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皇后放下碗,手中为他补菜的筷子也顿住。
谁会信呢?
就连他,在昨日亲眼见到云淮晏之前,也只是觉得他这回伤得太重,又兼有连年征战的旧患,才会卧病不起。他之前也极为乐观,大梁地大物博,什么珍贵的药材没有,只要他好好养着,再不济用灵芝老参慢慢养上两三年,总是能慢慢看见成效的。
可是,云淮晏哪里还会有两三年?
皇后惊得说不出话,只讷讷重复了一遍:“撑不过这两日?”
云淮清眸光沉沉,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关上了门,返身到母亲面前跪下,像儿时做错事不知所措一般伏在母亲膝头,忍不住流泪:“是我害了晏儿。当年是我自己用蛇信草给自己下的毒的,您那时候怨过晏儿在我中毒时不管不问,其实那是因为他将我身上的大半毒素过到了自己身上,断肠草和蛇信草混在一处本就无解,是他拿命相抵,才换我活了下来。”
皇后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从清儿中断肠草时,便开始疑心那孩子——
清儿中断肠草时,他出现在京都,清儿中蛇信草时,他也在清儿身边,怎么会事事都这样凑巧?
那时候,自己对云淮晏就没什么好脸色。
那个孩子往年每每回京都,都要三天两头往蕙兰宫跑,一赖便是一整日,而前年秋天那次回来,她竟然只见了他不到五回。
如今隔了两年,她恍惚中竟要忘了那个孩子的模样。
皇后回想起那年的诸多事端,问云淮晏:“那断肠草呢?你中毒时,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京都?还要当年京都的那些流言,难道不是他意图与你争太子之位刻意放出的?”
云淮清知道母亲护他心切,与他相关的事,从来都是宁枉勿纵。
皇后的问题他无从作答,那么多人利益纠葛相互算计,谁又败了谁又亡了,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又岂能事事都有答案?最终成王败寇,留到了最后,过往的就不必追究了。
只是晏儿受的委屈太多,他不得不为他辩驳:“我不知道是谁,但绝不会是晏儿,他若有心,又怎么会拼着性命救我?”
皇后面上动容,却仍不肯松口:“若是他以此为苦肉计,骗你信赖倚重……”
“母后!”云淮清打断她,“是如今他要撑不住了,是他身边的人背着他同我说的,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他是替我去死的,可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他若是早告诉我,我也不会……”
也不会在西岭山谷里置他于险地……
也不会执意启程回京不顾他的安危……
终究,都是亏欠了他。
云淮清苦笑:“我们欠他太多,如今我既想去看他,又怕见到他。”
皇后沉稳下心神,将云淮清从地上拉起来:“如今你已经是太子,人前人后都更该注意仪表。”
她没有去见过云淮晏如今的光景,不会像云淮清一般悲恸,只是红着眼眶,为云淮清理了理衣袍:“晏儿,是可惜了,才刚刚过了二十,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候。可是清儿,你是太子,是将来的大梁之主,日后还会有人为你牺牲,你还会经历这样的生死离别,你得开始学会做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皇后依然是温良贤淑模样,面上平静如水不见波澜。
云淮清望着他的母妃,在临近阳春三月里的日子里,升腾起数九寒冬的冷。
结束了宫中诸事夜色已经降下来,宫门早早落下。云淮清只能宿在宫中,他心中惦念着云淮晏,只暗暗算起时间,明日大典结束,他便要立刻往平王府去一趟。
被云淮清挂在心上的平王府这一夜并不平静。
其实这日云淮清是否来探望过云淮晏也并不要紧。
昨日他走之后,云淮晏便莫名起了烧,大家陪着折腾了一夜,都以为他撑不过去,却不想破晓时,温度渐渐褪了下去,辗转一整夜的人终于安安稳稳陷入沉睡。
云淮晏整日都在昏睡中,所以这一日云淮清究竟有没有来,他并不知道。
入夜之后,云淮晏才悠悠转醒。
苏叶一整日都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守着,寸步不敢离开,如今见他醒过来,欣喜万分,凑近些轻轻吻过他的眉眼,搂住他清瘦的身子,轻声道:“我以为你太累,不愿意醒过来了。阿晏,谢谢你。”
云淮晏微微眯起眼睛细细看着苏叶的模样,眉若远山,双瞳剪水,若是眼下的阴翳薄一些,眼眶的红肿淡一些,便更好看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将苏叶看得仔仔细细。
他想,苏叶同他在一起,先是无望的漫长枯等,之后便是流不尽的眼泪。
到时候,他到了奈何桥头喝孟婆汤,一定要偷偷剩一口,用来记住苏叶的模样,下辈子再遇见她的时候,便早早躲得远远的不去招惹她,这些苦楚万万不要她再受一次了。
“小末。”他的唇动了动,声音太轻,像是要消散在风里的叹息,“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除却两小无猜的幼年,他与她此生都在离情别苦之中,好不容易修得正果结为夫妇,却又陷入恨海难填的怨怼,到了如今,一切统统过去雨过天晴,而他,却要走了。
“舍不得,便为我再多留一些日子吧,好不好?”苏叶忍着眼泪,取了身后一直温着的一碗药,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喝几口都好,白先生说,哪怕喝进去一口,也有一口的功效。”
云淮晏笑笑,张口喝了一勺药,突然问她:“有糖吗?”
