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不同的,他和云淮晏是刀头舔血的过命交情,即使人都散尽了,他也是会跟着云淮晏的。
陆小勇草草抹了把眼睛,往廊沿下架起的药炉走去。
这一夜,从京都来的一行二十二人,没有一人过得舒坦。
苏叶握着云淮晏的手在床头守了一夜,天边泛白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云淮晏也睡得不安稳,一整夜纷繁杂乱的梦境,最终的画面是苏叶持着一柄长剑朝他刺来,他出了一身冷汗蓦然惊醒,侧头看见挤在自己身边的苏叶,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是不敢全然松下去的。
梦里的苏叶与静静趴在床边的苏叶面目重叠,她暂时遗失的记忆是一柄蛰伏在水软山温柔情蜜意间的利刃,轻易便要划破他自欺欺人的太平无恙。
苏叶不敢睡得太深,隐约觉察异动便睁开眼,看见云淮晏醒来,泪眼婆娑地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装出委屈模样:“你吓坏我了。”
云淮晏由她扶着起身,靠坐在床头。他不知道苏叶知道了什么,抿着嘴不敢多话。
好在苏叶藏不住话,不用他多问便将昨晚大夫的话复述了一遍,伸手抱住他,觉得怀里的人又清减了不少,心中难过。她不敢用力,头轻轻抵在他肩头,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胸口的位置隔着一层衣裳轻轻摩挲。
“大夫说你受过很重的伤,心肺受损,伤在这里吗?还疼不疼?让我看看好不好?”
云淮晏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伤疤太丑,你还是不要看了。很久之前的伤,早就不疼了。”他单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小末,即使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我,你也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
他们两人之间鲜少这样说话。
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姑娘时,便已经笃定会一直等着对方,也一定能等到对方。
云淮晏忽然这样说,苏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当他病得难受心思便比平日重,努力逗他:“我可是平王殿下八抬大轿娶进王府的正妃,生死同衾,我还能跑去哪里?”
她抬头看他,他瘦了些,侧脸轮廓更显得刀削斧劈般的利落,面色苍青神色凄然,看得苏叶心里一痛,不知怎么说才能让他开心些,只好用力抱了抱他。
这一抱,云淮晏低头看见她满脸担忧的模样,才回过神来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照顾病人很麻烦的,我就是怕你以后嫌弃我。”
“唔。”苏叶撅着嘴点头,“不止麻烦,还很辛苦呢。”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给他看:“喏,你看,一夜没睡眼睛都肿了。”
她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所以你要乖乖吃药睡觉,早点好起来。”
最终,云淮晏还是没有将这个话题深究下去,端侯府家破人亡,他到底难辞其咎,拨开重重遮掩,苏叶要如何面对他,她手中的长剑是否还会刺向他?
他不敢想。
也想不到。
秋雨罕见地连绵半月有余,眼见着这几日终于稍稍消停的势头。饶是如此,池州城外的冶江水势不减,沿江村舍依然岌岌可危。
昨日听了黎立舟的话后,云淮晏便打算今日亲自去呈西村看看,纵使病了一场,计划也并未变更。
苏叶一夜没睡,无精打采地起来给给云淮晏更衣,裹了轻裘,探手去摸还是觉得他掌心发凉。云淮晏时不时侧头咳嗽,苏叶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还有些微低烧未退,劝他歇一天,明天再出门。
云淮晏笑笑摇头:“灾患难测,早一日解决便能早一日安心。”他盯着她眼下浅浅一层阴翳,眉头微蹙:“你今天不要跟着我,我们走了之后,再去睡一觉,好不好?”
苏叶也是果断摇头,哪里有让病人出去忍受风吹雨打,她一个身强体健虎背熊腰的人在暖阁里睡觉的道理。
外面还飘着雨,可云淮晏嫌马车太慢,吩咐大家带是上雨具即刻出发。
一行几个人都是轻功高手。云淮晏自然是不消说,能被陆小勇挑中的自然也绝非等闲之人,就连苏叶,也因为端侯常说女孩子功夫不必太好,关键时候能逃命就行,虽然刀剑招式只能勉强比划两下,却练得一身好轻功。
几个人里面最不中用的便是昨日被绑来的黎立舟。
他几乎是被人拖着走的,不长的距离,连苏叶都还没喊累,他已经嗷嗷惨叫,甩着胳膊哀嚎:“你们这些粗人,手上也没个轻重,本公子的胳膊都要被你们卸下来了。”说着,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抱住道旁的树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不走了,还没到地方,本公子就散架了!”
