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上马背的那一刻,我只是邱家阿沐。
商天灏的精兵隐藏在筅州的各个角落,怪石令一出,精兵齐集,枕戈待旦,看来商天灏早有划策。
副将名林天,土生土长的筅州人,我瞧出他眼底的轻蔑,虎眸就要冲上前去灭灭林天的威风,我拦住虎眸,对林天说:“我年纪轻和诸位兄弟尚不熟悉,京城之行还要多多仰仗副将,他日论功行赏,兄弟们都能分到一杯羹。”
一百精兵听了我的话,蠢蠢欲动,整个心恨不得扑到战场上去,他们挥舞着刀枪,喊声震天动地:“救驾!救驾!救驾!”
林天微微一惊,笑不露齿:“怪石令握在谁手,谁就是我们筅州军的统帅,商老大信任您,我们兄弟绝无二话,旦请吩咐。”
我在帐里解去轻衣,换上重甲,重甲制作时以男子的身材为定量,我穿上有些托大,沉重的铁甲压在肩上,我扣住头盔,举剑上马。
筅州的天不知何时晴了,郊野的林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光落在叶脉上,回光返照般灿烂了一瞬,马蹄踏过枯叶,发出咔擦咔擦的碎响,宋清俗一直望着我远去,轻叹一声:“马上就不太平了。”
飘入我耳中,又像一句谶言。
这不是我第一次带兵,世人皆知阿兄十六岁随军出征,其实那年我也在军队里。
阿兄不慎被敌军将领捉去,挂在城门上,马上就要斩首示众,阿爹急得满头冒汗,却又不肯放弃一城一寸。我缩在队伍里,偷偷举起了阿爹的龙舌弓,弓身压得我微微喘息,龙筋拉开,我的手指在发抖,但我的箭绝不能抖。
松指的那一瞬,我听见我脑中的那根弦骤然崩裂,我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众人惊愕地看着我,阿爹最先反应过来,驾马前冲,接住了摇摇坠落的阿兄。
我猛然发觉,后衫一片湿润。
阿爹把晕厥的阿兄交给了身边的叔伯,旋即大步流星走过来,盯住我,严肃的脸庞忽然笑出淡淡的酒窝,我心里这才踏实了,龙舌弓重重脱落在地,我笑着笑着淌下泪水。
阿爹抱紧我,宽厚的肩膀像一堵墙。
“阿沐别害怕,你干得好,如果没有你的一箭,阿爹就再也看不见你阿兄了。”我觉得肩膀湿润,可我不敢相信阿爹哭了,只听阿爹声音放轻了稍许,“邱若云不是没有软肋,他是个胆小鬼。”
我笃定地说道:“才不是,阿爹是草原上威猛的英雄!阿沐以后要像阿爹一样,屠尽侵我河山的蛮狗!”
“好志气!”阿爹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脊背,“我们邱家军素来论功行赏,你这次立下大功,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支队伍——属于邱沐的队伍。”
当年的狂言回荡在耳畔,我腹中犹如烈酒燃烧,一时间热费沸腾,手持寻常角弓,拉弦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境况严峻的城门下,我若不发弓,阿兄就会被蛮狗摘了头,于是我稳稳地拉开弓弦,“嗖”的一箭,穿破九王亲卫的胸口。
士气高涨,一百精兵分两路左右包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像一场永无止尽的屠杀,筅州军杀红了眼,他们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躲藏了数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雪耻。
正如商天灏所说,无家可归的人才能豁出命。
亲卫兵被这雷霆之势吓唬了眼,节节败退,有人吼道:“哪招来的一群疯子,真邪乎!”
毫无章法的厮杀彻底乱了亲卫兵的阵脚,看到马蜂窝似的嗡嗡人群却透着不死不休的杀伐,经验丰富的亲卫首领也露出可怖的神色,他下定论说:“这他妈是一群鬼!”
鬼不怕地狱。
倘若尘世不肯为穷苦无依的人敞开天门,那么闯一闯地狱又有何妨。
林天从别人的胸膛里抽出剑,他说:“统帅,敌方人数太多,咱们弟兄尽疲,受不了他们无休止的车轮战。不如我带着弟兄们拖住他们,您先一步赶往京城。”
这话林天能说出口,心里便是认同了我。
敌我数量悬殊,现在不是逞义气的时候,我勒紧马绳,看着他说道:“后方全仰仗副将了。”
林天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重新加入战斗。
我趁乱走上了赶往京城的路,虎眸一路上没说话,他忽地一拍脑袋,开口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
虎眸磕磕巴巴说:“那个霍钰……也叫她干娘!”