“太苦了吗?”苏叶有些紧张,她怕药太苦,他喝不下,好不容易喝进去的汤药最终又要被他吐出来。她忙放下药碗:“你以前吃药都没说过要糖,我就只备了梅子,你等等,我马上让人去取。”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云淮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扯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缓缓道:“不是药苦。没事,能喝得下。”
他撑起身子去够苏叶刚刚放下的那碗药,可是他身上绵软无力,手臂支撑了片刻便脱力地软了下去,险些一头栽倒。
幸而苏叶眼疾手快,将云淮晏接入怀中,轻声斥责:“你别乱动,我来。”说着,扶他重新半靠着软枕坐好,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不忘仿佛叮嘱:“喝不下了要同我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纵使苏叶这样说,那喂进去的几勺汤药却似乎还是成了云淮晏沉重的负担。
他们相拥着靠在床头讲话,都是些漫无边际毫无章法的闲聊。聊着聊着,苏叶发现只剩下她在说话,云淮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但回应渐渐少了。
她以为他是累了,便伸手要去扶他半躺下来:“累了吗?我扶你躺下。”
可是云淮晏却垂着头,腾出一只手来朝她摆摆手。
“怎么了?”
云淮晏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抿得发青。
“阿晏?”
苏叶只觉得手背上被覆盖上一层冰凉,云淮晏猛然握住自己的手,他蓦然抬头望着苏叶,目光里含着许多情绪。
苏叶待要再问,只觉得怀里的人身子痉挛般地颤抖了两下,听见他从牙关间挤出了声音:“抱歉……”话音刚落,便伏在床沿,往床边的盆里呕了两口药汁。
他喝下的汤药本来也不多,几口便吐得干净。
眼看着他如今已是药石难进,苏叶心里发怵,面上却还是竭力保持着平静,倒了温水给他漱口,拍抚着他清瘦的脊背,安慰他:“没事啊,是药太苦,明日让白先生再改改方子。”
云淮晏身子本来就虚,呕吐之下更是孱弱得坐不住,苏叶将他扶在怀中,替他抚胸顺气。
他轻轻叹息:“刚刚你说,喝一口便有一口的药效,我想再难受我也要忍着,能喝进去一口,便有一分好起来的可能……”他说到这里,眼眶隐隐红了:“小末,对不起……”
她搂着云淮晏,轻轻吻过他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颊,然后抬起头,将眼泪逼回去:“阿晏,你不要担心不要难过啊,我们只要把每一日过好,便好了。”
云淮晏没有多说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苏叶笑笑,低头再看他,只觉神魂欲裂。
云淮晏低着头,一手掩在唇上,指缝间一点一点渗出血色来。苏叶扯下他掩在唇上的那只手,便看见血色悄无声息地从他口中涌出,形成细细一条血线。
“阿晏!”苏叶惊道。
云淮晏神志昏沉,却拉着苏叶的手安抚她:“别怕,我不疼……”他口中还含着血,语音含糊,为着说这么几个字,呛了口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不知是牵动了哪里,咳嗽稍稍止歇,他便按着心口“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不及同苏叶多说什么,低低□□一声,又连接喷出两口血。
病逝汹汹,苏叶搂着云淮晏一步不敢离开。
好在苏木一直守在外间,听见里面的动静立刻去请白彦。
白彦来时,云淮晏眼中的光已经要涣散了去。
他如今病骨支离,弱不胜衣,那样清瘦的身子呕出那么多血来,简直是要将身体里的血液尽数呕尽了才会止休一般,衣襟上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白彦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在他各处大穴落针,可银针刚刚扎进去,云淮晏便疼得浑身颤抖,撑着片刻,虽然呕血少了些,但口唇都见了青紫,气息竟然比方才呕血时更弱了几分。
白彦飞快收了银针,扶云淮晏半躺好:“要是能睡,便睡一觉吧。”
云淮晏听话地合上眼,仿佛当真倦极睡去。
白彦拎着药箱走到外间才向苏叶和苏木摇了摇头:“他如今脏腑出血的症状越发严重,身子又太虚,这样失血下去,他撑不了太久的。我方才为他施针止血,他的穴脉连最细的针都受不住了,药也喝不进去,针也受不住,我,我真的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苏叶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脏涌出来奔向四肢百骸,她明明早已经知道他无法同她相携白头,可是一直自欺欺人的想万一他还撑得住呢?
