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彦摆摆手让云淮清进屋:“进去吧,勉强救回来了,能跟你说几句话,但别让他太累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好好同他说话,别学你爹,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跟他怄气。让着他一点,反正也让不了几回了。”
云淮清抹了把眼睛,深呼吸了几轮才敢进屋去。
屋里里拉了重重帘幕,外头是午后天光明亮,屋里却暗沉沉地压得人透不过起。如今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云淮清已经换了轻薄的春日常服,可云淮晏屋里仍生着地龙,外间还点着三四个火盆,将屋子里寻熏得暖和异常。
再往里走,便看见云淮晏靠在软枕上半躺着,他合着眼昏睡着,还未醒来。
云淮清不敢惊动,小心翼翼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连呼吸的动静都放得轻缓,看着弟弟昏睡的模样。
屋子里灯光昏暗,但是云淮清还是能看清云淮晏的脸色,他的脸色苍白暗淡,饶是眉眼清俊如画也压不住那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他合着眼,长睫低垂显得十分乖巧,乖巧得让云淮清又想起当年那个追在自己身后一声声喊着“三哥”的奶娃娃。
都长这么大了。
都是独当一方的将领了。
都是会让三哥忌惮防备的人了。
都要,
离开他们了。
云淮清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睛,继而听见云淮晏轻轻咳嗽了两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漏出一线眸光。云淮晏轻轻喘息了片刻,甚至没往床边看一眼,便习惯性地安抚:“没事的,我不疼……”
“晏儿,要不要让白先生来看看?”云淮清尽量放轻了声音。
可是他还是看见云淮晏身子猛然一僵,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当即红了眼眶,声音低弱得只剩下了气音:“三哥……你来了……”
第65章 糖
看着云淮晏如今的光景,云淮清早准备好的那些关于近日忙碌而无非来探望的说辞实在无法说出口,只握着他的手道:“晏儿,是三哥不好,这么长时间都没来看你。”
云淮晏幅度极小地摇头,扯出一点点笑意祝贺他,“我知道三哥最近手上事情多,上回五哥来,说父皇,已经立了三哥为太子,恭喜三哥。”
他太过虚弱,气力不济,只能勉强提气说写短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徐,听得云淮清心里难受。云淮清给弟弟掖了掖毯子:“这些都不重要,如今你养好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兄弟二人自小在一处长大,只隔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没见,竟是有些生分了。
这样简简单单地问候了两句,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终究是云淮晏心中还有牵挂,忍不住开口:“三哥,黎立舟,怎么样了?”
听见这个名字,云淮清脸色微微变了变,幸而云淮晏病重之中精力难以支撑,没有发现云淮清面上闪过的一点阴霾。
他给弟弟掖了掖毯子:“晏儿,父皇在大哥与我之间选了我,便是因为池州一案牵扯出大批官吏,其中多数都是当初大哥举荐的,父皇勃然大怒,大哥承了重罚,而我立了大功。我顺着当初你给的线索往下再追,发现徐冕牵头将收上去的存粮倒卖给北境粮贩,粮贩将这些粮食通过暗道转卖给燕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那些粮贩你也认得,就是黎立舟他们,他们低买高卖,赚取其中差价准备将来买械屯兵,伺机而反……”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黎立舟没有过要复国的想法。”云淮晏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云淮清,一句话说完,便忍不住按着心口微微喘息,侧过头轻轻咳嗽几声,低声为黎立舟辩解,心中仍挣扎着一线希望,“三哥,让我,见黎立舟一面吧。”
云淮清僵硬道:“你身子不好,要在府里静养,不能乱跑。”
屋里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空洞的咳嗽声。
云淮晏望着云淮清脸上难测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强撑着将身子坐直了些,问他:“黎立舟,是不是已经死了?”
