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天灏行大礼,林天紧随其后。
承煜竟走了下来,撩起衣摆,亲自搀扶着二人起来,经此一举,商天灏受宠若惊,林天更是魂飞天外。二人呆呆得望着近在咫尺的新帝,激动得说不出话。
承煜温声说:“阿沐在筅州,多亏了商先生照顾,怪我事先没和她通气,牵累二位千里奔波。若不是林副将孤身拖延住九王的兵,阿沐和萧长雪也就不会这么快地赶来,总之,多谢二位相助。”
商天灏哪想得到新帝如此平易近人,他感动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1,我商天灏有鸿鹄之志,此生定要追随明主圣君。不敢欺瞒陛下,我手中私养了五百精兵,号‘筅州军’,都是些草莽之辈,经此一战后还剩三百七十六人,若陛下不嫌,尽可把他们收编入御林军,让他们为陛下冲锋陷阵,矢死不贰。”
我在边上旁听,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商天灏是个聪明人。三百七十六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虽有救驾之功,日久年深,就是年轻皇帝心头的一根刺,不如亲手奉上,藏锋敛锐。
果然,承煜听后微喜,说道:“先生竟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御林军晁顾战死边关,统领一职空缺,朕看先生正适此位,林副将便为副统领。那三百勇士,放在京城实在屈才,不如分到萧将军麾下,先生以为如何?”
商天灏跪地:“谢主隆恩。”
萧长雪封了将军,看来是用来制衡霍钰的。
对霍钰来说,萧长雪不失为一劲敌。萧长安在中州威风惯了,负气斗狠,霍钰三言两语就点得他和朝廷硬碰硬,最终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萧长雪不同,萧长雪是藏锋的剑,他的少年意气早在宝华宫中耗得一干二净,忍辱负重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什么都忍得了。
承煜的用人之能,着实令我心生敬佩。
然而本质上,承煜不就是困于京城的萧长雪么,无依无靠,却胆比天大,人人唾弃的罪臣之女他说娶就娶了,中州恶匪萧长安的弟弟他说封就封了,用人不疑,技高人胆大,他把所有人都握得死死的。
商天灏说:“陛下而今有何打算?”
承煜摸了摸指尖冰凉的玉扳指,低沉道:“九怀王身在荆州,朕很不放心,我们兄弟明争暗斗了十几年,他绝不会甘心将江山拱手让人,虞岁华宁立傀儡皇帝也不肯立九怀王,是忌惮怀王野心。如今天下正值乱世之秋,北朔蛮族蠢蠢欲动,少王苏磊尔的死不仅没压制住他们,甚至点燃了狼群的兽血,边关不得不加防,朕已派长雪戍守安塞尔,如有异动——那便战。”
这时,萧长雪未经通报便大步流星走来,他一脸凝重道:“荆州反了。”
我手里的月月红倏尔坠地,光影照落花,陷在承煜颀长深邃的孤影上,描着龙纹的锦袍被隆安殿外的秋风吹起一角,他咬字清晰,又重复一遍:“那便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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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萧起,字长安。
萧岚,字长雪。
第37章 叁柒·朝令
天子言,不容置喙。
萧长雪神色犹豫,颔首说:“现如今内忧外患,不知陛下欲请何人出战?”
唯一能打的萧长雪,也被遣到了边关,谁能与霍钰一战?承煜深知,边关若无萧长雪,与散沙无异,就算是把萧长雪派到荆州,承煜也不能放心,毕竟他是中州八令的萧长雪,他若要反,轻而易举。看得出来,缺兵少将,承煜陷入了两难,商天灏垂垂老矣,不足为任,晁顾如果还在的话……
想起这个名字,我恍若隔世一般。
“把那三百七十六人交于我,伐荆州。”四人的目光唰唰盯在我的脸上,我苦笑道,“放眼大晉,你绝对找不出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大晉自古没有女将军。”承煜一口否定。
我耸耸肩,说:“是,大晉没有,大晉也不能有。在这个根深蒂固的腐朽王朝里,突然冒出个女将军,孙丞相定会血谏隆安殿,紧接着儒生口诛笔伐甚嚣尘上,各路反贼揭竿而起,且出师有名。但如果这个女将军不是晉人呢,她只是路义军。”
商天灏捋捋胡须:“是义军的话,成败皆与大晉无关,若是胜了,那么皆大欢喜,届时陛下只需将义军再收编,天下瞧着,还会说陛下礼贤下士,若是败了,也是梦中泡影,不为人所在意……”
“商统领,林副将,萧将军,你们先出去。”
殿门重重掩上,落花没了光影,宛若一瓣散着清香的淤泥,承煜猛地上前两步,被碾在脚下不只落花,我的心附在花上,烂成了泥。我的手主动攀在承煜的腰上,承煜眼底一沉,俯身压下,鼻尖抵住我的鼻尖。
掌中腰盈盈一握,我像是抱了一团火,火中焚着坚硬的钢铁。他腰可真细,我心里想,这样细的腰是如何撑得起天下第一剑呢。
承煜忍着热,说:“想当女将军?”
