,看你就好了。”
按照规矩,成亲之前不能见面,可是苏叶心思偏偏就是多,既然不能见面,那看不到对方的脸便好了嘛。她昨日让欢儿送了面具来,两个人戴着面具,好歹在上元灯节见上了一面。
“你哪里能看得到我?”云淮晏摸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忍不住笑了。
苏叶捏捏云淮晏的手腕,伸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肩头:“看不到就看不到,你在我身边就好了。街上太挤了,我们就在这里静静坐会便好,看不看灯没那么要紧,我只是想你了。”
水波潋滟,这一晚月色正好。
第26章 完婚
过了正月十五,便是苏叶这样跳脱的性子也安安生生地做了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大户人家婚俗众多,何况她要嫁入的可是皇家,又是由云恒亲自赐婚,表面上越是炳炳麟麟风光无限,关起门来就越是战战兢兢容不得半点儿差池。
按照规矩,成亲那日苏家人是不能跟着苏叶同去的。
苏叶欢欢喜喜地披着一身鲜艳的嫁衣到堂屋为父母敬茶,转过身看见院子里替云淮晏来接亲的陆小勇和卫顾,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要离开父母兄弟的悲伤来,回过身去扑进母亲怀里不住流眼泪。
端侯府就这么一个女孩,自小苏叶便是被父兄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今要出阁了,莫说苏淳与夫人舍不得,端侯府里面随便一个丫头小厮都是舍不得这位终日笑意盈盈的二小姐的。
红绸迎风,彩灯高挂,到底是好日子。
大伙儿的这些情绪一直都是忍着的,如今被苏叶一哭,不仅端侯夫人泪水连连,连苏淳和苏槙在一旁也红了眼眶。
其实苏叶未曾远嫁,端侯府与平王府也不过隔了几条街,之前她能三天两头往平王府跑,日后她闲来无事回端侯府,想必云淮晏也不会拦着。
卫顾性子直,不大能理解苏叶母子相拥而泣的缘故,抬头看了看天色,便要去催促。
他只堪堪向前迈了一小步,便被身边的陆小勇拽了回来。
“我妹妹当初嫁人,我们家也是这样的。”陆小勇嫌弃地瞟了卫顾一眼,“哎呀,你家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你不懂的。”
卫顾向来不屑争辩,抱胸站着,不再说话。
红毯一路铺到端侯府外,精心装饰的花轿静静候在门外。端侯为人谨慎行事低调,府邸的门面自然也同他的为人一般朴素简单,而这一日却是不同的,门外的几根柱子系上彩绸,门前挂了一排喜庆的红色灯笼,炮竹声热闹响亮,自平王府迎亲的队伍来便没有停歇过。
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欢喜。
即使是苏淳,曾经反对过苏叶与云淮晏的苏淳,到头来还是遂了女儿的心愿。
谁家父母不是如此,儿女坚定了心思想要的东西,他们从来不会阻挠。
苏淳与端侯夫人没有送出府。苏叶盖上红盖头,他们只牵着苏叶将她送出门槛,之后的一段路是由喜娘牵着送上花轿的。苏叶坐定后,趁着喜娘说吉利话的间隙,偷偷揭开盖头的一角,透过花轿前影影绰绰的珠帘看见父母站在门楹之后,立在门框之中,仿佛卷轴上的一幅画。
彼时苏叶并不知几日后风波骤起,人事两非。
这是她看见端侯府画栋朱帘风光模样的最后一眼。
平王府装点比起端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刘伯对云淮晏的婚事本就上心,蕙兰宫派了宫人协办,彩绸红烛,鼓乐礼器,都是宫里赐的,数量、排布都照着云淮晏所能用的最高规制摆放,自然庄重而大气。
宾客已至。
这样的场合云恒和皇后未到,其他几位皇子却不可能不到。
云淮清这几日几乎就在平王府住下来,每日早早地来,落了更才牵肠挂肚地回去,他身边的易平开玩笑说,三殿下自己大婚时都没这样操心过。云淮定和云淮安几乎是同时到的,云淮安腿脚不便,只在旁歇着,面色古怪地看着锦瑟领着一众丫头小厮迎来送往,而云淮定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往来于高朋之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端侯苏淳属意的东床本是云淮定,这是尽人皆知的;端侯府小姐的意中人本是云淮晏,这也是尽人皆知的。
七殿下的婚事拖了这么些年,陛下终于赐了婚,其中曲直,想来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朝堂之上尽是明白人,这样的场合只管恭贺,并不必多话。
云淮晏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他看惯了大漠孤烟的爽直洒脱,最肆意的不过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甚至用不惯那一只小巧精致雕龙画凤的酒杯,又怎么会在曲意逢迎之间悠然自在?
