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都是良家女子,耻于开口,可是碍于徐娘的威严,又没法儿不照做。我抢言说:“五位姐姐的花容月貌,那怀盛王如何能不爱?我们姊妹俩逃荒来此,无依无靠,姑姑愿收留便是好极,往后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嗯。”徐娘脸色和缓,温声说,“你倒是个伶俐人儿,叫什么名字?”
“青儿,青水之南的青。”我拉着紫蝶的手,说,“这位是我亲妹妹紫儿,她一向听我的话,我叫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是不是啊,紫儿?”
紫蝶强笑:“是啊,姐姐。”
“你们姐妹情深,我自然不会拆散。这几日便由春儿带你们熟悉熟悉荆州,兵荒马乱,可别乱跑,闯出什么祸事来,姑奶奶兜它不住。”徐娘掩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好了,我也乏累了,你们下去吧。”
五位姑娘如临大赦,春儿冲我一笑,领我向住处走去,边走边说道:“我个这班子里的老人了,姑姑是我亲姑母,原来我还有三个姊妹,姑姑赐名春夏秋冬,而江花月夜都是从外乡买来的穷苦姑娘。姑姑面冷心热,往后相处起来你们便知道了。”
“春儿姐姐,班子里的其它人呢?”我说。
春儿苦笑说:“一群没良心的,见画春班遭了难,树倒猢狲散,他们绝想不到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我想问画春班究竟生了什么变故,却不好冒然开口,便转言说道:“是因为……女阎罗吗?”
春儿骤然转身用力地捂住我的嘴,一双秋水明眸里溢满了恐惧。我默默按住紫蝶欲拔刀的手,没有反抗。春儿瞥了眼两边,沉沉地松下一口气,说:“到了荆州地界,这个人,不要提。”
哪个人,女阎罗吗?
难道荆州真有阎罗现世,提都提不得。
就在这时,偏远突然响起车夫的喊叫声:“快来人,大爷发疯了,快来人啊!”
等我们跑到偏院时,大爷正跪在院子里说疯话。湿淋淋的汗把发丝卷成一缕一缕,搭在瘦宽的肩头,两只手抓着地上的泥土,他仰着头,两目发直,眼底却有一束精光闪烁,痴迷地望着薄透的月牙儿,口中叽里咕噜地叫着,只言片语难以连成一段话。
“帝王业……混蛋帝王业……酒好喝,醉酒好当歌!我再喝一壶酒,莫愁解千愁……”
黯淡无星夜,仿佛积蓄着一股疾亟待发的力量,我隔着飞絮般绵绵风,望着老宅里孤身乱舞的人。
大爷埋头低嚎:“那头狼就在眼前,你为何不杀,那头狼露出獠牙,你为何不杀,曼珠沙华啊……曼珠沙华啊……帝王业,难养美人花……啊美人花……”
看着他疯癫的模样,春儿不敢上前,不知何时徐娘也来了,三个姊妹搀扶着徐娘,徐娘以扇掩面,低低地抽泣。车夫上前两步,却被大爷一巴掌挥倒,吧嗒一声,扇子掉了,徐娘仰着头,泪水斑驳:“业孽啊。”
车夫说:“大爷定是得了失心疯了……”
“帝王业难养……美人花,我的曼珠沙华啊,”他裂大了嘴,露出森森白牙,“冥界三途河,忘川彼岸边,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相死1……饿狼食花,在饿狼腹中,花见了那叶。”
曼珠沙华,我曾在青南的书册上见过,妖花边配了《佛经》上的一段话:“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我迈步上前,大爷不说话了,他盯着我,继而裂开嘴笑:“曼珠沙华……”
我微微蹙眉,轻声问:“谁是曼珠沙华?”
大爷不回答,只是盯着我傻乐。
我微微一笑:“你瞧瞧你,一身的脏,脚底板全是泥巴,你走了很远的路吧,你从哪里来的呢,你来的地方,盛开着曼珠沙华么?”
大爷陷入了迷惘,歪着头,不知道在想写什么。我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看徐娘的神色,他如何疯的,大概她也不知道。
我悄悄掏出一点迷魂香点上,徐徐香薰蛛丝般缠住了大爷赤红的面颊,他渐渐地倒下,车夫见状,立马跑过去,背着大爷进了屋。
徐娘瞥了我一眼,竟什么都没有说,哀哀地叹了声气便不胜疲倦回去歇息了。
黑云浮上天幕,遮住了白色月牙儿,夜静了,又没全静,打更的敲打着梆子,声声入耳,我躺在床上,眼见着一团黑色的物什翻墙而入,我有了警觉,往旁边一看,紫蝶也立刻睁开了眼睛。
轻微的开门声,我猛地翻身下床,紫蝶却快我一步,手拧在那人的喉咙上,我一把扯掉蒙在脸上的黑巾,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紫蝶怒道:“原陆,三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原陆嘿嘿一笑:“采花。”见紫蝶下手真用上了力道,原陆赶忙求饶,“大人手下留情——我有军务禀报!”
