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却原来那只是去年的事情。
云淮晏这时才想起后悔,去年此时为什么要纵着她的性子,出来同她见那一面。
老人说,成亲之前男女见面不吉利,如果去年正月里没有相见,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波折会少一些,是不是他还能有机会再多陪她一些日子?
德胜大街是通往平王府的必经之路。
德胜大街上端侯府原来的位置灯火沉沉,门庭萧瑟。
苏叶打着帘子的手一抖,帘子放了下来遮挡住车窗之外十里繁华,反身把云淮晏身上的大氅裹紧些,将盖在他腰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外面风太大,不能一直打着帘子的,你冷不冷?”
苏叶没有说什么,云淮晏却知道她还是看见了。
家破人亡的伤痕终其一生也难消弭,何况只过了区区一年。他握住苏叶的手,依旧是道歉,除了道歉,他已无法再做什么。
从西岭回来后,她没有提起这段往事,他便也没有追问,但终究是有件事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视而不见。
苏叶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打理他身上盖着的毯子,甚至伸手进去摸了摸他怀里的暖袋,一切打点妥当后,才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泪,搂着云淮晏轻声道:“你别说了。京都郊外拔剑伤你的是我,北境一意孤行害你受罚的是我,被困西岭山谷害你重伤的也是我,其实你已经很努力护住我和大哥了,可我还怪你怨你……”
她想起在长平军被白彦允许进入云淮晏帐中的那一夜,白彦斜睨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当初一剑害他险些丧命的是你,如今哭哭啼啼怕他丧命的也是你。”
她小声争辩,她分明记得自己那一剑刺进他胸口时将剑尖偏离了几分,她一直以为他所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才会因为他受伤之后避而不见而愤愤。白彦冷笑告诉她,云淮晏心脉较常人偏离了几寸,她那一剑偏转了剑锋,本是心软,却弄巧成拙反而重创他的心脉,那些日子苏叶在他的屋外吵嚷,可屋子里的人徘徊在鬼门关外险些熬不过去。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苏叶听着白彦的描述,还是觉得心惊,为云淮晏擦身子时触到胸口那一道细细的疤痕,难过得恨不能摧心剖肝。
那时,眼见着她真心实意地懊悔,白彦对她的态度才稍稍好转,面无表情地劝她:“你们家的那些旧事,你若是还怨他,趁着他没醒,现在就走,若是愿意留下来,便对他好一些,他统共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就当做是可怜他哄着他罢。”
苏叶沉浸在回忆中,云淮晏却被她言语中的一句“大哥”吓得胆战心惊,试探着问她:“你大哥?”
“你还想瞒着我?”苏叶紧紧盯着他,“你在西岭的山洞里救我时便不小心说漏了嘴,你同我说,师兄在外面等着。我一开始以为是你口误,后来白先生不许我和宁王进你的帐子,却允许他彻夜守在你的帐子,你想想,凭白先生对你的关心程度,怎么可能让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人单独守着你……”
云淮晏挑眉,却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肯让她继续说下去:“此事心照不宣,以后不许再提。”
苏叶转了转眼珠子想了片刻,也立即理清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之前天高皇帝远的,还不打紧,如今就在天子脚下,更该万事小心。
说话间,车驾已临近平王府。
刘伯和锦瑟带着平王府家丁、丫头走出几十米来迎他们。白彦只修书说云淮晏要回来,书信中并未详细说明云淮晏为什么要回来,是以刘伯与锦瑟把人等到了都眉开眼笑,锦瑟跟在马车旁边兴高采烈地同云淮晏汇报这一年里府里境况。
陆小勇牵着马跟在马车旁,看着锦瑟眉飞色舞的模样,却偷偷红了眼眶。
马车停在平王府门外,陆小勇与苏木将云淮晏从马车里扶了下来,由苏叶挽着他缓缓朝府里走去。
平王府诸人到底不是傻子,锦瑟和刘伯看着他又瘦了一圈,细看之下脸色惨淡,面若金纸,连嘴唇都是泛着青白。两人便觉得不对,刚刚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一时跟在云淮晏身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淮晏有些好笑,招呼锦瑟道:“继续说啊,怎么停了?”
