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连云淮安都骗不过,哪里能骗得过于她朝夕相处的云淮晏?
刘伯常说:府里杀鸡剖鱼的事,锦瑟哪怕能做一件,就该举府为她庆贺了。她素来心肠软,连杀鸡都见不得,怎么可能心生恶意为着这样的缘故去杀人?
云淮晏脸色更沉几分:“如今平王府不安定,满口谎言的人我是万不会留下来的,你一会便去收拾东西,我让陆小勇送你去宫里。”
锦瑟含着泪看他,可云淮晏却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消瘦冷峻的侧脸。
正如云淮晏所说,如今平王府风雨飘摇,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愿意在此时离开。
锦瑟心中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开口:“我说,可如今殿下身子不好,受不得气,这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您就只当做是别人的故事听听就好。”
云淮晏点点头,示意她起来说话。
其实他在听云淮安说起这件事时,心中隐约也猜了大概。
毕竟皇后是锦瑟的旧主,当初他有意把锦瑟许给云淮安,也同皇后商量过此事,所以知道绥王喜欢锦瑟这件事的人,其实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能利用此事设计云淮安,又能说得动锦瑟的,不仅只有他一人。
锦瑟将当年皇后怎么找到她,怎么要她去约云淮安,又怎么在山崖边布置出云淮安意外坠崖的场景一一说与云淮晏听。
云淮晏一言不发地听着锦瑟细细讲述,眉头越皱越紧,终了插话问了一句:“我还有个疑问,你一向是个心软的姑娘,人命关天,你怎么会答应这种事情?”
这话一出,锦瑟刚刚止歇了的眼泪瞬间又刷刷落了下来,她哭得甚至有些委屈,小声道:“那时皇后同我说,她已经派人去北境了,如果半个月之内没有收到绥王坠崖的消息,就会开始在您的日常饮食中下毒。我害怕,我不敢拿您的性命去赌……”
听到这一节,云淮晏的心沉沉坠了下去,原来早在两年前,母后便动过杀自己的心思。即使自小养在她的身边,即使自己一向将她视为生母对待,她从来都不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实意。
原来,父皇、母后、三哥,从来没有人对他心软过。
原来,严父慈母、兄友弟恭,从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锦瑟看着他神色恍惚的模样,担心了喊了一声,云淮晏强打起精神朝她笑笑:“我没事。”
锦瑟不敢多话,规规矩矩地礼了一礼:“奴婢去请王妃进来来陪殿下吧。”
“锦瑟。”云淮晏将她喊回来,“去刘伯那里拿走你的身契吧。”
锦瑟瞪大了眼睛,以为云淮晏还是要赶她走,转过身又要跪下,却被云淮晏伸出手拦住:“没有要赶你走,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姐,以前想着你看上哪家儿郎,便把你从平王府或者将军府风风光光嫁出去,如今将军府是没了,往后我也不在了,没什么能给你的,至少把自由还给你。你以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遇见了什么事回来找刘伯也好,去找五哥也好,他们总不会不管你……”
锦瑟红着眼睛打断他:“别说丧气话,殿下定会好起来,长命百岁。”
云淮晏笑着点头,却忍不住闷咳起来,将锦帕掩在唇上,又咳出一大口血才稍稍止歇。
他午后呕血得太厉害,身子虚弱,与锦瑟说了这样长的一段话已经耗光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精力,目光流转已见痴钝,双眼将将要阖上。
他昏昏欲睡,还是提着一点精力半睁着眼同锦瑟解释:“我没有生气,刚刚,如果不装作生气,你,你哪里肯说实话啊……”话音刚落,头一垂便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是倦极睡去,还是难受极了昏厥过去。
尽管云淮晏同云淮安说,他不难过,尽管云淮晏答应过锦瑟说,他不生气。
但从那一日云淮安来过之后,人人都看得出来云淮晏情绪不大好。
他倒也不发脾气,同他说话他也依然是温和应对,只是他每日清醒时花费了长长的时间来发呆,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花木鸟兽,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他本来能吃下的东西便很少,近几日因为情绪糟,胃口更坏了。
早先能喝下小半碗的燕窝粥,如今喝了两口便嫌腥气太重吐了个干净,给他熬了米汤,他勉强喝两口便推说腹中便胀气难受,不肯再进。
白彦开的药他还是坚持喝的,可是一碗药喝进去,最终又有大半碗要被他吐出来,
苏叶严肃地同他说:“你这样不行,不吃饭身子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他委屈巴巴:“可我真的吃不下。”
