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讽刺的是,到头来却是因为他才让她受这样的苦?
云淮晏将灯烛放在床头几案上,轻手轻脚地解开苏叶手上脚上的布条,抽出一根布条来,将一端松松系在她手腕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又仔仔细细确认过并未弄疼了她,才在她身旁合衣躺下。
这一觉是难得的安稳,以至于帐外人声嘈杂时,云淮晏才蓦然惊醒。
床榻上只有他独自一人,那根布条只系在他手腕上,另一端已是空空如也。云淮晏惊出一声冷汗,猛然翻身坐起,心跳如捣,撑着床沿忍过眼前一阵昏黑。
尚未等他捋清楚苏叶出走的事情,吴一遇已经闯了进来,在外间扯着嗓门喊:“这都什么时辰了,将军在王府里闲散惯了,已经忘了长平军的规矩吧?”
长平军卯时操练的规矩是沈老将军定下的,严寒酷暑,风雨无阻。
而此时天色确实已经大亮,云淮晏刚刚清醒过来,才回来第一天便坏了规矩,怪不得吴一遇看不惯。云淮晏略略整理了衣裳,自内间转出来,外头不仅吴一遇在,迟谓跟在吴一遇后面也走了进来。
他朝他们微微颔首,坐到位子上,问他:“吴将军为着什么事急着找我?”
吴一遇一招手,被陆小勇挡在门外的人绕过陆小勇走进帐子里来,向云淮晏抱拳行礼:“今日早晨巡视时,我们发现一条通向北燕的密道,顺着密道我们初步断定出入的口子在沔阳城西北郊聚荣山下。但那附近有两三户人家,担心打草惊蛇,我们留了人在附近守着,并不敢轻举妄动。”
陆小勇心知此事不宜声张,已经放下了帘子。迟谓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得了信便去聚荣山下看了,那几户人家看起来都像是寻常庄稼户,一时辨不出是敌是友。”
吴一遇性子急:“辨是敌是友有什么难的,要我说,密道口那几户人家多多少总知道点事情,绑过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吴一遇一身孤勇,迟谓行事却最为谨慎,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僵持不下。
云淮晏微微笑了笑,垂头又仔细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地图。
其实长平军驻在北境边陲的沔阳城时间不短,沔阳城附近的山川河流是什么样的,云淮晏不仅对地图上的排布烂熟于心,甚至每一处都亲自去看过。
密道的入口开在聚荣山,说实话是有些古怪的。
两国交战的边境之地开凿密道所求不过两件事情,一为探子秘密报信,二为暗中行军攻其不备。若为前者,密道多开凿在离城门口不远的山林隐秘处,已确保情报一出城门便能及时送出去,若为后者,密道多开凿在城外高地,以防秘密行军,一出密道便落入瓮中捉鳖的局面。
可偏巧,从沔阳城门算起,到聚荣山,统共将近十里地,一路都是下坡,到了聚荣山脚恰好是地势低洼处。再则,聚荣山虽然名字里带着山,却只算得上是个小土坡,与沔阳城中间还隔着一座行云山,即使燕人从密道潜过来,登上了聚荣山,对梁燕之间的战局也没有任何助益。
那么这条密道是为着什么缘故挖的呢?
云淮晏与迟谓想到一处去,异口同声道:“不可打草惊蛇。”
吴一遇冷哼一声:“别是七殿下怕麻烦,不想插手管这事儿。”
自云淮晏此番到了沔阳城,吴一遇对他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云淮晏不以为忤,耐心同他解释:“捉住那几户人家是容易,怕只怕如此一来,这件事查到这几户人家之后便再无线索,这条密道用来做什么?与沔阳城中何人牵连?这些便无法得知了。”
他转向迟谓与那名报信的士兵,微微颔首:“先守个四五日看看,你们辛苦些,就由你们盯着,不必再让更多人知道此事。”
“就这么件小事还要耗那么多日子……”吴一遇不满地嘟囔一句。
忽然帐外又是一阵喧闹,这回外头传来魏良的声音:“将军,末将抓获一名擅闯军营的女子,特来请将军发落。”
擅闯军营的,女子!