云淮晏额角跳了跳,若不是黎立舟知道太多内情,他也没打算拖着这么一位公子哥一起走。
果然带他出门就是个拖累。
云淮晏皱眉:“你跟我一起。”
黎立舟瞥了一眼云淮晏,翻了个白眼,这位爷脸色白得跟雪似的,自己站都站不稳,跟他一起,半路摔坏了自己一张俊脸怎么办?黎立舟眼珠子转了转,落在苏叶身上,他已经注意这个小兄弟很长时间了,虽然身形小巧些,可轻身功夫是真的不错,起落间轻灵平稳,看着都赏心悦目。
而且,他本就是很想接近这个小兄弟的。
黎立舟没敢松开抱着的那棵树,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苏叶:“我要跟他一起。”
“不行。”云淮晏沉着脸下令,“把他从树上剥下来,捆起来扛着走。”
“那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我咬舌,我撞墙,我服毒,反正我死也不跟你们一起去……”黎立舟抱着树,这样说着,竟然当真一下一下往树上撞。
官道边的树经历多了车来车往,树干上一层一层叠覆着黏稠的泥浆,黎立舟抱着树干,很快脸上身上便蹭满了一层一层泥浆,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到底是苏叶心肠软,最终还是她安抚了云淮晏的怒气,满足黎立舟的要求。
可黎立舟不是个安分人,一路上逮着机会和苏叶说话:小兄弟多大了?小兄弟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父母是否还健在?苏叶甚至怀疑,这人怕是发现了自己是女儿身,想法设法要问清生辰八字祖上背景,下一步就要上门提亲了吧?
好容易赶到呈西村村口,果然已是一片混乱。
云淮晏一把将黎立舟搭在苏叶肩上的手拍落,将苏叶拉到自己身侧,吩咐一路同行的几名护卫务必保护好黎立舟,这才一起往呈西村走去。
第42章 戏台
池州辖下冶江沿岸的几个村落已经被官差封锁了有些时日。
这其实算不上一件好差事,风吹雨淋的滋味在这个季节实在不好受,幸而知州徐大人给的贴补不少,顶过风雨,今年至少是能过个好年的。
池州知州徐冕得知消息赶来时,卢之峻带着他的人已经强行闯进了呈西村,不仅是呈西村,冶江沿岸的几个被封锁的村落也都有人马进驻,一刻不歇地开始装运砂石加固堤坝。
事出仓促,卢之峻和陆小勇连伞都没打。
两个人分作两路,卢之峻指挥着他的人往冶江堤坝处去,陆小勇则带着他手下的几名护卫深入呈西村中,挨家挨户地破门而入查看家中的粮草财物。
徐冕来时,他们所访门户才不过一半,但无一例外,每一户人家都是颗粒全无。
“卢将军,怎么惊动了你?”徐冕由亲信一路仔细打着伞,连根头发丝都没淋到雨。
他在人群里找到卢之峻,皱着眉头上前:“卢将军可是得了调兵的兵符和圣上的旨意?若是都没有,擅自调兵,应按谋反论处,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兵符与圣旨卢之峻确实是没有的,徐冕说的他也都知道,他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慌乱,又迅速冷静下来。
说起来,池州城入秋之后的水患,卢之峻并非从陆小勇口中才得知的。
只是他手中有兵无权,徐冕场面上的功夫做得也足,转移灾民时同他商量过,封锁村庄入口时同他知会过,虽然不知道为何徐冕封锁着村子却不治理水患,但百姓已经转移到高地,徐冕再怎么折腾也不会闹出性命攸关的事,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答应陆小勇那时起,他便应当料到会有这样一场面对面的争锋相对。
卢之峻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意气风发,为了家国天下百姓安乐甘愿一死,年纪大了,隐藏了锋芒戾气太长时间,这些年缩头缩尾过得也确实太窝囊。
窝囊得,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他轻轻呼了口气,笑着摇头:“我确实什么也没有。”
徐冕蹙眉:“这就让小弟很难办了。”
说话间,陆小勇已经赶来与卢之峻汇合,远远冲着徐冕憨憨一笑。
徐冕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才回想起陆小勇这憨厚老实的模样他确实有些眼熟,仿佛是去年长平军回朝受赏时经过池州,他设宴款待,这个人正是长平军中的人。
紧接着,陆小勇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徐冕面色微沉。
愣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下来,再细看,才发现陆小勇手中那块令牌上只单单刻了一个“平”字——这并非军令,只是一块寻常的平王府令牌。
徐冕松了口气,神色自若地朝陆小勇拱了拱手:“原来是平王殿下身边的陆将军。将军有所不知,池州城在北境诸城中位置险要,要调池州城的兵马,向来是要请陛下圣裁的。”
陆小勇在北境待了这么些年,徐冕说的他自然不会不知道。
依据大梁律令,除非战事紧急,长平军军令可以先斩后奏调动北境八州所有兵马,否则调动北境八州一兵一卒均需取得皇帝谕旨。
他心知今日亮出的若是长平军军令,徐冕还要忌惮几分,可这一方小小平王府令牌,此时当真派不上什么用场。
但即使远在边境,谁不知道平王云淮晏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徐冕对平王府的人到底还是客气的:“风大雨大的,陆将军不如移步寒舍一叙。”
“不了,水患要紧,徐大人若是嫌风雨大,就先回去吧。”卢之峻语带嘲讽。
徐冕在陆小勇面前下不来台面,他不好动平王府的人,卢之峻正好撞到刀口上。徐冕冷冷一笑:“卢将军,不仅我要走,恐怕你也得先同我回去一趟了,来人,将他拿下!”