紫蝶哼了一声,一脚把原陆踹在地上。原陆揉了揉胸口,又揉了揉喉咙,嘟囔了一嘴,想来不是什么好话,紫蝶充耳不闻,披了件外袍,眉目冷然。
对原陆,她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想来是还记着仇呢。
我说:“怎么样,兄弟们都进城了么?”
提起这个,原陆正色道:“我正是要来禀告此事,怀盛王果真是老奸巨猾,流民四起,怀盛王为保荆州安虞,竟是顺水推舟把流民潮引向了中州。不光如此,三百兄弟将近一半被抓了起来,关进荆州狱,含雪前去打探,倒是并未用刑。”
“请将军示下!”
我默声取出一方黑匣,刀尖撬开锁,露出里面宗宗卷轴。
紫蝶陡然把匣子扣上,美目微瞪:“你要干什么!”
“朝廷孤立无援,肱骨之臣不肯相助,寒门子弟无心相助,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皇帝病重驾崩,金龙台太子被囚,城楼下太后身陨,紧接着承旻便自立为王割据一方,”我一点点,掰开紫蝶的手,慢慢地吐出真相,“天下人疑心当今圣上名不正言不顺,就像天下人疑心我阿爹邱若云勾结外贼一般,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只是旦夕间的事儿,白纸泼墨,墨会渗透,光凭洗——是绝对洗不净的。”
紫蝶幽幽复语:“绝对……洗不净。”
我叹声说:“雷雨夜,该见光了。”
曾经我是九王的一枚弃子,如今我是一枚弑主的反棋。九王做鬼也不会想到,世界上叫章步高的人,为了和我达成交易,居然找全了我身为雷雨的所有罪证。
紫蝶紧握住我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说:“你这般坦荡,却叫殿下如何自处?身份暴露后,在世人的眼中,你便与谋害忠臣的怀盛王是一丘之貉,大晉的王宫再也容不下你邱家阿沐,你该如何,殿下该如何!”
“我来荆州,就没想活。”
紫蝶彻底说不出话来,紫蝶动手想要抢走我的匣子,对于她这种孩子气的作为,我无奈又悲哀,争抢之中,黑匣摔在了地上,匣子碎出一道裂纹,雪白的卷宗哗啦啦洒落,原陆拾起一卷,恍然大悟,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我意已决,原陆,照我说的去做,把这些卷宗誊抄上百份发放,十日之内,我要天下皆知——”
原陆把卷宗都收拾到破匣之内,又看了一眼侧立在一旁的紫蝶,没敢再说什么,他出门前,我又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查一查画春班。”
徐娘姓莫,在家中排行老三,人称莫三娘。
疯疯癫癫的酒鬼是莫三娘的大哥,名愁字清寒,莫三娘上边还有一位兄长,名折字子龛。莫家原籍在中州八令之一的秋水令,莫家班也曾扬名秋水,莫三娘年少时一展歌喉值万钱,莫愁笔下的戏本更是千人传颂,后来莫愁参加科举,中了榜眼,便没了音信。
原陆说,任他如何查,莫家大爷中榜后的三年都是一片空白,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但在这三年里,莫三娘却率领着莫家班,离开了原籍秋水令,辗转到荆州谋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莫三娘离开的那一年,正好是中州匪首萧长安落网的那一年——亦是霍钰名声大噪的那一年。
自此,莫家班改名为画春班。
我心中好奇,让画春班人人惧畏的“女阎罗”究竟是何方神圣,原陆给我的信笺还有大半尚未读完,屋外却响起春儿银铃般的笑声,在春儿推开门的那一刻,信笺与火烛相融,烟雾缭绕,她瞥了眼烛台:“烧什么呢,情书啊?”
