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只是梁国百姓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
可仔细盘过那一夜截留下来的粮食后,云淮晏隐约觉得其中似乎有些古怪。他让陆小勇连夜搬出长平军历年来屯兵开垦及朝廷拨粮的账本,天色初明,立即将各营主将请到自己帐中。
云淮晏将昨日截留的粮食盘点明细与历年来长平军留存的账本分与诸人传阅。
吴一遇等人看到账本头大如斗,幸而钱多贪财,家里自留的一点产业进进出出均由他手,说到看账本,唯有他轻车熟路。
钱多粗粗翻了几页,喃喃道:“这数字有些夸张了吧。”
云淮晏示意他说下去,钱多又翻了几本:“昨天抓回来的人说他们都是本地农户,为了贪一点关津铤而走险。可是他们私运的粮草却不是小数,单单昨天晚上截留的,就够整个长平军小半年的口粮。”
云淮晏蹙眉:“北境多年战乱,沔阳城止战仅仅一年时间,农户的收成扣除佃租与自留,断不可能丰收至此。”
“粮食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如果不是他们自己种的,那只能是从其他地方运过来的。”迟谓插上一句。
正说着,陆小勇从帐外进来,捧着一叠账簿,身后还跟着一位账房先生。
他将账面递给云淮晏,同大家介绍:“这是沔阳城里最大的粮行五谷丰的账本,我把账房先生也一并请来了。”
云淮晏直接将账簿递给钱多,问那账房先生:“今年你们家在沔阳城收了多少粮,又从外地购了多少粮运进沔阳城?这些金额与往年比,多了,还是少了?”
账房先生熟门熟路地翻开账本指着上面的数字给云淮晏看,眯着眼睛想了想:“要说与往年相比,在沔阳城里购的粮是多了,从外地购入的数目也就少了一些。但我们主要在池州收粮,今年池州水涝,粮价比往年高了不少,虽然收粮的数量少了,支出的银两总量却与往年相差无几。”
说到池州,云淮晏愣了愣,闪过一个念头,追问道:“除却池州,其他地方的粮价如何?也都是比往年高吗?”
“池州是北境谷仓,池州歉收对北境各城确实都有影响。”
钱多接着问他:“这是五谷丰的情形,你可知道其他粮行的情形?”
账房先生点点头:“大抵是差不多的。”
“那售出呢?近期沔阳城内可有人不寻常的大量购粮?”
账房先生摇头。
钱多和云淮晏又追着问了几个问题,末了,让陆小勇抱着账本送账房先生回去。粮不是自己种的,也不是在沔阳城里买的,寻常农户没有从池州运粮的人力财力,众人心下都明白,尽管明面上为燕人运粮的是沔阳城郊的百姓,可他们身后指使的决计另有其人。
填堵聚龙山下的地道并不难,难的是找到隐在地道背后的人。
沔阳城中不明所以地出现大批粮草,而池州城粮仓里又有大批粮仓不翼而飞,迫使池州知州徐冕不得不铤而走险水淹良田,以骗取今年收成的粮食充实粮库。
这一进一出的巧合,冥冥中是否有所关联。
池州知州徐冕暗度陈仓一事是云淮晏途径池州时偶然获知,当时他拿下徐冕,后续均由云淮清派人彻查。
云淮晏并不确定沔阳城外的密道与池州城是否相关,但云淮清心思缜密且长袖善舞,总是比他要适合追查此事。再则,如今云恒年岁渐大,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大皇子云淮定与三皇子云淮清分庭抗衡最终鹿死谁手尚不可知,若云淮清能从池州追查到沔阳城,将此事查清到了云恒那里便是大功一件。
遣走众人后,云淮晏当即休书一封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云淮清手中。
陆小勇接过信笺封好转身朝外走,刚刚打起帘子急急忙忙地出去,旋即又打起帘子急急忙忙地进来。
云淮晏埋头翻着手上的账本,头也不抬:“又忘了什么东西?”
进来的人却不是陆小勇,那人快步走到桌案前,手覆在云淮晏翻开的账本上,急道:“你与小末什么时辰在何处道别?我在钱家没有找到她。”
云淮晏猛然抬头,杨恕那张陌生的脸近在咫尺。
他愣愣地与苏木对视了片刻,脑海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才回忆起他昨夜与苏叶在院子里看星星,送苏叶回房,看着她入睡方才安心离开——她就安安静静地睡在钱家柴房里,怎么会没有找到呢?