酒过三巡,云淮晏终于得了片刻清静,挥手招呼锦瑟过来,低声叮嘱她记得将厨房里温着的红枣桂圆粥给苏叶送过去。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云淮清与云淮定到别处与人说话去了,回过神来主桌上只剩下他和云淮安两个人。
云淮安的目光顺着锦瑟离去的方向,定定地停了片刻。
“五哥,我让锦瑟给小末送碗粥进去,之后她便得空了,你可以……”
听见他提及锦瑟,云淮安笑了笑,举起了酒杯:“我身体不适,要先走一步。来,愿你与苏叶白头偕老,早日得偿所愿。”
席间推杯换盏声音嘈杂,云淮晏没能听清云淮安的话,只猜想既是祝福总是好,便与他碰了碰酒杯,干脆利落地饮下。
酒是好酒,酒气馥郁,入口温润绵长。
若是以往,云淮晏恐怕会嫌弃这酒太过绵软,不如北境的酒甘醇冷冽,可今日,便是北境最烈的酒吞下肚去,也比江南垆边女子亲手沽的酒要温柔甜腻。
人逢喜事,便是来者不拒。
敬了一轮回来,云淮晏竟然有些不胜酒力,胸口翻腾起一阵难受欲呕的恶意。
果然如白彦所说,他的身体早不复当年。
于是云淮晏认命地开始动手给自己盛一碗热汤。
他捏着汤匙舀了半勺鸡汤还未伸到嘴边,云淮清不知从哪里回到主桌,往他酒杯里斟了一杯酒,低声道:“晏儿,我仰慕沈老将军已久,你出自他的麾下,能不能引我同他说几句话?”
沈世忠之前是长平军主帅,泛泛算来大梁武将有堪堪近半数与长平军能扯上关系,这之中不乏当年出自沈世忠麾下之人,因而沈世忠在大梁武将中的声望不可小觑。
沈世忠数年前解甲归田,已多年不理朝堂之事,不见朝堂之人,得了一块京郊的地,终日只与江湖布衣来往,此番愿意从烹茶垂钓的世外之境入得京都繁华里来,可见云淮晏在沈老将军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
云淮晏放下手中的汤匙,两只手指捏住云淮清递过来的酒杯。一身喜庆的红袍,满屋红烛高照,衬得云淮晏神采奕奕,面上隐约的几分苍白倦怠顷刻间烟消云散。
算起来,沈世忠可以称得上是云淮晏的师父,自然能担得起他的一杯酒。
老人家精神矍铄,乐呵呵地举了酒杯,指了同桌的一干文武官员,道:“他们敬我,我都不喝,可是你的这杯酒我必须得喝。”
“沈将军还是疼我的。”当年云淮晏入长平军时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与沈世忠的孙辈年纪相仿,受到他诸多照顾,如今年岁渐长,却还是十分亲厚。他仰头饮得干脆利落,借着将云淮清拉到身前来:“沈将军,你记得我之前常与你提起的三哥吗?你不见朝堂之人的规矩,可是把不少钦慕你的人拒之门外了。”
云淮清先是一番恭维的客气话,眼看着沈世忠面色冷了下来,话锋一转,将话题落回云淮晏身上,几番感谢沈世忠当年对云淮晏的爱护,正是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话到了这里,沈世忠面色才稍稍缓和,对着云淮清敬过来的一杯酒略愣了片刻,向前倾了倾身子与他的酒杯相碰,压低了声音道:“草民僭越,七殿下纯善,希望宁王殿下能护得他全身而退。”
京都暗箭难防,比起边塞金戈铁马更是凶险,沈世忠两朝元老自然看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