云淮晏捏着地图的手指一抖,转头向外看起,正看见魏良掀起帘子,拎着一个纤瘦的人大步迈进来,一松手将人丢在营帐中央。
第49章 仗责
那人一身男装打扮,绾发的玉簪丢失了,一头如瀑的黑发便披散下来,衬得一张小巧玲珑的面孔莹白娇柔。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她似乎狠狠哭过一场,一双清若翦水的眼睛泛着红肿,越发显得可怜。
她抬起头来,一旁的吴一遇、迟谓与陆小勇俱是一惊。
大家都知道苏木有个天天挂在嘴边的妹妹,可除却去年同苏木一起进京的几营主将,见过苏家二小姐模样的人少之又少。而今日这个帐子里,除了魏良,其他人都是认得苏叶的——
帐子中央跪坐着的人正是苏叶。
迟谓愣愣道:“原来昨日跟着一起进来的侍者,竟然是苏姑娘。”
魏良抓了抓头发:“这姑娘你们都认识啊,可是,可是按规矩,女子擅闯军营者,理当斩首。这可难办了。”
即使魏良的话性命攸关,也不见苏叶的眉头皱一下,她独自安安静静地跪坐着,只除了一双眼睛干透了眼泪,目光锐利冰凉盯着云淮晏,眼中透着森森恨意,再不见她有多余情绪。
“不难办。”云淮晏卷起桌上的地图,侧过头轻轻咳嗽两声,“她没有擅闯军营,她是我带进来的。是我未同诸位商量,擅自带了女子进来,若大家不同意她留下,我自当与她一同斩首,若大家同意她留下,我之前擅作主张带她进来,应受杖责十五,按惯例一军主将理当双倍受罚,我绝无不从。”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目光在营帐里每个人脸上扫过一圈,最终落在吴一遇身上,问大家:“那么依诸位的意思,苏姑娘能不能留下来。”
长平军的规矩严苛却又灵活多变,军中不得有女子出入这是金规铁律,可在最末又补了一条,与长平军规相悖的行径若得长平主将与各营主将共同签章答允,亦无不可。
迟谓蹙着眉头:“如今端侯府败落,苏姑娘在京中无所依仗,跟着夫君同来北境,也是情理之中,我们之前受苏将军照拂颇多,如此多事之秋,自然应当帮苏姑娘一把。我同意苏姑娘留下来。”
魏良原本是迟谓手底下的人,本来就为捉了苏木的妹妹而头疼不已,听了迟谓的话,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同意苏姑娘留下来。”
众人都知道吴一遇与云淮晏不对付,如今结结实实地送了个云淮晏的把柄到他面前来,他会如何回应确实让人心里没底。
吴一遇看了看苏叶,再看看云淮晏:“苏姑娘的事,我没道理反对。”
紧接着陆小勇又去找了其余各营主将来见过了苏叶,终于是将她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于是云淮晏安下心来,吩咐在他帐子边上另外安排出一个帐子来给苏叶。说罢,他便起身朝帐子外走去,经过苏也时顿了顿步子,温声道:“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来看你。”
苏叶早已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继续朝外走去。
外头是白晃晃的阳光。北境的冬日并不阴沉,终日笼罩在淡金色的阳光里,只是这阳光浅薄细微,挣扎着递过来一点暖意,顷刻间便被北风不留情面地吹散在山谷里。
以前每每回京,皇后与云淮清总是要心疼一番云淮晏在北地冰封雪飘里苦熬的不易。
可在这之前,他一点都不觉得北境的冬天有多难熬。
他想起河面冰封时与师兄凿冰打鱼,在岸边生火烤鱼,想起隆冬时冷得受不了,便三更半夜地潜到师兄帐里去,像小时候一样共榻而眠……
他忽然才发觉,皇后与云淮清说的是对的,北境风雪如刀,彼时他不自知,只是因为有个苏木护着。
世人只道七皇子骁勇善战少年英雄。
其实并不是的。
军中的木杖用极硬极沉的蛇纹木制成,用得多了被磨得光亮如鉴。
木杖落下来时,云淮晏心里生出一点委屈,却将梗在心口的那句辩解更深地咽了回去。
之前一向是苏木护着他,此后也该他为苏木做些什么了。
陆小勇安顿了苏叶,转回云淮晏的帐子时,看见军医已经提着药箱在账外候着了。他脸色微变,快步走上问:“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将军不让人进去。”
“里面可还有别人?”
军医依然摇头:“将军被人扶进去之后,便没再见有人出入。”
陆小勇眉头一皱,转身便要打起帘子冲进去,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对军医道:“留些伤药给我,你先回去吧,若有需要,我会去喊你。”
之前白彦一直跟在长平军里,军中军医受他指点颇多,几年间医术精进不少。
军医打开药箱,先是掏了白色小瓷瓶递给陆小勇,想了想又掏出一只青色瓷瓶:“白瓶里是治伤的膏药,若是晚些起了高热,青瓶里的药丸可供消癀退热。我刚刚看将军脸色很不好,恐怕除了棍伤,身上还有别的伤病,若有反复,您随时来找我。”
陆小勇心烦意乱下还记得道谢,转身匆匆忙忙冲进帐子里去。
外间果然空无一人,有微弱咳嗽声从里间低低传出来。陆小勇快步绕过屏风。云淮晏的身体状况,如今整个北境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三十军杖便是陆小勇这样精壮的汉子也得有好几日下不来床,何况如今不堪一击的云淮晏。
屏风将军帐隔做里外两间。内间铺着一张简易床榻,云淮晏此时便伏在榻上,外裳已经被褪去,他仅着白色中衣,披了一层毯子在身上。杖责落下的伤与刀剑落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不同,伤处是重重叠叠的青红淤血,只渗出极少的一点血水,从外观上根本无法观察出伤势轻重。
云淮晏神志昏沉间听见脚步声,挣扎着睁开眼,见是陆小勇,轻声问他:“白先生给的药丸……还剩了几颗?”