“哦。”锦瑟顿了顿,放缓了脚步放轻了语调,“今天是正月十五,还在节里,我们想着您正月里赶路,恐怕年也没过好,府里的灯笼窗花都没摘呢,等您回来一起热闹热闹。”
云淮晏跨过门槛,顺着锦瑟的话抬眼看去,果然庭院中的树还挂着红色的彩绸,屋檐下的红灯笼是崭新的,窗花、年画无一不是红彤彤的热闹喜庆。他一张脸苍白如纸,映着满院的红,更显得惨淡凄凉,他畏寒地往大氅里缩了缩,压在苏叶身上的分量沉了沉,轻声道:“你们有心了。”
“殿下与王妃今晚用过膳了吗?让厨房准备了鸡茸粥,就着几样清淡素菜,一会送到无竹居去吧?”刘伯看着他们朝无竹居的方向去,顺带提了一句。
云淮晏点点头,冰凉的手掌覆上苏叶的手背:“你记得要去吃点东西。”
“你呢?”苏叶转头问他。
“我……”云淮晏轻轻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无奈道,“我不大舒服……”闻言,苏叶还来不及多问一句,便见他挽着苏叶的手松开紧紧扣住心口,继而身子一震猝然喷出一大口血。
第60章 禁足
正月已经过半,寒冬腊月的阴影褪去,天气暖和起来,眼看着渐渐进入了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日。环在无竹居外的水潭消融了潭面的一层薄冰,风掠过吹皱一池春水。
云淮晏一身伤病地回来,自然是要惊动宫里。
很快,宫里的御医便鱼贯而入,无一不是细细把过了脉,惊慌失措地跪在苏叶面前。
其实苏叶本对他们也不抱期望,白彦终日跟在云淮晏身边,他是神医宁景深亲传的弟子,他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几个囿于宫墙之内的御医岂能一朝出手得卢?
与御医同来的还有云恒身边的福海公公,他奉命带来了一堆老参灵芝,想是云恒恨不得将宫中能搜罗出来的珍惜药材都送到了平王府。福海奉命探病,人总还是要见一面的,苏叶将他让进里屋,恰好云淮晏醒着,靠在床头翻着一本闲书。
“奴才见过平王殿下。”
云淮晏放下手里的书,撑着坐起些:“公公怎么来了。”
“陛下听说殿下病了,放心不下,让奴才带些老参灵芝来看看。”
经福海一提,云淮晏才想到,他此番回来刚刚进了平王府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睡了两三日,醒来后也终日卧床静养,眼看着回京将近十日,病势沉沉,竟然未曾进宫向云恒请安。
他不禁有些沮丧:“劳烦公公转告父皇,是晏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反而要父皇为我担心,请父皇务必保重身子。日后,”
说到此处,他不自然地顿了顿,继续道:“待我身子好些了,便进宫给他老人家请安。”
话是这样说,但福海也悄悄红了眼眶。
方才在院子里,御医们朝苏叶说了什么,他便听见了什么,进屋看了七殿下面白唇青的模样,心下更信了御医们所言不虚,听着云淮晏说起来日方长,只觉满心悲凉。
又这样本本分分地说了几句话,云淮晏显露出明显倦意来,福海不便再叨扰。
他临走时,特意交给苏叶一只小食盒,填了一句:“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让奴才务必送到王妃手上,说是平王殿下病了免不得要吃些汤药,他自小吃药就爱拿这酸枣糕压压药气。”
看样子这场病不仅惊动来了云恒,连皇后也上了心。
苏叶以为这便罢了,却不想福海走后当日夜里,平王府突然有人造访,来人取下斗篷揭下毡帽,惊得平王府里乌泱泱跪了一地。
竟是云恒乔装亲自来了。
福海接着云恒脱下的斗篷,云恒随口问跪在一侧的刘伯:“晏儿睡了吗?别打搅他,朕看一眼就走。”刘伯没敢回话,只闷声带着云恒往无竹居去。
已经是深夜,无竹居依然灯火通明。
云恒微微蹙了蹙眉头,略带责备:“不是病了吗?这个时辰了还在做什么?”说着便甩开跟着的福海、刘伯一众随从,大步往无竹居主屋走去。
门虚掩着,并未上门栓,云恒轻易便将门推开了,往里走了几步,看见里屋内的情形时,云恒僵直站着,一步也迈不开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猛然蹿起,四肢百骸犹如做了一场噩梦般沁凉。
午后福海带着一众御医回报,说是平王脉搏已呈死相,脏腑衰竭已极,实在回天乏力。
云恒那时是不信的,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说病重就病重,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他不信,他要亲自来看。
于是他便亲眼看见那个孩子伏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他望着他撑在床沿的那只手露出清瘦的手腕,心中惊痛,这孩子什么时候消瘦到这样的地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又错过了什么,一直到如今他们告诉他,晏儿不行了,晏儿要死了,他才觉得害怕觉得心痛。
胸口汹涌的腥气呕净了,精神反而更好些,云淮晏无力地仰靠在软枕上,苏叶取了帕子将他喷溅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替他轻轻揉了揉心口,感觉掌心下的心跳猝然急促。
苏叶抬头,顺着云淮晏的目光看去。
她规规矩矩地跪下,听见云淮晏轻轻喊了声“父皇”,声音太过轻飘,以至于苏叶没能分辨清楚声音那一点点隐隐约约的委屈是否真实存在。
云恒的声音有些发颤:“最近经常这样吗?”