我腾出一条手臂,攥住他散下来的一缕乌发,低语:“没有军功,我拿什么和世家女子抗衡,仗着你宠爱吗,邱家的女儿不做妖妃,我既铁了心和你厮守,就得拿出看男人的本事。后宫如花美眷要多少有多少,可我不是娇花,无需帝王垂怜。”
“你终于……愿意和我一起向前走了。”
“可不是么,唯有到了生离死别,我方知晓藏心里头的人是谁,”我情话绵绵,连自己也听醉了,“小女儿家长大了,你待我的好,我全都记得,往后尸山血海,我替皇上走。”
承煜默语,我抓住空档,手塞进帝王衣里摩挲着,嫣然一笑:“皇上的腰,真细。”
他闷声说:“女将军想要试试看么?”
“想要,”我梗起雪白的脖颈,哑声重复,“我想要。”
“给你,三百七十六人给你……你想要的,朕都给你。”
窗外,一朵菊花落。
鼻尖错落,承煜含住我微湿的唇,忘情地拥吻。
凄风扫地而来,纷纷扬扬的菊花黄吹进了隆安殿,一场瑟瑟花雨里,我被压挤促狭的金銮座上,抛开轻纱似的壳,露出如花般的柔,承煜略带惊喜地开拓,十里之外,还跪着数百权臣等待恭迎新帝,新帝何在?
我心里笑,在温柔刀下啊。
行至晚夜,承煜抱我走进房中,床帐内背贴背,汗还没干,参杂在淡淡的龙涎香里。承煜忽然翻转过身,像把小孩尿的姿势搂住我,牙齿点在青青紫紫的肩头,有些疼,他厮磨着说:“去一趟筅州,你想明白许多。”
“从前是我过得糊涂,又任性妄为,全然不顾后果,倒头来被人利用不说,还害得别人帮我收拾烂摊子。”我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雷雨过去了,下一次,京城该落雪了。”
言下之意,是要往前看了。
承煜巴不得我不再计较,于是附合道:“是该落雪了。”
相拥爱到破晓,承煜整理朝服,我慵懒地侧卧在龙床上,并不打算帮忙,然而很快他就理好了衣裳,三两步跨过来,俯身吻住我的唇,他的吻,从不浅尝辄止。
我被他亲迷糊了,张开唇还想要,他扳住我的下颌,重重地咬了一嘴。
我趴在床褥上,重重喘息:“你是狗么!”
桃花眼含情脉脉,承煜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顺手捏了捏我红得滴血的耳垂,我没打耳洞,耳垂空落落的,他这么一捏,又出奇的麻痒。
承煜笑笑:“下次,朕给你打耳洞。”
“滚吧。”我说。
承煜悻悻离去,衣袂掠过满园秋色,瘦腰仿佛桃枝般有力,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瓣,只觉得后腰酸痛,撩开被褥低头一瞅,大腿内侧一大片青紫,就算胸腹处也未能幸免于难,我咬牙撑着,去向宫中内宦要了一碗避子汤。
起初那内宦不敢,哆嗦着手说:“娘娘,陛下……他……他……”
“陛下他另有所爱,昨夜不过是我自甘下贱主动勾引,才有了这段荒唐,陛下醒来定然万分后悔,所以你快点松手。”
热汤灌肚,不料这一幕却落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和林天同职的御林军,紫蝶。她大抵是想过来抢夺,然而还是慢了半步,我如愿地打了个饱嗝,回眸对上了她惊愕的媚眼,眼边泪痣依旧。
紫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猜,她在我眼里看见了她姐姐的命。
我淡淡道:“还请姑娘让一让。”
“陛下命我随你赴往荆州。”
“我不同意。”斩钉截铁。
在我的印象中,紫蝶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事事争先,此时她竟然愿意居我之后,我心中微疑,却不肯给她半分面子。
紫蝶咬咬牙,握紧腰间的配件,倏尔又松开了手,目光平静:“这是陛下的命令,我听说你不慎掉进了水里,怕是脑袋也进了水,忘记了谁尊谁卑,天子岂能朝令夕改。”
我托着药碗,苦涩残在嘴里,我微微倾了倾手,碗底沉淀着的药渣悉数洒落在地,只有个别仍固执地附在碗边,我干脆把整个药碗摔了出去,庭院外响起碎裂声。
盛药的小太监抱头蹲下,瑟瑟发抖。
紫蝶愣了一瞬,指节青白,握剑的手不由得又紧了。
“姐姐的死我很抱歉,但是错不在我,各为其主,是她跟错了人,我们姐妹从小失去父母,被两个死对头抱走收养,姐妹亲情淡去,余下的只有同一个屋檐下的勾心斗角,如果换过来,她何尝不会选择大义灭亲。”
穿堂风吹散了鬓边发,我用力摇了摇头:“她不会,她到死都在念着你。”
紫蝶闻声,骤然垂下头颅,我踏出庭院的那一刻,隐约听见了低低的抽泣,我迈出的那条腿在空中滞了一瞬,最终还是迈了出去,这一次,我想向前看了。
走到宫门时,我看见了立在红墙下一身白衣的萧长雪。