“只剩一颗了。”
云淮晏阖了阖眼,叹了口气:“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看着陆小勇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无奈,强打着精神交代他:“不能让军医进来,也别告诉小末,这样的伤,放在以前,我至多七日便能下地了,可如今……”他苦笑着轻轻咳嗽,未说完的话陆小勇都明白,他看着云淮晏合眼歇了片刻,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我们得想想办法,否则恐怕要瞒不住。”
可陆小勇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事情发生在早晨,整个白天云淮晏的情形都还好。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醒来后打起精神见了几营主将,将北境城防安排妥当,午后甚至还翻了几份文书与地图,仔仔细细地做了标注。
他拖着重伤的身子忙了一日,却一口水也没有喝。
边塞凄寒,非战时期军中自有法子打发月下思乡的满怀愁绪。暮色落下来后,除却轮值巡守的士兵,所有人都回到军帐之中,军营中只燃着零星火盆照明,更显得空阔寂寥。
陆小勇端了一碗薄粥进到中军主帐,好说歹说,云淮晏才接过他手里的粥。
拗不过陆小勇,他小小抿了一口清粥,北地的黍米一年只长一季,吸足了日精月华天地元气,熬出来的米粥分外香甜。
饶是如此,云淮晏也只是浅浅地抿了两口。
咽下第二口米粥后,他的脸色竟比之前还要苍白几分。不等陆小勇发问,他已经侧过头去接连呕出血,伏在床头脸色煞白,按着胸口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陆小勇有些慌,他知道云淮晏伤得不轻,可整整一个白天,云淮晏都神色平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日常事务,以至于陆小勇都忘了,这个刚刚受过刑罚的人,几日前还病得下不了床。
他扶着云淮晏躺好,急道:“殿下再撑一会,我这就去找军医。”
听见军医两个字,云淮晏猛然扯住陆小勇的衣袖,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吐出几个字微不可闻。陆小勇蹲在身子凑近他嘴边,云淮晏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别”字,后面的字句便被脏腑间涌上来的腥气淹没,又有血色从他惨淡的唇边跌落,他的一张俊秀好看的面孔顷刻间苍白得几乎透明。
陆小勇只能听从他的意思,不再提起军医。
服用过三青丝的人经脉脏腑极为脆弱,果然这顿杖刑还是伤了他的经脉,从云淮晏开始断断续续地呕血起,他的情形便糟了下去。
云淮晏身子本就虚耗得厉害,呕血之后更是气血亏败,失血之下他很快陷入昏迷。他的凝血能力越来越糟,昏昏沉沉中持续无意识地呛出血沫。
长时间地失血之下,云淮晏脸色越加惨淡,连嘴唇都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他的体温也一径降了下去,陆小勇去取了两床棉被给他盖上,在被子里塞了一只灌满热水的酒囊,也是不顶用。
一直到了下半夜,他发起高热来,额头滚烫,可四肢依然冰凉。
陆小勇无计可施,将白彦留下的最后那颗救命药丸喂给云淮晏,又翻出池州城里那个大夫给的药方,出去找了个信得过的士兵想办法抓药来煎。
一番折腾,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很快,长平军里陆陆续续会有人起身,开始打水洗漱,开始演兵操练。这一日马上要开始,每个人都将各司其职,谁也不能例外。
陆小勇在外头烧水,在帐外寻了个隐蔽的角落支起药炉,折腾着小兵弄回来的草药给云淮晏熬药,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
可是,主将军帐里的人,依然昏睡不醒。
昨天一直到子时,军医还来向陆小勇问过云淮晏的情况,需不需要帮忙。
陆小勇胸脯一挺,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不过是些皮肉伤,云淮晏并无大碍,甚至白日里还能处理事务呢。
话已经说出去了,可这样一来,他该如何解释,只是受了些皮肉伤的云淮晏,今日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没有出现?如果军中的谁遇见什么急事要同云淮晏商量,他又是如何答复才妥当?
陆小勇有些头疼,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强烈地希望北境和睦天下太平。
他垂头丧气地端着刚刚熬好的药往云淮晏帐子走,刚刚打开帘子进到帐子里,他便觉得不对,似乎,帐子里除了云淮晏,还有别人!
第50章 重逢
常年行军在外的人自然是比寻常人要机警灵敏得多,陆小勇像是一只最优秀的猎犬,一踏进云淮晏的帐子便敏锐发觉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