于是苏叶日日与他一起用膳,他吃多少,她也吃多少,他不肯吃饭,苏叶也不肯吃饭。
前一两日还好,他为了舍不得苏叶饿着,强迫自己将苏叶盛给他的半碗人参鸡汤喝得干干净净。
一直这样到了第三日午膳时,云淮晏面前摆着苏叶给他盛的鸡茸粥,一口粥还没入口,他便突然将头转向一旁止不住呕吐,一早晨他只进了些米汤茶水和汤药,将腹中积食呕尽了,他依然干呕不止。苏叶将他扶在怀中,拍抚着他消瘦的脊背,心疼得直掉眼泪。
云淮晏额角布满细密汗珠,压着胸口翻腾的恶意哄她:“没事的,肚子里腾出位子来,一会便能再多吃一点了。”
“别说了。”苏叶心疼地擦了擦他额角迸出的汗水,“吃不下就不吃了。”
云淮晏没有回应她,他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低低□□一声,偏头断断续续呕出几口血,血中夹杂着暗红色的血块。他按着腹部疼得脸色惨白,又接连地呕出了几大口血,才稍稍缓过来。
苏叶不敢再提吃饭的事情,让人撤了饭菜立即去将白彦叫过来。
白彦来时,云淮晏虚弱得坐不住,无力地靠在苏叶怀里,抱歉地朝他笑笑:“害先生吃饭,都,都不得安生。”
白彦给他把了脉,这回却没有扎针,只掏出参片让他含住,安慰他:“人生病了胃口不好是正常的,不想吃便先不吃吧,我在方子里调几味药,东西可以不吃,但药尽量喝进去一些,能喝多少便喝多少,别吐出来,好不好?”
他满意地看着云淮晏点头,朝他笑笑,竟是难得的好心情,拍拍他的肩膀:“我最近翻到几个方子正对你的症状,你小子可得好好养着,我马上就要治好你了,可别害我砸了招牌!”说着招呼苏叶同他去取他改好的方子。
平日里取方抓药的事都是锦瑟去做的,今日锦瑟恰好不在,白彦喊苏叶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但苏叶随着白彦走出无竹居便觉得不对,白彦根本不是往他的住处走去,在无竹居外的回廊里便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来,眼眶已经红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苏叶似乎明白了什么,惊得后退了几步,瞬时也红了眼眶。
“方子不用改,他吃不下东西,虽然也与最近心思太重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脾胃已经无法承受膳食的负担。五脏俱损,如今就算是再有一颗还魂丹也是枉然了。”
苏叶不信:“先生刚刚不是还说,说找到了对症的方子?”
“我是骗他的。”白彦叹口气,“丫头,好好陪陪他,他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第64章 追悔
云淮安那日离开平王府后去见了一回云淮清,提醒他,老七快不行了,他与老七自小交好,再忙也应当去看一眼,不要等到日后追悔莫及。
云淮清随口应和着,手上忙着册立太子大典筹备诸事。
册立太子的典礼在半个月之后,云淮清想着,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再去看他。
他安慰自己,自己是为着能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而压抑住一颗想去探望他的心。
但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是踩着云淮晏用鲜血铺就的道路去得到的,他对他有愧,他不敢去见他。
这样一直拖到典仪前两日,守着平王府的的温冀派人来请他,说平王快不行了,平王妃请他务必过去一趟。
那时他本忙得焦头烂额,听到这话当即抛下手中事务,连车马都来不及备。
幸而平王府与宁王府相隔不远,他快步便可以走到。
云淮清如今贵为太子,他从平王府正门进去,庭院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跪地行,他只顾往无竹居赶无暇相顾。
府里越是空落落的不见来人,他的心里就越是发慌,越靠近无竹居,来往的人便越多,人人面色焦急,步伐匆匆。无竹居外等着的人倒都是他认识,连苏叶也被关在门外,攥着衣角不安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小末,晏儿怎么样?”他急声问。
苏叶脸色苍白,眼眶红肿,衣襟上还站着星星点点的殷红。
她嘴唇抖了抖,声音有些暗哑:“我不知道。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喝了两口粥,同我说想见你。过了半刻钟,又叹了口气说他只怕是见不上你了。接着便开始呕血,到了后来,连气息也弱了,白先生来时,说,说是已经摸不到脉了……”
摸不到脉搏,那就是——
云淮清脸色瞬时煞白,他摇摇晃晃退了几步,低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晏儿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从北境到京都,那么难他都挺过来了,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白彦从屋里出来,他身边跟着替他提着药箱易容成杨恕的苏木。
