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是不会错的!
他默许他们将鹂妃葬在皇陵之外,暗暗希望鹂妃的名字不再被人提起,希望关于离国的所有事都被人遗忘。
如今血淋淋的事实被云淮晏直截了当地指出,云淮晏一时气急,甩开云淮晏牵住他一角衣袖的手,将云淮晏整个人带得偏转过身去。
云恒压着怒火:“朕早同你说过,你的母亲只有一人,便是皇后,其余的不许多问。”
“我这回在北境遇到前离遗民,他们都知道曾经有个离国公主嫁到了大梁,那个人是我的母亲,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云恒已经怒极站起了身,背手站在床头:“是谁?是谁跟你说朕攻打离国?说你母妃负气出走?是不是清儿押回来的那个黎立舟?他将你害到这步田地,若不是清儿及时攻进山谷救你,你就死在他手上了,你居然还信他?”
“我死在他手上?三哥,救我?”云淮晏茫然看着云恒,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云恒强压下怒气:“黎立舟此人信口雌黄,不敬君父,本来就兼了几条罪状,如此看来死罪更是难逃了。你年纪小错信歹人,朕不怪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不辨是非,睡吧。”
云淮晏听着云恒的话,耳边嗡鸣。他本也料到黎立舟被押解入京绝无生机,可云恒怒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心口一闷,泛起针扎般的疼痛。
在池州城里黎立舟救他一命,他不仅不曾报答他救命之恩,甚至引兵杀入西岭害他痛失亲友沦为阶下囚,如今激怒了云恒,恐怕还要害得他提前送命。
这样想着,云淮晏心中一痛,一口血便呛了出来。
此时云恒已经背过身去要走,并未发现云淮晏被他激得口吐鲜血,冷声道:“你收收心好好养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心中应当有数,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平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想想。”
云淮晏撑着床沿抬头,眼前黑雾升腾,昏黑中云淮晏看见西岭深处的那片梅林,那时有酒有肉,自在惬意。
他想到黎立舟苦笑着说“我被困在这里,连朋友都没有”,他忽然想到,若黎立舟就要死了,他可能到死都以为是自己和师兄假借与他结交的名义,引三哥带兵找到了西岭深谷的入口。黎立舟大约觉得他被人利用了,甚至他可能到死都以为利用他的人,就是他备足了美酒等来的朋友!
——多么凄凉!
云淮晏甩了甩头终于看清云恒的背影,他强忍的心口剧痛求云恒:“父皇,我想见黎立舟一面……我,我有句话要同他说……”
可云恒并未回头,甚至连一声回应也没有,仿佛不曾听见云淮晏的哀求,拂袖而去。云淮晏撑着床沿的手脱力,从床榻上跌了下去,胸口炸开一阵剧痛,他的意识渐渐昏沉,彻底陷入昏迷前,他听见云恒在外间说:“平王需要静养,从今天起不许他踏出平王府一步。”
倦意刻骨,云淮晏终于支撑不住合上了眼,听着屋外的动静,有些自嘲地想,不许出平王府吗?倒也不必多此一举,他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第61章 寒冬
当天夜里,禁军统领温冀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守在平王府门外。
来人虽然多,他们对待平王府上下倒都是和和气气,只是不许府里的人迈出大门一步。
云恒不会再来,甚至福海也未再登门,连云淮清都一连半夜不曾露面,平王府各处的门都有禁军守着,府里的人出不去,府外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除了云恒与云淮晏本人,没有人知道无竹居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云恒走后苏叶回到无竹居,看见的便是仅着单薄中衣倒地昏迷的云淮晏。
当晚云淮晏便起了烧,接连几日都是断断续续地昏睡着,期间有两次挣扎着醒过来,拉着苏木的手,费力地要说些什么,可甫一开口便呛出两口血,又脱力昏睡过去。
白彦的方子每一日都要变好多回,最终让丫头抓了放进药壶里熬的,却总是还最初写的那一张。
他翻着那些已经被他几乎翻烂的医术,指望着找出哪怕一星半点向前被他忽略的细节,每日里盯着方子琢磨着云淮晏的病那样重,总得用几味药力强劲的药材才能管用,但改进方子里再看,又每每被他删掉改回原来的模样。
白彦自己心里明白,云淮晏的身子破败衰弱,已然承受不得住药性猛烈的方子。
便是白彦,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复一日艰难挨着。
其实并不必白彦特意说明,任谁都看出云淮晏支撑得辛苦。
昏昏沉沉病了几日,稍微恢复点力气已经是三日之后。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却总要强打起精神给云恒写一封信,不是进谏的折子,更像是一封家书,由守在门外的温冀替他送到云恒手中。
那封信的内容只有苏木知道,连苏叶也不清楚。
云淮晏从昏迷中醒转过来那日,扯着苏木的手低声道:“我们不能不管黎立舟,他分明没有复国的心,他只是生来就是离国皇子,这怎么会是他的错?”