“也不经常,只是,只是今天晚上吹了风,咳得厉害才这样。”云恒知道他说谎,并不拆穿他,云淮晏对苏叶道,“小末,我想喝点鸡汤,你帮我去盛好不好?”
他们父子难得相聚,苏叶顺着云淮晏递出来的台阶转身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其实云淮晏建府以来,这是云恒第一次来平王府。
他很喜欢无竹居外的水潭、水潭对面曲径通幽的花园和沿着水潭的一道曲折回环的长廊,他忽然想,假如他之前能来看看,兴许就会喜欢上这里,会常来,他们父子二人可以在潭边赏月看花,下棋饮酒,岂不快活。
纵是父子,也是君臣,云恒到底有天潢贵胄的威严,云淮晏强撑着坐得端正些:“父皇怎么这么晚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一会回去让陆小勇护您一段吧。”
云恒走近些,就在床沿坐下,像极了云淮晏十岁之前生病时,他哄他吃药睡觉的姿势。云恒伸手理了理云淮晏散落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眉眼,鹂妃是离国出了名的美人,晏儿像极了他的母亲鹂妃,特别是一双眼睛俊秀而不柔媚,眸光清亮如水,纯净无尘。
“晏儿,你怨父皇吗?”云恒穿着寻常百姓的常服,夜色温柔,这样的谈话竟也出乎意料的温和,他看着云淮晏困惑的眼神,接着道,“你的三个哥哥自小在宫中锦衣玉食的长大,只有你小小年纪便被送去长平受尽磨难。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朕都知道,你去长平之后的每一份军报朕都仔仔细细地看好几遍,可是除了求一份安心,帮不了你什么。”
云淮晏摇头:“能为父皇分忧,晏儿无憾。”
他年少懵懂时,以为送他去长平,云恒的忧虑当真只有北燕的侵扰,后来他见过沈世忠急流勇退早早辞官,见过苏木小心谨慎不敢逾越分毫,隐约明白云恒送他去长平的真正用心。
他十八岁接手先锋营时,满朝都赞他少年英才。
但他渐渐察觉云恒对云淮清的厚望与担忧,长平军势大未来势必动摇军权,非交到可信之人手中不可。云恒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暗暗瓦解长平军,使其对皇权不能构成威胁。
原本,云淮晏进长平是云恒早年下好的一步棋,可当他真的在长平扎下了根,这步棋,反而成了云恒给自己和云淮清埋下的一颗雷。
因此,他手中握着的长平军令,隐隐成为父兄对他猜忌疏远的始作俑者。
云淮晏从怀中掏出长平军令交到云恒手中:“父皇把长平令收回去吧。”
“你只是一时生病,日后病好了,长平还是由你管着。”云恒本不肯接,想了片刻却又接了回去,“也罢,你现在病着就别操心这些,好好休养,一切等你病好再说。”
这分明是无法兑现的承诺——他的病,不会好了。云淮晏笑着点点头,父皇老了,没必要反反复复同他强调,他的儿子要死了,死在深入西岭的炮火之后,死在往返北境的颠沛流离之中。
云恒拍拍他的肩膀,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睡吧,等你睡了父皇再走。”
云淮晏听话地合上眼,睫毛颤了颤,竟然染上一点湿气。终于他还是又睁开眼,眼神清澈地望着云恒:“父皇,可以给我讲讲我母妃吗?就这么一回。”
这是一段云恒始终不愿提起的往事,却被云淮晏三番两次地问起。只是这样一句,云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正如之前云淮晏每次问起鹂妃,云恒绝口不肯多谈,只板着脸催云淮晏歇下。
可云淮晏执拗异常,追问他:“当初是不是因为父皇领兵攻打离国,母妃才会负气出走,在匆匆躲藏中生产才会难产而亡?如果真是如此,母妃有什么错?为什么死后不入皇陵不入宗庙?”
他问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云恒心口。
二十年前,他攻入前离衍都,城门是前离太子亲自打开的,可他不仅没有帮助前离皇室,反而倒戈相向,屠杀衍都百姓,比叛军更先占领了衍都。
这是他争储之路上浓墨重彩的战功,仅仅带了三万兵马便将前离纳入大梁版图。
离国的密信在他班师回朝前便已传到鹂妃手中。
那时鹂妃已有八个月的身孕,离国女子生就一副傲骨,一刻也不肯在云恒府里待着,当即收拾了东西离开。云恒回来时,府中以不见鹂妃,他知道她怀着身孕受不得颠簸必定不会走出太远,为逼她回来,他在京都每个客栈旅店都贴了鹂妃的画像,勒令他们不许让画上的女子入住,鹂妃与嬷嬷无处可以去只能躲在山间破庙避风遮雨。
后来鹂妃难产,云淮晏幼时体弱,与这段日子的流落漂泊不无关系。
往事桩桩。
于情,他对不起鹂妃。
于义,他对不起离国太子。
于仁,他对不起离国百姓。
他心中有愧,可他已贵为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