她不求偕老,一年,两年,多久都好,只希望她还有机会同他将他们错失的那些年弥补回来。
这样,在她此后漫长而无聊的余生里,至少能有些事可以慢慢追忆。
白彦看着苏叶,眼中尽是悲悯:“他现在只是不再往外呕血,可是内里的脏腑经脉仍在渗血,只要不是刚刚那样的大出血,便也不会立刻危及性命。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会太好受,你别送我了,去陪陪他吧。”
第67章 终章
苏叶回到里屋,坐到云淮晏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睡去,只是合眼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疼痛时急时缓,在他周身游走,他倦意刻骨,却无法入睡。
知道是苏叶回来了,云淮晏睁眼看了看她,对她挤出一点笑。
苏叶也在笑,尽管眼框红肿鼻尖发红,目光里尽是绝望悲戚,但笑得再丑,那也是一个笑容。
她挤到床上去,扶他靠到自己怀中,轻声问他:“哪里难受吗?”
这回他没有瞒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哪里都难受。”
苏叶心疼不已,环着他腰身的那只手紧了紧,另一手替他轻轻揉着心口:“我帮你揉揉就不难受了,你睡吧,别管我。”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能看清她眼上纤长的睫毛,脸颊上细幼的绒毛,还有耳边一颗小小的黑痣。
深夜的平王府,安宁静谧,云淮晏这样静静看着苏叶,想起前半生的金戈铁马与功名荣华,生出满心愧悔。
如今陪在他床前彻夜不眠的人是她,而他曾经却是为别人豁出了性命去厮杀。
云淮晏叹气:“小末,你若是没遇见我,该多好。”
随便去遇见一个谁,在京都雪霁天晴的午后,在江南的青石板路尽头,随便遇见一个谁,只要那个人身体康健,福寿绵长,可以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可以陪她很久很久的岁月。
就很好。
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他呢?
怎么偏偏,就非他不要呢?
苏叶摇头,凑到他身边轻轻吻过他的眼角:“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比你更好?”
她低头用脸颊蹭蹭他的脸颊,想起往事笑出了声:“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心口隐隐约约的疼痛又剧烈了几分,云淮晏身子颤了颤,强打着精神问她:“什么时候?”他疼得声音微微发颤:“我们,我们不是在皇祖母的筵席上第一次见面的吗?”
苏叶替他揉着心口的手不敢停:“在那之前我就听家里人提起过你。”
她心疼地拭他额角疼出的冷汗,收起帕子继续道:“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能参加太后的筵席,娘带着大哥回来时说起你,说平日里听说你顽劣不堪,那日见了觉得是言过其实了,又说你自小没了母亲,实在叫人可怜。我那时才多大,竟然听了娘这样说,就也替你觉得难过。后来大哥偷偷逗我,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问日后要我嫁给你做妃子好不好?”
云淮晏轻咳着笑起来。
“我那时是知道害羞的,转头便不肯再理大哥。后来我去参加筵席时,你与大哥已成莫逆,我自然也得了你诸多照拂。你长得好看,对我也好,见你的次数多了,我的心思便渐渐全在你身上,后来终于有一回,回家后我忍不住偷偷跑去问大哥七殿下选妃了没有。”
云淮晏笑得浑身颤抖起来,止不住连连咳嗽:“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苏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他:“我怎么可能直接去问你?”
“你应该直接来问我的。”他眼睛亮亮地盯着她,“那我会告诉你,我选妃的话,你会来吗?你若是不来,我便不选了。”
他抬手勾下苏叶的脖颈,将她带到自己身前,他的手用力箍在她的后脑,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吻住她的唇。
他的唇冰冷而干枯,她的唇温热而柔软,唇齿缠绵间有草药辛苦的气味。
那个吻,固执而绝望。
像极了这些年来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