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两害相权
白彦想象过许多种自己再次见到云淮晏的情形,或者他重疾难返卧病床头,或者他得遇神医绝处逢生。
他甚至想过,再见云淮晏时,他已盍然而逝只见坟头草色青青。
他以为,无论生死,云淮晏必然会被看顾得很好。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再见到云淮晏会是这样的光景。
分明耗尽老参灵芝、用尽天下奇珍费尽心思地吊着,也没几年好活的人,却偏偏身入险境受了最重的伤。
白彦刚刚从百草谷抵达长平军营便被急急忙忙请入云淮晏帐中,榻上的人还是活着的,可是脸色霜白,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昏迷中仍不时痛苦地抽搐着呕出血来。
他去为他把脉,登时便红了眼眶。
云淮晏的经脉脏腑本就因为三青丝的缘故要比常人脆弱,哪里经得起几次三番的重击,如今他周身脏腑几近衰竭,不过是堪堪吊着一口气罢了。白彦取了丹药化在水中勉强喂进去半杯,继而在云淮晏周身大穴扎上针,看着他渐渐不再呕血,昏迷中眉目舒展开,才撤了银针只留了两手上几乎没入手腕的两枚银针,摇摇头背手朝帐外走去。
帐外是北境隆冬的风,裹挟着雪粒打的人脸上生疼。
云淮清紧紧跟着白彦,炸毁石阵的命令是他亲自下的,若是云淮晏伤重不治,便是他亲手害死了最亲近的弟弟。他一连几日守在帐中,双目红肿,眼下阴翳重重,胡茬凌乱,毫无宁王昔日文质风流。
苏叶与苏木紧跟在云淮清身后,也都是不修边幅的狼狈。
白彦依然是摇头:“即使日日为他施针续着命,但身子根基终究坏了,最多也撑不过三个月。”
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处,风吹乱他满头银发,苏木站在他身后,第一次觉得白彦苍老。
之后,白彦亲自守在云淮晏帐中,深夜支撑不住时,只肯让苏木一同看顾,其余人决不允许在他不在场时踏入云淮晏帐中一步,其中也包括苏叶与云淮清。
云淮晏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胸口起伏微弱得令人心惊。即使白彦与苏木都是看惯了生死的人,但云淮晏的生死毕竟与旁人的生死不同,两个人都无比小心谨慎,整日整夜地守着。
夜深时,苏木为白彦煮茶提神,两个人在外间几案两侧对坐。
白彦捧着粗瓷茶杯问苏木:“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只留你?”
“先生自然有先生的道理。”苏木执壶沏茶,手腕沉稳。
白彦笑笑:“你分明是看得比谁都清楚,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看着苏木为他沏茶,茶汤澄澈,堪堪停在八分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减,滴水不漏,白彦曲指行了叩指礼,又是叹气:“我救不了他,但希望他最后的日子至少能过得舒坦些,除了你,又有谁是真的心疼他?”
说到这里,两人顿了顿,一齐望了一眼账外的人影,苏木苦笑:“小末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少不经事,确实害晏儿吃了许多苦。”
苏木没有细问,但也大抵明白,为着云淮晏胸口的那处歪歪扭扭的剑伤,白彦对苏叶心中有怨气。
但这回苏叶是当真被吓得险些失了魂。石阵中云淮晏重伤之下,就躺在她怀中大口大口呕血,她手心里便是一捧滚烫热血,渐渐冰凉,她心中惊惧,仿佛她紧紧搂在怀中的人也会这样冰凉僵硬。
苏木尚未在苏叶面前表明身份,他不知道苏叶对云淮晏的怨气还剩几分,只眼睁睁地看着苏叶日复一日红着眼跪坐在云淮晏床边握着他的手守着。
一直到这几日,白彦不让她时时进来,她便夜夜守在账外,破晓时回去换一身衣裳再进帐来陪着。
如此折腾了三五日,更是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白彦起身边往内帐走去,边道:“照顾人还是得姑娘手脚细致,让她烘干了身上的寒气,进来吧。”
苏叶如愿进到帐中,自此守在云淮晏床榻边寸步不肯离开。
云淮清白日里忙完了手上的事,傍晚时分都会过来,每每来时都要客客气气地朝苏木道谢。在他眼中苏木是杨恕,而杨恕不过是与云淮晏是在池州城萍水相逢的江湖游侠,愿意为云淮晏彻夜不眠的守着,确实是仁至义尽了。
云淮清于长平究竟是外人,即便吴一遇为着苏木与云淮晏结下梁子,也决计不会在云淮清面前流露出半分。
在云淮清眼中,在内有杨恕为云淮晏熬更守夜,在外有长平诸人死守军帐,无不是为他尽心尽力,若有朝一日云淮晏有难,这些与他同历生死的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云淮清毫不意外。
他望着云淮晏的帐子,眼中阴翳一闪而过——若是当初被送去与苏木拜入同一门下的人是他,若是当初被应允加入长平的人是他,如今能掌握长平军这只利刃的人又会是谁?