苏木深深吸了口气:“早晨聚荣山下走水,火借风势,山下的那几户人家全部烧成了灰烬。”
云淮晏仿佛听不懂苏木的话,愣了愣,开口似乎想问点什么,甫一开口便喷出了一口血。苏木接住他软倒下去的身子,急忙安抚道:“你别急,钱家在厢房里发现了一具尸首,从年纪看估计不会是小末,可我还是想同你确认一下。”
听苏木这样说,云淮晏脸色又白了几分:“是钱大的母亲……”他微合双眼,神色不忍:“是我让迟谓拿下钱大他们之后,不要再去为难钱老太太,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把人一并带军营里来……”
他想起那夜风雪,钱大已将他与苏叶拒之门外,是钱老太太心善,他们才得以留宿。却不想,钱老太太一番善心却最终引狼入室。
他想起在钱家的那几日时光,与苏叶劈柴烧饭,同钱老太太喝茶谈天,说不尽的快意自在,如今却连累老人家不得善终,心中不禁难过,胸中一痛,偏过头去,又咳出几口血来。
苏木不知他心里的难过,却因见他如今的光景而难过。
云淮晏稍稍缓过一口气来,挣开苏木扶持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怎么会没有见到小末?我分明与她说你要带她去南境找她父亲,她对我有恨,却没理由不愿意同你一起去见她的父亲。”
“我也是这么觉得。”苏木取了一方帕子递给他,“小末虽然任性,却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也是晓得不该自己乱跑的。我总觉得,她并不是自己离开了钱家,而是有人将她掳走。只是如今钱家失火烧为灰烬,我们无法发现蛛丝马迹。”
云淮晏拿帕子抵在唇边轻轻咳嗽,苏木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安慰自己,轻声道:“小末从来没到过北境,自然不会在这里结仇,若她真是被人带走,带走她的人十有八九是你我的仇家,带走她也是为了引你我入套。这样看来,至少小末此时性命无虞。”
云淮晏睫毛颤了颤,喃喃道:“无论如何,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刚刚呕过血,胸口闷痛渐趋平缓,只是失血后有些微昏沉,目光流转间稍见迟滞,他望着苏木,抵着唇低低咳嗽,兀自沉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道:“也有一种可能,带走小末的与纵火的同一拨人,他们带走小末只是为了救她。”
云淮晏铺开一张纸,取了笔,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出一条龙,龙头遮挡住龙身与龙尾,又另取了一张纸,勾出一尾鱼来,问苏木:“师兄可认得这个?”
苏木凝眉看了一会,将那张画着龙头的纸叠在画着鱼的纸上,龙头恰好遮挡住鱼头,正是一只龙首鱼身的神兽。
“这不是你自小带在身上的那块玉佩上的纹样吗?”
云淮晏点头:“巧的是,我在钱家时看婆婆供奉神明的神龛的右侧奉着龙、鱼的图样。我一直便觉得古怪,此地多山,居民以耕种和捕猎谋生。小末曾经让钱大帮她打一条鱼回来,这里距离最近的大河少说也有三十里地,龙司四海,鱼也是生活在水中,他们为什么要奉着龙、鱼?”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却不曾与别人说起过。
但苏木是苏木,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同他说的。
云淮晏将苏木拼起的两张图摆正些:“如果他们供奉的不是龙,也不是鱼,而是离国这只龙首鱼身的神兽呢?”
当年云恒剿灭离国时为了斩草除根屠城十日,流亡的离国人不敢声张,以这样的方式追思故国,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苏木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在梁燕之间私运粮草背后主使的便是离国人,东窗事发后,离国人放火灭迹,但在放火前却救走了小末?”
“我认为这并不是没有可能,我虽然不曾与离国人打过交道,但听父皇说离国皇室残暴不仁,才会爆发内乱,即使父皇领兵相助也无力回天。想来,毁尸灭迹这种事离国人也并不是做不出来。母妃留给我的那块玉佩小末一直随身戴着。若真与离国有关,她身上带着离国皇室旧物,旁人必然轻易不敢碰她。”
“你的说法虽有理,却也不可全凭臆断。既然拿了几个人回来,便应当好好去审清楚。若此事当真与离国人有关,有个人恐怕能帮得上我们。”苏木盯着他煞白的脸色与青白的唇,咬咬牙狠着心道,“恐怕这几日你得抓紧些,看能不能从那人口中套出什么话来,这里便交给你了,我继续去寻小末,一有消息我便通知你。”
云淮晏点头:“即使师兄不说,这几个人我也是要亲自审问的。”说罢,一刻不歇地便走出帐子去。
第54章 龙首鱼身
钱大一行人被关在长平军中,着专人看管问讯,日复一日,毫无进展。
被抓回来的人里面有四人住在聚荣山下,他们不过是做了些令行禁止的买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如今更是已家破人亡,云淮晏心软,不忍告诉他们家园已被焚毁,即使用刑,也不忍上大刑。
如此过了几日,送去给云淮清的那封信有了回音,云淮清此时恰好在池州城,几日后处理完徐冕的事情便可赶往沔阳。
可苏叶依旧杳无音信。
钱大等人被捕第七日,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这些人情绪忽然有了波动,向看管的人索要酒水。看管的士兵得了云淮晏的应允为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壶酒,云淮晏隐在暗处,看他们跪在地上朝聚荣山的方向下跪扣头,遥遥举起酒杯,将酒水洒在地上。
这一日,恰好是聚荣山下惨遭焚毁的几户人家的头七。
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被捕后聚荣山下发生了什么,可他们似乎早已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一旦败露便成灭顶之灾,累及家人。
显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世上又怎会有没有缘故的一腔孤勇?