苏木劝他:“黎立舟的事你我都管不了,你身份特殊,更不该插手此事。”
“可是他救过我的命啊。”云淮晏望着苏木的眼睛,眸光如水,“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死?”
苏木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顿了片刻,仿佛是拗不过他败下阵来:“你也无法进宫,你给陛下写信吧,不必尽谈黎立舟,也谈些父子间该说的话,哄哄他高兴才好。”
这些信都是由苏木转给温冀,再由温冀转给云恒的。
但云淮晏不知道的是,信笺的内容苏木一一仔细看过,他细细摘除了那些可能激怒云恒的字句,再仿照着云淮晏的字迹认真誊写后,才敢交由温冀呈递到云恒面前。
苏木眼见着云淮晏的字迹一日比一日潦草,起坐艰难却还是强撑着日日伏在案头写字,时而将血咳在信笺上,还不得不重新誊写一遍。苏木看得心疼,明明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却不知从何劝起,只一再暗暗自责给他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平王府被封已有半月之久,云淮晏送出去的信犹如泥牛入海,云恒仿佛忘了他还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不曾再来探视,也未再差人来问。
相比云恒的冷淡,云淮清大半个月未来探望更让白彦不满。
白彦本就对云淮晏答应云淮清从北境颠簸回京都的事悒悒,如今更是忍不住私下同苏叶与苏木抱怨:“他那哥哥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一句话,为了让他哥哥安心,那傻小子就这么颠回来了,现在呢,为了人家半条命都没了,人家看过一眼没有?”
苏叶不懂白彦的火气,虽说云淮晏一路吃了不少苦,但北境衣食起居总归不如京都周到细致,她一直以为云淮清要他回京静养也不无道理,只是想得太不周全,好心办了坏事。
白彦冲着苏叶努努嘴,同苏木道:“看看,你这个妹子不好好教,以后铁定傻得被卖了还帮别人算钱。”
看着苏木无奈的模样嗤笑一声,又转向苏叶:“丫头,你自己想想,你家男人在北境是吃不饱了还是穿不暖了,营里条件不好,你们在沔阳城里盘个宅子下来给他休养总是可以做到的吧,纵使条件不如平王府,只要安安生生地养着,我不敢说能让他多活上一年半载,但至少他最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丫头,他三哥不是傻子,晏儿的情形受不得颠簸,只要不是个瞎子便都能看出来,他为什么非要逼他回来,不肯让他待在北境,你还想不出来吗?”
苏叶想了想,旋即想明白白彦话里话外的意思,惊得张大了嘴。
苏木苦笑着拍拍苏叶:“皇家本是如此,哪里会真有什么兄弟情深。”
“可是他,”白彦朝身后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声音低成一声缥缈的叹息,“可是他分明都这样了,即使有心储位,也等不到了。不知道宁王还在怕什么。”
平王府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无竹居里那位几点用膳几点用药,人人都悬在心上,便是他这一餐多喝了半碗粥这样的小事也值得锦瑟她们欢喜上半日。
风盘旋在京都上空,寒意料峭,一点春日的模样也没有。
苏叶有时站在庭院里看着守在门口的禁军,他们身形笔挺面无表情,他们不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可能看不到京都春暖花开时的景致了。
她忽然觉得整个京都都是冷的,但幸好,平王府里暖的,云淮晏最后的日子还能生活在一个春风能吹到的地方。
整个京都都是冷漠寒凉的。
谁会想到,平王府被封之后第一个来看云淮晏的竟然这一年间与云淮晏鲜少联系的云淮安。
那一日风和气清,苏叶看着云淮晏精神不错,便和锦瑟一起七手八脚在无竹居的庭院里搭了一张软塌,扶着他到外头去晒太阳。
云淮晏靠在软塌中,春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柔,将他清俊好看的面容映出一种冰雪雕琢般的剔透,仿佛下一刻便要在阳光里消散去一般。
苏叶与锦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好好相处,为着云淮晏的病,两个人竟生出一种勠力同心的默契来。
一切收拾妥当时,刘伯进来通报说绥王来了。
云淮晏目光黯了黯,笑笑:“没想到最先来的竟然是五哥。”
苏叶将手伸进毯子里握了握他的手,果然触手冰凉,她转头去里屋再取一件毯子来,锦瑟寸步不离地守着,将小桌上的一杯热水晾到温热,递到云淮晏嘴边看着他浅浅喝了一口。
云淮安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依然坐在那张华丽精巧的木质轮椅上,铜轮滚过青石板辘辘作响。
轮椅被推到圆桌另一侧,与云淮晏相对坐着,目光却紧紧盯着锦瑟。锦瑟一看见云淮安整个人便不大对,放水杯时候手一抖,竟然险些打翻杯子。
苏叶恰好这时候出来,丝毫没察觉其中的古怪气氛,规规矩矩同云淮安问好,将手里的毯子仔仔细细地又给云淮晏盖了一层,轻声问他:“还冷不冷?”