白彦一把年纪,却依然耳聪目明,一开门听见云淮清的声音便怒不可遏。
苏木知道白彦有气要撒,却并不想拦阻他,只让丫头小厮们先退下,朝陆小勇使个眼色,让他去无竹居入口处守着。
看见白彦出来,苏叶、锦瑟和刘伯他们快步围了上去。
可白彦却并不看他们,穿过他们走到云淮清面前,举起手,一个耳光堪堪要落下,最终还是被他收了回来。他红着眼睛看着云淮清:“他死了,你也已经被封了太子,你可以安心了,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吧。”
“你胡说!晏儿不会死的。”云淮清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只是个凡人,他为什么不会死?”白彦怒极反笑,强忍着眼中的温热,抬手指着云淮清,“他还不到三十岁,他才刚刚成亲,他却要替你去死。而你,而你还嫌他死得不够快,想尽了办法折磨他,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吧?你还来这里做什么?需要我们要帮你燃起烟火载歌载舞吗,太子殿下?”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云淮清勉强站稳了身子,声音颤抖:“什么叫,什么叫他替我去死?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是,你们都不知道,他一直不让我说。当初你身上断肠草的余毒与蛇信草混合一处,毒发无药可解,是他把你身上的毒过到自己身上,之后用药力极霸道的三青丝拔除余毒。”
白彦向前迈一步,云淮清便被他逼着后退一步,“太子殿下,你见过服用过三青丝的人吗?祛毒过程无异于易经洗髓,痛苦无比,不过还好,晏儿服三青丝时已经毒至脏腑,顷刻间便要毒发身亡,他那时终日昏迷是感受不到祛毒的痛楚的。但是三青丝太过霸道,祛毒时重创五脏六腑,即使他活下来了,脏腑也会日复一日衰竭,至多活不过五年。”
站在白彦身后的苏叶身子一软险些瘫倒下去,被身边的苏木一把扶住,她拉住锦瑟的手问她:“那时围猎出了事,他大半个月不见人,便是因为中毒昏迷吗?我,我那时还怪他,怨他害了小槙。”
锦瑟点点头。
苏叶被苏木搀扶着,眼泪越涌越多。
他最多只有五年好活了,可她还浪费了那样多的时间怪他怨他躲着他。
她流着眼泪懊悔:“若是早知道……”
可是又有什么能换得来早知道?
白彦不管身后的动静,只是看着云淮清:“太子殿下,五年之后世上便不会有云淮晏这个人了,你说,他跟你争太子之位用来做什么?他连命都可以给你,你居然还是不信他?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非得现在就要逼死他?”说到这里,白彦忍不住哽咽,将头侧头一侧去,捂着眼睛停顿了好长时间。
“我,我没有想要晏儿……”云淮清嘴角微微颤抖,那个“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白彦几乎是咬着牙:“你不想吗?你真的不想吗?你是尾随着晏儿进到西岭的,你明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可是强攻起来毫不手软,你真的有想过让他活着出西岭吗?我早同你说过,北境到京都上千里的路,他受不住,你知不知道他的经脉脏腑在服过三青丝之后便比常人要脆弱得多,那时他内伤深重,马车走的一步就像是从他身上碾过去的。你真的以为他不会死,还是真的以为反正他伤惯了痛惯了无所谓?”
“我……”云淮清觉得胸口堵着什么。
他想到在西岭山谷之中,他下令不惜一切轰开石阵强攻,打入石阵时,看见云淮晏在苏叶怀里抽搐着不断呕血的场景……
他想到回京都的马车上,云淮晏身上扎着一排银针,疼得眸光涣散几乎昏厥,他问他还能不能坚持,他强撑着一口气同他说“走吧”……
云淮清一直不想承认云淮晏走到今日命在旦夕都是为了他,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云淮晏的一切不幸都源于西岭山谷中的那一战,那西岭山谷的那一战也是因为他认识黎立舟才会卷入其中。
他一直告诉自己,晏儿的一切不幸都是黎立舟造成的。
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早在一年多以前,他就已经是晏儿所有不幸的源头了。
白彦看着云淮清的模样,心中依然觉得寒凉。
他忽然想起师父和师娘,师娘对师父极好,世上最好的东西吃的玩的都要留给师父,她对师父说话永远轻声细语,每回师父生病,师娘都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陪着。
师父身上有积年的寒症,身子一直不好,病得久了心情不好,有时候也气得师娘躲在门外掉眼泪。他时而觉得师父不讲理,师娘日复一日一再忍让,他那时年纪小还为师娘抱不平。师娘只拍拍他的头同他说,师父能留下来陪她十分不容易,她还有机会还有时间能对师父好,已经很满足了。
过了几十年,他看多了生离死别才慢慢懂了师娘当时的那句话。
世间不是事事都留有余地让人补偿的,多得是无计可施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