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蜜桃牛奶冻
时间:2022-08-16 06:28:02

  云淮晏身上难受得无法安眠,苏叶便这样搂着他同他聊了一整夜。
  一直到天边破晓时,不知是身上的疼痛稍稍缓和,还是支撑不住刻骨倦意,云淮晏终于靠在苏叶怀里渐渐睡了过去。
  苏叶却依旧没有合眼。
  她不敢合眼,也舍不得合眼,低头看着云淮晏的苍白睡颜,分秒也不肯舍弃。
  明明知道他什么也吃不下,苏叶还是趁着他昏睡时到厨房亲手熬了一碗薄薄的米粥,他醒来后哪怕能喝两勺,她也心满意足。
  苏叶本以为云淮晏会这样昏睡整整一日,可平静只持续了半日。
  午后锣鼓喧天的动静是从隔壁宁王府传来的,喇叭沿街吹奏着欢快的曲子,铜锣响鼓也踩着欢腾的节奏,街道两侧是夹道的百姓,齐齐俯身跪倒在地,不敢直视街道中央那架轿撵上的人。
  按照规矩,新太子的仪仗要绕过京都所有主要街巷,最后才会进入宫城。
  云淮清路过平王府时,望着平王府紧闭的大门,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无竹居在平王府内院,外头的动静传到无竹居声响已经不大,饶是如此,云淮晏还是醒了。
  他醒得不容易,苏叶看着他眼睫颤抖着,却迟迟没力气睁开眼来,她只好握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安抚:“阿晏,别急,不想醒,就再睡一会儿。我在这陪着你呢。”
  被苏叶这样劝了一句,他好似真的就不着急了,安安静静地攒了一会儿力气才缓缓睁开眼来。
  他被响动闹得心慌,扶着心口靠在苏叶肩头喘了半晌,才问她:“外头,是三哥吧。”
  苏叶对云淮清有怨,只闷声不响地点点头。
  云淮晏却没再追问,只同她说:“我这趟回来,还没出过平王府,我想出去走走。”
  苏叶是有一点不乐意的。
  她那时以为,他想出去走走,是不想错过云淮清这样重要的日子。可是既然人家从来不曾相邀,他又何必巴巴地凑热闹?她耐着性子劝他:“等你身子好一些,我再陪你出去。”
  云淮晏固执摇头:“就今日吧,若是我等不到,我恐怕不能安心。”
  他的这一句,苏叶当时是没有听明白的,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又在因为什么而不能安心,但只是因为他想要做,她便会无条件顺着他。
  好在平王府外的禁军在黎立舟死后便已经撤走,云淮晏要出行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难事。
  陆小勇与苏木同心协力,马车很快便套好了,锦瑟往车里铺了几层厚厚的褥子,还是不放心,拿汤婆子先暖过一遍,才让陆小勇去将云淮晏请出来。
  上了车,苏叶扶着云淮晏靠在自己身上,将他身上的重重大氅裹紧了,又给他披上一层毯子。
  马车里毕竟不比无竹居,没有暖烘烘的地龙,薄薄的一层木板哪里能抵挡寒风,她将手伸进去一抹,云淮晏手上果然是冰凉的。
  “冷吗?”
  云淮晏摇摇头:“没事,我们快走吧,早去早回。”
  “去哪里?”