云淮晏亦是嘴角含笑,抬眼看着她,轻轻摇头。
眼前的人面色苍白,唇色发青,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已至穷途末路,可只要他还是与苏叶在一起,便好似繁花开遍又是人间好时节。
云淮安看着云淮晏与苏叶,心中不无嫉妒,这样想着,他又将目光朝锦瑟看去。
果然锦瑟又是垂着头。
自从前年秋猎出了那件事,每每他在的场合,她便都是这样垂着头。
云淮晏暗暗看着云淮安的神色,握握苏叶的手,轻声道:“你带着锦瑟先去别处玩吧,我跟五哥说会儿话。”
那头云淮安会意,也转头吩咐随行的小厮到院子外头去候着。
无竹居里的庭院不算大,几丈见方的一个小院落,与外面隔着一方内湖,隔着湖望着对岸花园,院子里亭台错落,怪石嶙峋,初春时节草木不算繁盛,只在枝丫上吐出星星点点的绿芽,隔着湖水看不分明,园子里仍是一派枯窘萧索。
云淮晏为云淮安沏茶,擎着茶壶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大半杯茶水落到茶盏之外。
云淮安伸手接过茶壶:“我自己来吧。”
云淮晏不逞强,缓缓靠回被苏叶垫高的软枕上,胸口急促地起伏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闷声咳嗽起来。他朝云淮安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即飞快自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抵在唇上。
又这样咳了一会,他才将帕子握在手心里又收回袖中。
云淮安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微微发寒。
宫里宫外都在说,平王这次回来身子不大好,他本想再怎么不好,还能比他一个断了双腿的废人还糟吗?
如今亲眼所见,他不得不承认,老七的情形比他以为的还要糟糕许多。
云淮安刚刚其实看见了他唇间急速涌出的血色,他咳得面白唇青,那一抹殷红便分外显眼。可是显然云淮晏不想让人看见,他飞快地抽出锦帕来,快得云淮安甚至有一瞬间以为他看见的那抹血色只是幻觉。
云淮安忽然想到,云淮晏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他看着他如此光景,竟然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感慨与悲怆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差点忘了这回来平王府的目的,居然差点真的以为自己是来探望病重的弟弟的。
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会来探望这个,害自己再也离不开这张破椅子的人呢?
第62章 离间
云淮安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半天想不出该怎么开始与弟弟的对话,最终似笑非笑地对着他说了一句“恭喜”。
云淮晏困惑地看他。
“三哥昨日就封了太子,竟还没人来同你报喜吗?”云淮安放下手中的茶杯,死死盯着云淮晏,露出诡异的笑容,“毕竟你可帮了他不少忙,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吗?三哥未免太过凉薄。”
“五哥是什么意思?”
云淮晏微微眯起眼。兄弟几人中,他与云淮清素来最为交好不假,但也从不曾开罪过云淮定与云淮安,如今云淮安言语中的恶意毫不遮掩,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得罪过了五哥。
云淮安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锤了锤自己一双细瘦无力的腿,挑眉问他:“老七,你是真的不记得,我这双腿是怎么断的了?”
“你说过,是前年秋日围猎时意外跌下山崖……”
“当真是意外吗?我是被谁推下山崖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云淮安怒极低吼着打断云淮晏,随手便砸了手边的茶杯。
茶杯落地的声响激得云淮晏脸色一白,云淮安恍然未觉,笑着向前倾了倾身子:“那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吧。前年秋天,锦瑟找我,求我带她参加围猎。围猎时,她在山崖边等着我,柔情蜜意地说了许多话,紧接着趁我不备将我推下悬崖。我这样说,你可回想起来了?”
从听见锦瑟的名字起,云淮晏便拧起了眉头。
随着云淮安说下去,他的眉头越加锁紧:“锦瑟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淮安紧紧盯着云淮晏,捕捉着他面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我也想知道锦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理由无缘无故要害我,这是会被砍头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能让她做这种事?再说,除了你,谁会知道我对锦瑟有意,能想到用让锦瑟接近我以让我放松警觉这样的法子?”
“五哥的意思是,我让锦瑟假意接近你,借机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