几日间云淮晏的伤情反复几番,他挣扎于鬼门关外,甚至几度断绝生息,苏叶守在他身侧日日握着他冰凉清瘦的手掌,屡屡悲观至极,觉得他大约是再也不会醒来。
但在几日后的晨曦中,云淮晏终究还是睁开了眼,重伤之下气力不济,他只来得及看了趴在床边的苏叶一眼,抬起的手便无力落下堪堪擦过她颊边蓬松凌乱的发丝。
日暮色四合,云淮晏再次醒来时,帐里帐外已经站满了与他关系紧密的所有人。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子,目光缓缓扫过站在他榻旁的每一个人,最近的是忙着为他号脉的白彦,白彦身后站着替他捧着药箱的苏叶,苏叶身旁站着依然带着面具的苏木,苏木身旁站着同样神情焦躁面色憔悴的云淮清。
云淮晏向云淮清伸出手,轻轻喊了声:“三哥……”
云淮清上前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别怕,三哥在这里。”
他朝他笑笑,毫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丝虚弱笑意,仿佛风雪中易碎的白花。云淮晏反握住云淮清的力气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偏偏云淮清还从这几分微弱的力道里觉察出来一点安抚,他听见重伤后初初醒来的弟弟用尽了力气安抚他:“三哥……我没事了……”
云淮晏清醒之后能喝下几口白彦熬的药汁,终究是比昏睡时汤药不进要好些。
精神稍微好些时,他想起西岭深谷里的人事,只觉得恍如隔世的远。
这日趁着云淮清傍晚时来看他,他终于忍不住问起黎立舟等人的下落。
那日云淮清攻入深谷便未想过要留有活口,但黎立舟被离国旧臣拼死相护,竟然保下来一条命,被带回了长平军营,单独关押了起来。
他们犯的是谋逆的大罪,日后是要押解进京都由云恒亲自监督审讯的,黎立舟更是身份特殊,不能有丝毫差池。
云淮晏垂着头沉默了许久,只问:“三哥什么时候启程?启程之前可否让我见他一面,相识一场,也应当道个别。”
云淮清拍拍云淮晏的肩膀:“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操心此事了。”
说罢,云淮清起身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晏儿,北境恶寒,军营简陋,总是不适宜养病的,我已经请父皇恩准你回京休养,过几日启程回京都,你便与我一同回去。”
云淮晏按着胸口轻轻咳嗽:“我如今的模样,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他扭头看云淮清,眼眸漆黑而清亮,悄无声息地盯了他片刻,云淮清与他静静对视,两人俱是一言不发。
悄无声息中,一场博弈暗暗进行着。
末了,还是云淮晏败下阵来。
他边轻咳边轻笑道:“既然三哥觉得回京都更好,那我便与你一同回去吧。”
六日后,云恒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到,特令迟谓暂理长平军中诸事,云淮清押解前离乱臣回京,云淮晏一并回京休养。
收到云恒旨谕当日已临近过年,云淮清请人备了酒菜寥寥草草算是提前过了年,转日便备齐了车马准备启程。
黎立舟身份太过特殊,云淮清为他准备了一架四面封闭的马车,派重兵重重守卫,风吹不着雨打不到,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云淮晏的马车被护在车队中间,前面便是云淮清的车驾,之后是整整两驾马车装满各类珍贵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为了赶路,云淮清要求车驾日夜兼程。
尽管云淮晏的马车里已经铺了厚厚几层褥子,侧壁上悬了几只小火笼熏着,赶车的车夫也是挑了方圆几十里公认的熟手,可行到大约三分之二的路程时,云淮晏的情形便有些不对。
一开始苏叶只是觉得他闷闷的不爱说话,想是日夜赶路不免疲倦,便扶他躺下熄了灯劝他早些休息。
这样又撑着走了二十里地,苏叶听见他压抑着低声咳嗽,她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他,哪里不舒服吗?云淮晏摇头,喘息声已见短促。
苏叶不敢睡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着他的呼吸。
又过了片刻,云淮晏的呼吸越见急促,咳喘得越来越厉害,苏叶点灯看时,他的口唇已经出现隐约的青紫。苏叶不敢耽搁,立即喊停了马车,先去找了白彦,再去向云淮清要求停靠道旁歇息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车队行到此处是两城之间的郊野,停车之后无处投宿。
云淮清按马停车,登上云淮晏的这驾马车探望。彼时白彦已经喂他服下药丸,并为他施针缓解痛楚,云淮晏胸闷无法平躺,由苏叶半扶着靠在她怀中合眼小憩。
云淮清面露难色,示意白彦借一步说话。
马车里暖意融融烛火亮如白昼,马车外便只有茫茫寒夜,点缀着零星几点马灯。
云淮清皱眉:“白先生,晏儿怎么样,可还能赶路?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车队里还有个犯人,恐怕不宜停留太久。”
白彦四下望了望,确实也如云淮清所说,四下空旷寂寥,这样一个车队停在道上,便是一个巨大的靶子。但是云淮晏一连颠簸数日,确实也是撑到了极限,若即刻出发,恐怕情况还要更糟下去。
他难做决定,只能将云淮晏的情形与云淮清说清楚,由他去头疼,自己转身又登上云淮晏的马车。
白彦在马车里坐了不到一刻钟,车队又缓缓地进行起来。
云淮晏合着眼,眉尖微微一蹙。
白彦暗暗叹气,两害相权,他到底还是被舍弃的那个。
第59章 元宵
那一夜之后,云淮清虽急着赶路,但可见的放慢了行进的速度,只求云淮晏能稍微舒坦些。但实际上,云淮晏的情形依然一日比一日要糟糕。刚刚出发时,他还三番两次地争取云淮清松口同意让他见黎立舟一面,后来渐渐不说话了,再往后开始终日昏睡。
距离京都只差百余里的路程时,云淮晏的情形急转直下。
一开始他只是轻轻咳嗽,在软帕里咳出零星血丝,半日之后心口密密麻麻的刺痛越加强烈,渐渐转作了剧烈绞痛,马车每行进一步,便似五脏六腑都被狠狠地砸到一处。
苏叶心思细,看见他额角渗出的汗珠,问他:“阿晏,你是觉得热吗?”