徐冕的人还没动手,卢之峻和陆小勇的人也还没动手。
只消片刻的迟疑,已经有人出声让他们不必动手了。
“不急着拿人。”声音是从徐冕身后传来的,声量不高,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陆小勇最先跪下来行礼。
其实平日里云淮晏待人和气,极少用繁文缛节约束他身边的人。可陆小勇这一跪跪得端端正正,连一声“殿下”,都喊得比平日里浑厚响亮。
跟着陆小勇,卢之峻抱拳跪下,紧接着徐冕和他带着的一众人也跪下。
云淮晏久久没有发话,雨声里夹杂着几声咳嗽,所有人默不作声地低垂着头不敢抬眼。
苏叶打着伞站在云淮晏身边,忽然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手臂,苏叶看见扣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苍白的手微微发颤,云淮晏的重量一点一点压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看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额角细细渗着冷汗,无可奈何,只能腾出空着的那只手绕到云淮晏身后不动神色地将他扶住,
他是万万不会在外人面前倒下的。
苏叶摸了摸他冰凉的手,心疼不已,恨不得转身便将他带回云锦楼塞回床上去,话到嘴边,却是一本正经地喊陆小勇:“这里风雨太大,陆将军,你带路,找个能遮风挡雨适合说话的地方吧。”
呈西村里有个戏台,虽说三面透风,但至少头顶上有个遮雨的地方,已经好过打着一柄纸伞摇摇欲坠地站在风雨里了。
戏台中央有一条废弃的木凳,苏叶扶云淮晏过去坐下。
他昨夜刚刚病了一场,一早从云锦楼冒雨跋涉而来终究有些撑不住。长条木凳是没有靠背的,云淮晏靠墙而坐,贴着墙壁湿冷一点一点从后背沁入体内,云淮晏不时侧过头去,抵着唇轻轻咳嗽。
黎立舟也被带了进来,灰头土脸地站在陆小勇旁边,仍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徐冕垂手立在一旁,偷偷瞟着云淮晏的脸色。
他与云淮晏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在诸如庆功、接风这样的场合,只记得平王殿下没什么架子,与长平军上下打成一片,但当年长平军主将苏木对这位小王爷护得紧,徐冕并没有多少机会能与他说得上话。
徐冕也不知道云淮晏还记不记得自己,试探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油嘴滑舌地表达了一番自己对云淮晏的尊敬。却不料他说得越多,辞藻越是堂皇,云淮晏脸色越是难看。
终于等到徐冕一套词完完整整地说完,云淮晏挑眉:“说完了?”
徐冕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嘿嘿干笑了两声:“下官素来听闻七殿下少年将才,虽几次有幸得见,却没有机会向殿下表达下官的崇敬之心,今日一时激动,才多说了几句。”
“也好,愿意多说几句是好事,一会儿也请徐大人言无不尽才好。”云淮晏笑笑,扭头冲着黎立舟发话,“你替本王问清楚呈西村和冶江沿岸的这些村子的事。”
徐冕也转过去看黎立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盯着他沾满了泥水灰扑扑的衣袍和灰扑扑的脸看了半晌,才犹豫着将目光转开,避重就轻:“今年秋天雨水多,冶江有多处有决堤的隐患,下官担心江水一旦决堤,沿岸地势低洼处的百姓有性命之虞,所以将他们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山地上去。”
“我没种过地,有个问题想请教徐大人。”黎立舟笑嘻嘻地迈了一步走到徐冕面前。
云淮晏盯着徐冕,看着他脸色铁青,又强做镇定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可怜。
黎立舟问他:“现下是秋收时节,按说农户们怎么也要拼命抢时间收些粮食,即使来不及收完便被徐大人遣散了,地里也应该有些泡在水里的烂小麦烂高粱,为什么农户的库房里没有东西,田地里也没有东西?”
徐冕不紧不慢地回答:“下官担心一旦决堤,农户们一年的心血都会打了水漂,便自作主张把他们库房里的粮食和地里的粮食都先收到官府的粮库里。”
黎立舟恍然大悟一般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头:“不对,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若是担心决堤,为什么徐大人没有采取任何加固堤坝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