云淮清被他灼灼的目光烧得心慌,沉沉点了一下头。
黎立舟是死了,但即使黎立舟没有死,云淮清也是不可能让云淮晏见到他的。
云淮清回忆起黎立舟赴刑场前的模样,他受尽了严刑拷打,脸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淤青,而衣物遮掩之下,浑身更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他被云淮清逼着认下私自贩粮给北燕,认下了企图屯兵谋反。
甚至云淮清告诉他云淮晏当时被困在他们的石阵中而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后,他也认下了谋害亲王的罪名。
只有一条罪名,他坚决不认,即使重刑加身,他一个自小养尊处优,连块油皮都没擦破的公子哥儿,硬是咬紧了牙关,连一声□□都没有发出——
云淮清递给他的口供上,写着同党的名字,列在第一个的赫然是“云淮晏”。
黎立舟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破口大骂他不是人,抵死不从。
一直到最终,云淮清都没能让他松口将云淮晏拉下水去。
云淮清一直知道鹂妃、离国是父皇不可被触及的逆鳞。
云淮晏身上流着一半离国皇室的血,无论他有多大的战功,多受父皇宠爱器重,只要他与离国旧部扯上关系,他便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白彦说得没有错,他一直在防着云淮晏。
即使晏儿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上都一早就表明了立场。
人心是会变的呀。
云淮晏攥着云淮清的手同他说“三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以后我替你开疆拓土,守卫边境”时,还不是传闻之中受上天眷顾的孩子,还不是长平军统帅,还不是前离旧部拥护的小世子。
他去长平待了太久了,久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也不知还要不要信他,能不能信他。
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要借黎立舟的手给他最后的重击。
所以,云淮清怎么能让云淮晏见黎立舟呢?
就让这些龌龊的心思,从此随着黎立舟的死去永远沉寂下去,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想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去害那个为了他几乎断送了性命的弟弟。
看着云淮清点头,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云淮晏向后仰倒下去,掩着唇轻咳几声。他缓了缓,沙哑着声音问他:“什么时候?”
“就在父皇来看你的后两日,父皇亲自下的斩立决。”
闻言,云淮晏愣在当场,就在父皇来看过他的后两日,岂不是便是在他惹怒父皇之后,若不是他惹怒了父皇,是不是黎立舟还可以再多活几日?是不是一切还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层,他只觉得心口冲上一阵剧痛,急忙掏出手帕掩住口唇接住翻涌而上的一捧热血。
“晏儿!”云淮清看着他掌心的血色心中冰冷,看着云淮晏淡然而熟练将帕子收起,更是心疼,忍不住握住云淮晏伶仃的手腕。
云淮晏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云淮清手中抽出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没事的,心口堵着一口血,吐出来反而好受些。”
“你不要操心这些,好好养病才要紧。”云淮清从他手中接过脏污了的帕子,手指触及他的掌心,只觉得这样暖融融的屋子里,云淮晏的手仍然是冰欺雪压一般的冷。
他将云淮晏的手合在双手之中,试图暖一暖他的手,可是只消稍稍松开片刻,又恢复彻骨的冰冷。
云淮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别白费功夫了,小末也试过,没用的。白先生说气血衰败至极便是这样的,四肢离心脉远,气血最早枯竭。”
云淮清沮丧,却不敢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云淮晏,只将他的被子拉高些,安慰他:“白先生妙手回春,我刚刚来的时候碰到他,他说只要你好好养着,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听见他这样说,云淮晏忽然抬头看云淮清,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如水,静静地望着云淮清,沉默了许久,轻声问他:“三哥,你真的希望,我好起来吗?”
云淮清心里一颤,急道:“我,我自然是希望你好起来。”
云淮晏仍然在看他,眼神干干净净,澄澈得让云淮清不由想要躲闪他的目光。
这样又过了片刻,云淮晏才渐渐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遮挡去眼中的情绪,轻声道:“嗯,谢谢三哥。”
他的这一句声音极低极轻,几乎要被屋子里的炉子烤化了去。
云淮清却对于他的道谢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舍命相救的人是他,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他在道谢?他还想再同他说点什么,却见云淮晏往下躺了躺,阖了阖眼:“三哥,过两日便是你的册立大典,你去忙吧。我这里,没事的。”
“晏儿,那日你要是能在便好了。”
册立太子这样的规制典仪云淮晏自然是应当参加的。
按往常的规矩,他会在典仪开始前七日便接到云恒的谕旨,派有专人来与他详说典仪之上诸事始末,并指明所有礼制规矩,以防出现逾矩之事。
可是两日之后便是册立大典,云淮晏什么也不知道。
三哥,你真的希望那一日,我是在场的吗?
云淮晏垂着头没有说话,云淮清只当他是真的累了,为他理了理身后靠着的软枕,拂过他披散到身前的几缕头发:“你累了就先歇着,三哥明日再来看你。”
说着云淮清背过身去,一步还未迈出,身后云淮晏忽然低声问他:“三哥,西岭的石阵外面,其实是可以听见石阵中的人喊话的,对不对?”