  “宫门外,你以前等我的地方。”
  平王府位于内城,从平王府到宫门之外倒是不远,但陆小勇在外间驾车只求平稳不敢过疾,这一路走也是费了些时间。
  这一路,都是他们曾经牵着手一起走过的路。
  往年每一回云淮晏回京都,都是要先进宫向父皇母后请安的,而后是大大小小的宴会,最后才能轮到苏叶。苏叶从来不闹,乖乖巧巧地站在宫门外第九棵梧桐树下等他,一等便是两三个时辰,有几回他宫中出来时,她冻得脸都白了。
  云淮晏忽然想起每回被她带来的那匹通体雪白的小母马,同苏叶说:“你别总待在我身边,回去后有空也去溜溜踏雪,否则她可要忘了你这个主人了。”
  苏叶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它跟穿云恩爱有加,没空理我。”
  “你竟然连马驹的心思都懂。”云淮晏轻笑着逗她。
  她趾高气扬昂起头:“我说它没空,它便是没空。”
  从东城的羊杂汤,聊到西城的阳春面,两个自小便在一处长大的人,总有太多记忆重叠,离别面前总有太多往事要追,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聊尽。
  这还未算上他们之间的爱恨痴缠情意绵绵。
  马车停在宫门外第九棵梧桐树下时,他们仍在愉快地聊着。
  只是在马车堪堪停稳的一瞬,苏叶看见云淮晏眉头微蹙,呼吸一窒,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又飞快被他藏匿起来。
  她没问他,即使问再多遍也无济于事,他的病痛,她既无力为他缓解,也无法替他承受。
  这样想着,苏叶眼中又盈盈蓄起眼泪,一颗一颗落到云淮晏肩头。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云淮晏抬手给她擦眼泪,“你……”
  他开口只吐出了一个字,便感觉胸口的腥气翻了上来,他不敢再说话,抿紧了唇,装作不经意地抬手飞快拭去刚刚溢出唇角的一点血色,抿着唇含笑揉揉苏叶的头发。
  他的伪装一向周全,苏叶含着眼泪抬起头,看见的便只有他如沐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这样相拥了片刻,前面不远处便传来开宫门的声音。
  云淮晏松开苏叶,将马车上的帘子打开,示意苏叶注意听。
  从宫门里走出来的人是福海,穿了一身齐整的礼服,手中握着一卷明黄色诏书缓缓展开。
  福海高声诵读诏书,尖利的嗓音从宫门处传来:“……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嫡子云淮清,守规知理,禀赋仁慈,宽和礼贤,体察民隐,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庙,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苏叶以为他赶来这里便是为了听这一道旨意,在听见福海读到立云淮清为皇太子后,就开始缠着他回去休息。
  可是云淮晏仍不肯走,他伸出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禁声。
  一直到不远处福海念出“大赦天下”四个字,他面上才浮现笑意,握住苏叶的手,轻声道:“今后,还有你的父兄能护着你,我便能安心了。”
  苏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云淮晏执意要到宫门之外来听旨,为的竟不是云淮清。
  他自知时日无多,担心他走后,她在世上无依无靠,非要亲耳听见这道特赦的旨意。
  这便是他说的,若等不到,恐怕不能安心。
  苏叶眼中滚落一串眼泪来,透过泪水迷蒙,她看见云淮晏长长松了口气,对着她温温一笑,便脱力地斜斜往一侧歪去。
  苏叶赶紧去扶,他靠在她怀中,握着她的手,孱弱得只剩气音:“小末,以后,要好好的……”
  话音刚落,便有汩汩血色从他唇齿间涌出,仿佛他一直强撑着一口气,至此所有挂碍统统有了着落,那口气松了下去一时便没了支撑。
  苏叶眼见着云淮晏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连眸光也暗了。
  肺腑间上涌的腥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呕出,也没有力气忍住,任由唇边血色涌出。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看着苏叶,要记住她眉梢眼角的痴嗔喜怒,他们这一生聚少离多,但以前每一回分别都还是能等到相聚的,而此后她红尘孤苦,他黄泉寂寞,这一别生生世世都不复相见了。
  “阿晏!”
  苏叶抬手去擦他呕出的血,还没擦净,便又有新鲜的血液涌出,落满他的衣襟,触目惊心。
  云淮晏眼中的光黯了黯,眸光流转已见迟缓,却还是挣扎着将目光聚在苏叶身上。
  白彦说过,再有大出血,他便有性命之虞,苏叶眼看着云淮晏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还要危重,他已经这样消瘦,哪里受得住一连两日的呕血。
  云淮晏心里明白自己已至穷途末路,支撑不了太长时间,用尽了力气握住苏叶的手,逼她:“你答应我,以后别到这里来……别傻等,你等不到我了……你若是日后遇到个什么人,觉得他好,你就忘了我……若他,若他看轻你,我必定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苏叶紧紧搂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口:“怎么会有人比你好?又怎么会有人看轻我?阿晏,我是你的王妃,你在,你不在,都是一样的。”
  云淮晏仍是断断续续地呕着血,勉力抬起手摸摸苏叶的头发,叹息道:“傻姑娘,总之,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你放心吧。”苏叶抹了一把眼泪,扶他坐稳些,去喊外头驾车的陆小勇立刻回府。
  云淮晏掌心一空,心也一径空落落的沉下去,他向苏叶伸手,勉强举到半空中便脱力地落了下去。
  幸而苏叶此时转身,握住他无力落下的手掌。
  他轻轻咳嗽:“小末,陪陪我,在我身边,别走……”
  苏叶一路紧紧搂着他,从宫门到平王府纵使是不长的一段路,可颠簸之下,他还是疼得厉害,他一路都在呕血,到了后来靠在苏叶怀里痉挛般的颤抖。
  苏叶心疼不已,却也无能为力,只反反复复骗他:“我们就要到了。”
  云淮晏的马车与云淮清的马是同时停在平王府外的。
  王府之外守着苏木、白彦、锦瑟、刘伯,他们早就料到云淮晏回来时情形不会太好,却又不忍拂了他的意,自他午后和苏叶出门去,便一直守在这里。
  马车堪堪停稳,陆小勇急得满头大汗,跳下马车便往马车里指:“殿下不好。”
  那时云淮清跳下马,便站在马车旁,闻言率先跳上马车。
  车厢中云淮晏意识昏沉,气息却还未断绝,苏叶握着他,含着眼泪同他说:“阿晏,醒醒,我们到家了,回屋里睡吧。”
  “到家了吗……”云淮晏忽然睁开眼笑了,他眼中已经没有了光彩,与他苍白发青的脸色一般笼着一层灰败,“我之前把蕙兰宫当作家,可母后不信我,后来我把宁王府当作家,可三哥也不信我……我小的时候,孤苦无依,母后与三哥是真心待我好的,这份恩情,如今我应该是都还完了吧……”
  苏叶抬头看见站在马车外的云淮清,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心里又会不会悔痛?