萧长雪束高了发,露出了英俊的容颜,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碰面时承煜说的话,他是个太监。虞岁华倒是极有可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后面查获的那些干儿子也都是太监,忍辱负重萧长雪,大抵也难逃此厄运。
“娘娘,陛下特令臣在此恭候。荆州之行,由臣护送您到运河处,咱们再分道扬镳。”他声音清而沉,和之前发傻的稚儿天差地别,“对了,这是陛下托臣送娘娘的礼物。”
“叫阿沐就行,三点水的沐。”我接过来包袱,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张陈旧的弯弓,“阿爹的龙舌弓?我以为它早被内府缴去了,内府就是个填不满的臭嘴,收缴的宝贝有去无回,能逼他们拿出来这个,你费心了。”
“是陛下……”
“我打心底谢你,你就别和我周旋了。”我简单拉扯了几下弓弦,说,“你虽是承煜的部下,却不懂他,以他的作风,内府的人早已身首异处,可你萧长雪不会,你这中州八令的飞鸟,在京城寄人篱下,虽不擅人情,却恨不得和所有人都交好。这弓我很喜欢,它是阿爹的旧物,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谢谢了。”
萧长雪说:“不必谢,我兄长在世时,最敬仰邱老将军。”
我笑道:“令兄有眼光。”
“按照陛下之意,我们应当越快越好,晚一日,便给荆州多了一日喘息的时间,虽说霍钰的三万兵马在釜城关损伤元气,可你只有三百七十六人,敌众我寡,需得抢占先机。宫外兵马已集结完毕,可要现在启程?”
萧长雪是承煜培养成才的参天树,从他离开宝华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将军命,而是我是野生的杂草,绊住了寒冬,连严霜也无法入境。
宫廊格外的静,我摩挲着弓身,淡淡一笑:“既然打得是一场必输的仗,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且先让我去见一位故人,待我同他告别后再启程也不迟。”
第38章 叁捌·不臣
大狱里管事的是最得罪人的差事,成天看人眼色行事,可如今天下易主,先帝眼一翻翻没了,新帝连个也眼色也不屑于给他们,他们恨不得夹着尾巴出门,尾巴藏住了,再拿两只灰溜溜的眼睛四处瞟,一看见萧将军酂白的衣裳,立马喜笑颜开,乖怪把牢门敞开。
我走到门口,萧长雪也跟了上来,我歪头笑道:“京城的冰糖葫芦酸甜可口最是好吃,去了荆州还有点想,萧将军可否替我买一支尝尝。”
萧长雪点了点头,移转了步伐。
我对狱卒说:“萧将军既走了,你们也不必跟着,我认得路。”
狱卒讪讪退身,想来是不识得我,又见而今最富盛名的萧将军对我毕恭毕敬,才更不敢得罪。
我一步步踏上沾满青苔的石阶,阴森可怖的灰墙落入余光中,除了乌黑便是污血,刑具随处可见,难以想象,那些冷冰冰的重铁将会用到活人的身体里。我强忍住恶心,脚底却迟钝了不少。
隔着一层铁栏,我看见青南坐在石炕上,三千青丝披散,混杂了血和灰尘,他神情自若,呆呆地望着手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大狱待久了,就像泡在酸臭的药酒里,不辨晴雨,难尝苦甜,再高洁的君子骨也会被腐蚀得直不起腰。”
这是上一次我被释放时,那个太学博士告诉的我的话。
算上今日,青南已经在狱中熬了一百零一天了。
哭泣声伴随着滴滴答答的眼泪,在死气沉沉的空气中黯然蒸发,我泪流不止,然而他什么都不知道。青南安静地坐着,墙头的窗透来细微的光,照在苍白的脸上。
再高洁的君子骨,也会被腐蚀得直不起腰。
我双膝下跪,磕头,说:“初遇南先生……先生如霁月清风,如今阿沐向先生请辞,尸山血海,阿沐踏尽,现如今的阿沐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阿沐,可先生仍是十年前的先生,清风不改霁月长明,阿沐……别了!”
再叩首,已别离。
那清癯的身影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一颤,我全身绷紧,明知他听不到,可还是一动不动,他也不动了,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双弹琴的手被夹得血淋漓,我猜,他在想他的琴。
走出牢门,萧长雪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