这更坐实了云淮晏同苏木的猜测——他们绝不是寻常贩夫走卒。
这一日之后,他们恢复之前的状态三缄其口再不肯多说一句,他们仿佛在自己周身筑了一堵墙,坚如磐石刀枪不入,他们将自己封闭其中不听不闻不见不言。
而钱大可能是云淮晏打开这堵墙的唯一机会。
云淮晏亲自提审钱大,金釭红烛,银盆霜炭,备了好酒好菜,等在帐中。钱大送了手脚上的镣铐,沐浴更衣了一番被带进帐中。明明沦为阶下囚的人是钱大,可心中有愧坐立难安的人却是上座的云淮晏。
钱大不肯屈膝,也不肯落座,站的笔直,直勾勾地瞪着云淮晏。
云淮晏扶着桌案站起身,摆手示意旁人出去。他几步走到钱大面前:“钱大哥,我欠你一声多谢,也欠你一声抱歉。”
说话间,他执起酒壶亲手倒了两杯酒,钱大别开脸去不肯接他递过的酒水。
云淮晏并不恼,笑了笑:“那这杯酒算我赔罪。”他将左手擎的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举起右手擎着的那只酒杯:“这杯酒是我敬钱大哥的。”饮罢将自己用过的那只杯子随手留在桌上。
两杯酒水过后,再没有人动筷,也再没有人说话。
钱大揣测这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盘问,却不想他不说话,云淮晏也便不说话,两个人当真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相对坐了一个时辰,如果不是期间云淮晏不时掩唇低低咳嗽,帐子安静得仿佛没有生人。
他们同钱大说“我们将军要见你”时,钱大脑子里设想了许多他要见之人的模样,可是他终究没能想到,手中握着一整支长平军的人,竟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整整五日的病弱青年。
钱大生在边陲,又在刀锋剑刃上铤而走险地做事,向来机警至极。
如今他回想起来,若不是那天夜里不是从门缝里看见云淮晏强弩之末般揽着苏叶一同摔倒在地,笃定了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男人,他又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们进屋,并留宿那么多日?
可如今,这人依然是病弱的,甚至一颦一笑与当日在他的小院中时都一样仿佛带着暖玉的温泽,只是比那时还要清瘦几分,脸色也更苍白几分。可钱大却从旁人恭敬的言语仪态,从满帐的堂皇灯火里察觉——这人与聚荣山下小院中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这一夜终究就静谧的。
如此静默地过了许久,云淮晏叹了口气:“你不愿同我说话便算了,这些菜都是之前婆婆常做的,我试过,味道也相近,一会让他们给你送过去,多少吃点。”
在云淮晏开口前,钱大其实已经发现了,桌上的菜确实不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盘子里多是白菜萝卜——云淮晏与苏叶借宿钱家时正值隆冬,只能吃到钱老太太烧的白菜萝卜。
而这些,是钱大吃了一辈子的菜。
钱大听着云淮晏这样说,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可能已经猜到,你们走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云淮晏迟疑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无论你与她是梁国人,还是燕国人,人走了总是要有个交代,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要循照哪一国的丧仪?”
钱大没有再争辩自己只是为了贪一点关津铤而走险,却在心中反复衡量自己的一句话可能将自己与同伴推至何种境地,一时也不及即刻答话。
云淮晏又递了个台阶出去:“常言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沔阳不仅北边临着燕国,二十年前西边还临着前离,风俗与内地大不相同也是情理之中,你只管说便是。”
钱大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娘确实是梁人,请你就将她葬在聚荣山下,座东面西。”说到此处,钱大顿了顿在帐子里四下望了望,取了纸笔飞快而潦草地勾画了什么,将纸认认真真地折好叠谨而慎之交给云淮晏:“下葬时,请务必将这个放在我娘手里。多谢。”
“这是?”
钱大目光沉沉避而不答:“拜托你。”
云淮晏盯着手里的纸页沉默片刻,道:“按说你不能向外传递只言片语,所以这页纸我必须要打开来看一眼。但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套你的话,若你觉得里面的内容是我不应当看的,我便当着你的面将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