云淮晏皱着眉头摇头,抑在胸口的腥气却再压制不住,层层向上翻涌,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疼得忍不住低声□□,身子微微抽搐。苏叶大声惊呼,白彦上前查看,招呼着苏木立即喊停马车。
白彦飞快为云淮晏扎针止血,银针几乎没入心口,他才稍稍平息一些,浑身无力靠在苏叶肩头,面色霜白,冷汗涔涔,微微合着眼,黑长的睫毛里透出一点细碎眸光,堪堪聚起一点,又要涣散了去。
云淮清这时候进来,握了握云淮晏的手,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着牙问他:“还有二十里地就到京都了,晏儿,你还能撑得住吗?”
苏叶想起他刚刚的模样,红着眼眶替他答话:“三哥,不行的,他撑不住。”
云淮清看了她一眼,眉头越皱越紧,却依然握着云淮晏的手不肯松开。
过了片刻,他感觉自己手掌那只冰凉消瘦的手轻轻蜷缩了一下,云淮晏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而后,他终究还是点了头,哑着声音道:“走吧……”
云淮清含着泪拍拍云淮晏的肩膀:“晏儿,马上到了。”
白彦看着兄弟二人,木然地收起药箱。
反正,也已经不会有更糟的情形了,云淮晏同白彦说要回京都时,白彦就气得胡子发抖,云淮清这不是要云淮晏回京都休养,这是要云淮晏的命!
一路走来,白彦看得更是分明,反正在云淮清眼中,云淮晏的命并不见得有多珍贵,他是熬过两三个月后死去,还是现下立即死去,并没有差别,是睡梦中安然死去,还是痛苦辗转中死去,也并没有差别。
可云淮晏会落得如今的模样,不过是因为当初拼死救了一个人。
白彦忍了又忍,偏偏什么也不能说。
车队抵达京都时,恰好是正月十五,他们踩着这一年春节的末尾归来。
尖锐的痛楚迫使云淮晏无法陷入昏睡被迫一路清醒,苏叶扶着他一路同他说话,希望至少能令人暂时忽视几□□上的疼痛。
这一夜恰好是上元节的灯会,满街满街的灯与赏灯的人。
马车入了京都不得不按缰缓行,云淮晏轻声问苏叶:“到了吗?”
苏叶打起一角帘子往外看,入眼是沿街繁华,灯火阑珊,游人如织。
她将帘子打得高一些,好教云淮晏也能看一眼今年上元节的灯。
“阿晏,你看!”她语音兴奋。
人在沸反盈天的热闹中,在兴高采烈的笑颜中,总是容易备受鼓舞,仿佛这世上再没什么需要忧虑的事,只剩下尽世的欢喜无穷无尽。
云淮晏勉强睁着眼,却并不去看窗外的灯火辉煌,只望着苏叶,无声地勾出一点苍白虚弱的笑意。
苏叶拿帕子拭去他额上岑岑冷汗,轻声嗔怪:“看我做什么,看灯呀!”
“你比灯好看。”
苏叶顿时笑颜如花。
云淮晏眼中升腾起些微热气,他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苏叶这样笑过了,从抵达北境她听闻端侯府旧事起,她便对他横眉冷对,后来从西岭救她出来,她便忧心他的伤病,终日垂泪……
确实是许久没见她这样开心了。
云淮晏扣在胸口的手掌稍稍加了几分力气,费力将涌到唇边的腥气生生咽下,与她相拥着挤在窗口看这一年的灯。
去年的上元灯节,他们婚期在即,小姑娘难耐相思,戴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与他相约在灯会上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