我骂道:“你他妈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虎眸咧开嘴巴,像是要哭:“我……我忘了。”
我真后悔把承程一个人扔在京城。那里虎豹环伺,承煜这回可算掉进狼窝了,虞岁华、霍钰,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名字突然连在一起。霍钰出身是匪,虞岁华出身是奴,仔细想来,二人狼狈为奸居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宛宁的出嫁,或许只是她兄长下得一步好棋。
我回想起了重阳节那日,承煜对我说的“隐藏”二字。当日宛宁被迫接下赐婚的诏书,霍大将军是悲悯多一些,还是霍虞联盟达成的欣喜多一些,他隐藏得很好,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马蹄高扬,我紧勒马绳,落地的那一瞬震起一层黄沙,从郊野看京城,更像是看一座深不可测的魔宫,城楼点着一盏昏黄的夜灯,守兵提着刀来回巡视,人影在墙上晃动,没有星光。
不知城中是何局势,我和虎眸商量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偷偷摸上了城墙。旗帜飘扬,守兵听到轻微的响动,我不给他回头的机会,短命没入脖颈,血腥味悄无声息地蔓延,守兵倏地瘫软下去。
有个守兵鬼机灵,倒在地上装死,见我走了,诈尸般跳起来扯着嗓子喊:“来人啊有敌!”
“去你妈的敌。”
虎眸补了一刀,他舔了舔唇瓣边的血。
已经来不及了,城墙上豁然大亮,密密麻麻的守卫闻声而来,手中高举汹汹燃烧的火把,远远望去像一条遨游深海的火龙。虎眸心里没底:“嫂嫂,还救不救我哥了?”
我摘掉头盔,鬓角的发随风飞扬:“当然要救,你想你嫂子当寡妇吗!”
城下,黑压压一片,守卫的臂膀上都缚着杜鹃红的袖箍,灿金线绣了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天皇”。
忽然,皇军向两侧闪退,让出一条宽阔的路,一辆华丽的车舆漫步驶来,皇军们皆恭谨地垂下头,好像车舆中坐着的是他们的天皇。
撩开纱帘,走出一位容貌妍丽的女子,女子环顾四周,对帘子里轻轻说了句什么,里面的人方才动身出来,一只红鸢尾簪率先崭露,华裳拖地,一只小巧的金绣鞋踩在内宦佝偻的脊背,像踏污泥般,飞快地站到地面上。
我们一高一低,她仰望我的目光更像是俯视。
皇军齐声发出参拜,宛若津浪吞灭万古长夜: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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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
第36章 叁陆·长雪
岁华还是窦皇后给她取得名字。
在承煜的形容里,这位继母只比他大四岁。窦氏是门阀大族,三代皆为丞相,窦皇后仙逝前,她的哥哥窦濑也是丞相——窦家最后一任丞相。
窦濑把妹妹送进宫,虞岁华算陪嫁,诸如此类的陪嫁不下二十余人,唯有虞岁华脱颖而出,获皇上青睐,荣宠不亚于昔日窦皇后。
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仰仗什么?
阴云密布,天空压得人喘息不易,虞岁华气定神闲,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话却是对皇军说的。
“御林军晁大统领,想必在场诸位早有耳闻。是的,晁统领以身犯险刺杀蛮族少王,晁统领成功了,少王苏磊尔被死死地钉在虎皮帐中,整个朔北颜面扫地,于我军而言何等的荣耀。哀家知道,你们都是霍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你们一起上过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然而霍将军此刻却被蛮族的虾兵蟹将囚困在釜城关,而晁统领更是暴死荒野尸骨未寒!我们誓死守卫的大晉出现了叛贼,这个叛贼是谁?”
一呼百应,皇军面面相觑,举剑高喝:“叛贼是谁!是谁!”
夜风暗涌,虞岁华裙裾轻扬,一张阴毒的笑脸藏在绛红的引幡后,唇角的胭脂擦得有些重了,犹如一轮血月。在看不到云丝的深夜弯起诡异的弧度,刺满凤纹的袖袍高高扬起,指向了我。
她目光如电,红艳艳的唇张开,好似要一口吞下。
“雷雨连杀肱骨大臣一十三人,晁统领也葬身于她的剑下,霍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军务上言明了此事,雷雨不杀,忠烈何以瞑目。”
虞岁华细数雷雨的罪孽,却对邱家的军功太子的仁德只字不提,她把自己摆在了崇高之位,好像从天而降的圣女,为民除害。
雷雨,就是替罪的羔羊——就是那个害!
我伫立在城墙上,身下尸体已然冷却。皇军震天动地的咆哮声贯穿了我的双耳,我只觉得四野阒然。
善于藏在暗中的虎眸竟跃到我的近前,虎眸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低声说:“我有名字,我叫萧长雪。”
怀抱里的余温尚未散去,虎眸便以迅雷之势冲到了新太后的仪仗队前。他的速度,放眼整个大晉,无异于都是出色。虎眸就像草原的猎豹,风的速度也追他不上。
对了,他叫萧长雪。
萧长雪抽刀,割破了虞岁华的喉咙。临死之际,虞岁华都难以置信,她养了多年的稚子居然给了她致命一击。
血溅华舆,婢女一阵惊叫,只见萧长雪取出一方蓝帕,从容地拭去刀刃上的新血,眼底毫不掩饰地厌恶仿佛在说,他萧长雪,等这一刻等了许多年。
这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萧长雪一脚踹飞虞岁华的尸体,皇军中一片哗然,显然乱了军心。他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旗帜,大旗一挑,高声大喊:“虞太后罪一,弄权专政,囚太子于金龙台,罪二,勾结蛮族,绊霍将军于釜城关,罪三,妖言惑众,诟陷当朝太子妃。我乃中州八令萧长安之弟萧长雪,特来救驾!”