云淮清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
云淮晏听不见他的回答,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
是可以听到的。
既然在石阵中可以听见阵外的动静,那么阵外之人便也一定可以听见阵中的动静。
云淮晏一直不想承认,那一日在西岭,云淮清在阵外是听见了他的呼救依然选择强行破阵的。
他更不敢深想,三哥在下令强攻的时,是不是有某一刻,曾经顾念过他的性命?
“还一件事。”云淮晏依旧低垂着眉眼,这些事,今日不问,怕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真相,“当年是不是你自己在伤口上涂的蛇信草?其实,从来都没有人要用蛇信草置你于死地。”
此事已过经年,本来云淮晏也已经不记得了。
当年他们都以为用断肠散害云淮清与用蛇信草害云淮清的是同一个人,因为那时端侯与云淮定交好,查到端侯夫人时,云淮晏便将毒害云淮清的嫌疑人锁定在了云淮定身上。随即端侯府败落,云淮晏为着苏叶与苏木如何脱身而焦头烂额,端侯夫人死后,此案死无对证,云淮清也没有再追查下去,此案便匆匆了结。
如今想来,端侯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动机三番两次毒害云淮清呢?
此案疑点重重,却最终不了了之。
一直到那日云淮安来,认下了当日是他给云淮清下的断肠草,却矢口否认与后来的蛇信草有关,云淮晏才觉得当时的推断太过武断。
既然给三哥下毒的不是五哥,也不是自己,那么极大的几率便是大哥。
当时已经查到了与大哥交好的端侯府,已经十分接近大哥,若乘胜追击彻查下去,不失为绊倒大哥的好机会,可是那时三哥为何查到了端侯府便不再查下去了?
云淮晏想了几日,渐渐想明白了。
也许三哥那时便知道,再追查下去依然什么也不会查到,他从头到尾想动的都只是端侯府而已。
云淮清站在云淮晏几步之外,脊背挺得僵硬。
他回想起一年前,他明知断肠草与蛇信草药性相生,不惜铤而走险以自己为饵,拉端侯府下水。
那时他已经极为谨慎地将给自己下毒的地点选在了秋围现场,白彦便在现场,可以随时救治保全他的性命,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断肠草与蛇信草混合在一起的毒性,最终累得晏儿为救他,不得不以命换命。
云淮晏最后的两个问题,云淮清都无法回答。
他之前想过将责任推诿给黎立舟给那个用断肠草害他的人,以求得自己心中片刻安宁,可是面对这两个问题,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归根到底,晏儿会走到今日,一步一步都是他害的。
云淮清没有回答,站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晏儿,三哥始终都记着你的好,之前我们也算共苦了,日后便是我们兄弟两同甘的日子。”
云淮晏没有接他的这句话。
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着云淮清的背影,声音低得几近哀求:“三哥,那你下回再来看我,给我带点糖吧。”
“你以前不是不爱吃糖吗?”
“以前啊,以前年纪小,没吃过苦。”
云淮清心里一颤,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又看了他一眼。
云淮晏稍稍坐直了身子,也正在看他。
云淮清仔仔细细又打量了弟弟一番,眼眶发烫:“好,三哥把京都最甜的糖都给你找来。”
第66章 药石无医
云淮清说第二日再来看云淮晏,但第二日一早他便被诸多事情牵绊住,抽空亲自去集市上给云淮晏买糖,逛了一圈回来,便到了该入宫排演明日册立大典的时辰。
他本想让易平替他将买回来的那袋糖豆给云淮晏送去,可又想着昨日答应过今日还去看他,等忙完再给他带过去吧。
这日云淮清的午膳是在蕙兰宫同用的。
他得了云恒的特许,每月都要进出许多趟蕙兰宫来陪皇后。这一趟进来他突然无由地想起前年秋日,云淮晏随长平军诸将回朝受赏时的情景。
那时的晏儿还是身形挺拔意气风发的少年,知道他爱酒,就从北境千里迢迢给他捎回来一袋好酒。
只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如今想来竟然恍若隔世。
那一日,母后为着一副银质酒具闹得筵席的氛围尴尬不已,他们之间的嫌隙那时已显端倪,但晏儿这个傻孩子固执地以为只要他交付出真心便能被偿以真心不被辜负。
可是,最善变最,不能依仗的,从来便是人心啊。
皇后往云淮清碗里夹了一块排骨,温声道:“发什么呆?多吃点,这几天忙得厉害,看着都瘦了。”
云淮清望着满桌珍馐,实在吃不下,将碗一放,语音沉重:“母后,我昨日去看了晏儿,他情形不大好,白先生说,恐怕撑不过这两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