  她不去理睬云淮清,只拿着帕子细细擦净云淮晏脸上的血迹:“自然是还完了的。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与他们不同,我信你,重你,爱你,永不会负你。”
  这话仿佛是冰雪铸就的利刃,直直扎到云淮清心中,他承受不住地退了两步。
  云淮晏仿佛对苏叶的这句话很是受用,一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几分,弱声道:“好,我也不永不会负你……”他的身子猛然抽搐一下,继而按着心口低低□□一声,紧接着呕出了心头最后一口热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苏叶的手,道:“小末……替我,好好活着……”
  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仿佛是沉入千尺的寒潭,冰凉,沉寂,让人透不过气。
  云淮清先回过神来,他跳下马车,发了狂一般将白彦推上马车,声嘶力竭地求他:“白先生,救他,求你救他,我还有话没同他说,我还没有同他道歉,我还没有告诉他,今后不会了,我会信他,我不会再辜负他。”
  苏木将云淮清从马车旁拖开,静静地看着他懊悔,片刻之后才问他:“太子殿下,尚有事情未尽,便天人永隔的滋味不好受吧?您可还记得,当初七殿下是怎么求您,让他与黎立舟再见一面的?您又知不知道您当初尾随我们进入西岭山谷,他对黎立舟有愧,一直到如今心中都过不去这道坎?”
  他、云淮晏与黎立舟三人,算下来,皆是因为云淮清而死。
  只是他幸运些,他“死”时云淮晏还能护他周全。
  这样想着,苏木的怒火再抑制不住,低吼:“你现在知道要同他道歉?你现在知道要求他原谅?他满心愧悔难当,彻夜辗转,需要被原谅的时候,你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云淮清不折手段,当年为拖端侯府下水斩断云淮定左膀右臂,甚至不惜利用自己,他确实从未想过,被利用的人,原来是会难过会失望的,利用别人的人,原来应当惭愧内疚的。
  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云淮晏执意要见黎立舟的缘故。
  甚至一度认为他们有什么密谋,或是因为西岭山谷里仍有他未知的秘密。
  原来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秘密,晏儿只是纯粹地想同黎立舟道歉而已。
  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预料不到晏儿会舍命救他,他猜不透晏儿查获池州城贪腐一案不急着自己邀功反而转手请他经办的缘故,他不信晏儿与黎立舟之间只是萍水相逢清清白白……
  原来晏儿当年说“三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时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他的心太过阴暗狭隘,才会看不清他的一颗心至真至纯。
  在云淮清发呆的间隙,白彦自马车中探出头,朝苏木招了招手。
  苏木不敢打扰白彦救治,一直在几步之后站着,如今快步走去,才敢问一句:“怎么样?”
  白彦摇摇头:“心口还有一点热气,你把他抱回屋里吧,至少让他舒服一点。记得要慢要稳。”
  于是便由苏木将云淮晏打横抱起往无竹居送。
  在北境时,他也曾伤重无法行走,但他从来不肯让人这样抱他,宁可被人搀扶着勉力走一路撕裂开伤口,也从来不肯合这样示弱。
  可是现在,他无法选择,也别无选择。
  苏木身边紧跟着苏叶,白彦提着药箱瞬间苍老了许多,由锦瑟和刘伯扶着,跟在之后。
  云淮清手里拎着一袋糖,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
  他想起前日来看他时,晏儿说的“以前年纪小,没吃过苦”,他知道晏儿吃了很多苦,他去买来了京都所有商铺的糖,可这袋糖却来不及送出去了。
  他的手一松,糖豆从袋子里散落出来滚落一地。
  他恍惚听见许多年前,有个孩子追在他的身后,笑嘻嘻地喊他:“三哥,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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