谁不知道中州八令的萧长安。
谁也不知道中州八令的萧长雪,但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有这一个名字——那便是萧长雪。
就在皇军举棋不定时,城门破了,商天灏带领着筅州军纵马直前,没了虞岁华的皇军有如一盘散沙,气势渐弱。
我抢来一匹好马,说:“好一个中州八令,好一个萧长雪!”
不等萧长雪说话,商天灏便驾马跑过来,着急问:“殿下何在?”
萧长雪道:“殿下在金龙台静候诸位佳音,一切都在殿下计划之内。虞岁华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依殿下之令就地格杀,其余皇军降而不杀,还望商先生吩咐下去,待安顿好后事,咱们一齐去向殿下报喜。”
商天灏有些疑惑:“你不是……”
我说:“商先生不必多问,照他说得做便好。”
商天灏离去。战了一整夜,萧长雪看上去略显疲倦,他翻身下马,欲往城墙上走,我一伸长-枪,拦在萧长雪的腰间。
萧长雪抬眸望着我,我抢在他之前开口说道:“中州八令的萧长安,曾和霍钰一般出身匪寇,可惜萧长安时运不济,被霍钰一剑挑落在马下,车裂而死。这些是我阿爹告诉我的,萧长雪,是真的吗?”
萧长雪肩膀微抖,偏转目光,望向京城中遍野横尸,说:“当年若是邱将军前去中州劝降,或许我哥就不会死了吧。霍钰狼子野心,为谋高位,踏着我哥的尸骨而上,也是那年,出身微贱的霍钰得到了先皇的认可,那时我年纪尚小,霍钰动了恻隐之心,把我扔给了虞岁华。”他长叹了一声,“得遇殿下,萧岚之幸。”
风靡云涌。
也就是这一年,太子承煜逼宫,称帝。
此番太子逼得是虞太后的宫,名正言顺。
虞岁华打一开始就没想扶持九王称帝,虞岁华在她众多干儿子中,挑中了一个年纪小最好控制的孩子,至于九王,只是她的一颗弃子,在她有了垂帘听政的想法时,她就迫不及待地把九王驱赶到靖州。霍钰听闻了改换新帝的消息,立马跑去荆州相助九王。
三日后,如承煜所料,荆州反了。
消息传到隆安殿时,承煜正和萧长雪等人议事,商天灏立在殿前,踌躇了半天没有进门。
林天卸去战甲,跟在商天灏的身后,他小声问:“老大,咱怎么不进去啊?”
商天灏吓了一跳,脸都青了,说:“老大个屁,天子在里边儿呢,你敢整筅州那一套。虽说这次救驾有功,可你没听姓萧的说吗,一切尽在殿下掌握之中,咱们充其量是沾了太子妃的光,才能掺和进来分一杯羹。”
林天吃瘪:“邱统帅……是……太子妃?”
商天灏眨眨眼:“该叫皇后娘娘了。”他竖起大指,“我像娘娘那么大的时候,还对着寒窗读孔孟呢,还是我婆娘有眼光,给我找对了主子。”
“还真是,这么说来,邱老将军可不就……”
商天灏皱眉,厉声说:“如元,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吞肚子里。此处不比筅州,你平日办事牢靠,队伍交给你管我放心,但你切记,里头坐着的那位可不像我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以后咱们同为皇上办事,都是臣子,你说话需谨慎再谨慎。”
我在门后从头听到尾,见萧长雪领命出去,我随在他身后,一直送到殿外。商天灏见我们突然走出,忙笑道:“萧大人辛苦,娘娘辛苦。”
商天灏是个明白人,人老心不老,五十多岁依然带有初出牛犊的豪气,可他在商场浸淫多年,言语间透着商贾独有的客套。萧长雪睇了商天灏一眼,微微点头,提着刀便走了。
我让开身子,请商林二位入殿。
先皇醉心玩乐,朝臣议事的隆安殿日久荒废,贵妃娘娘的宝华宫却夜夜笙歌。孙丞相位于群臣之首,有心劝谏,奈何虞岁华枕边香风甚浓,就是孙丞相,也因此差一点死谏隆安殿。如今天下易主,孙丞相第一时间将隆安殿打扫干净,承煜说起此事时,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总之是在隆安殿居下了。
承煜公务繁忙,不论是老臣还是新臣,见了一波又一波。我候在一旁,时不时添茶递水,原想着萧长雪走后单独同承煜说说青南的安排,商天灏带着林天又来了,我心里叹了口气,望着红墙上似水蓝天,心头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