我故作羞色,春儿嫣然一笑:“青儿有了心上人,快和我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青儿这个名字,倒叫我不大习惯。
“……我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时候是最可爱的,有时候又是最可恨的,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但剑抵在他脖子上,我的心却生生的疼。”
春儿笑意更甚了,想来是以为我在作喻,她这般闭月羞花的美人,永远不会把剑架在心上人的脖子上。笑着笑着,她忽然有些落寞,十指绞着帕子,泫然欲泣:“过了子时,你我便都要去侍奉怀盛王了,尚不知怀盛王是何脾性,他一怒之下赐死我也便罢了,若侥幸活了下来,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我想了想,把心狠手辣四个字咽了进去,宽慰她说:“听说九……怀盛王对女人极好,”想到什么,我忽然笑了起来,心说:不过他家里藏了一只母老虎,小心母老虎凶你。
子时,便是王府小厮来领人的时刻。
紫蝶留守在画春班,我随着五位佳人齐身上了轿子,莫三娘看着轿头两盏贵气的大红灯笼,愁容上才展出一点笑意,对我们说:“伺候好王爷,往后无边富贵,够你们享三辈子了。”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春儿坐在我身边,她呆呆地望着街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故人。
可能……她在想她的萧郎吧。
走到中途,扑的一声,灯笼灭了。我靠窗小憩,颠簸着还真有了些倦意,眼前一片黑暗,姑娘们从幻梦中惊醒,喃喃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于是我也清醒了七八分。
回答她们的,是呜呜的秋风,以及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来人该是个女子,年纪二十上下,身轻如燕,且常年习武。我一把揭开缚在眼上的丝带,撩开轿帘,最先入目的是一双银红的战靴,裙摆翩飞,束腰护腕齐备,红缨枪反手背在身后,少女面庞莹然,眉目冷峻,和霍家宛宁如出一辙——
我心里叹息一声,是宛宁啊。
身边的五个姑娘却已经惊叫了起来:“女阎罗……!”
叫完,便像叠罗汉一般接连晕了过去。
宛宁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我——我一身轻薄的纱衣,坐着她丈夫接引外室的软轿——百口莫辩。她怔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静得死气沉沉,一招手说:“绑了。”
不给我半点插嘴的机会。
夜晚,怀盛王府灯火通明,怀盛王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几个被压入了一间凄冷的偏殿,点上蜡烛一看,殿内瑟缩了二十几位姑娘,她们脸色青白,痴呆呆地望着我们这些“新人”,夜风掀起轻薄的袖笼,弱如杨枝般的双臂上竟布满了鞭挞的痕迹。
我心里一惊,忍不住想要问询,这时亲卫兵把我从中拽了出来,不由分说,拉着我向前走。我回头望了一眼昏睡不醒的春儿,快步跟上了卫兵。
单薄的月光把人影拉得老长,飞檐斗拱,积云般沉沉地压在头顶,绘着繁缛花纹的宫灯在风中摇啊摇,却不见有守灯的宫人,偶然地,听见一声急促的声响,我顺着声音回头望,看见的却是卫兵阴怖的面颊,冷冰冰声音灌入双耳。
“快点走,不准瞎看。”
“如果我偏要看呢。”
我冲卫兵一笑,抬手攥住了他的脖子。他大概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临死前的恐惧撕裂了缚在面-皮上的那层可笑的奴性,我并未使力,而是声东击西,另一只手叩向他的面门,把他按倒在长长的宫廊上。
后脑勺砸地,漫出一滩血迹。
见他终于不动了,我缓了口气,寻着声音向王府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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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佛经》
男主出场倒计时!!!!!!!!
第42章 肆贰·狼吻
穿过月亮门,干枯的树叶在脚底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分散成了细碎的小叶,我遽然顿住步伐,瞳孔飘幻,最终没忍住恶心,折腰干呕。
忽然间,一只幽白的手从黑暗处伸来,缚住了我的眼。
我隐约看到那人的指缝里暗藏的一点星光,被囚在铁笼里的男女犹如待宰的羔羊,沾满污血的皮肤看上去很肮脏,可他们的眼泪却比孟婆汤还要纯洁。他们极力涌着泪水,女人被抽打得殷红的屁股压在男人残缺不全的脚掌上,男人正流血的手臂依着女人骨瘦如柴的肩胛骨,男人和女人的身后各站着一个掌刑人,头戴铁盔,铁面无情。
青南那本书册上的画蛰伏在我的脑海,原来曼珠沙华因死亡而怒放。
眼泪滑下,那个人的手竟微微一颤,捂得更紧了。我闭上了眼睛,发狠似的抓住那个人的手臂,重重地咬在手腕上,只听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攥住我的下颌,逼迫我与他亲吻,唇舌在口中肆掠,我想起了安塞尔草原流传的一句情话:
血液吻过狼的獠牙,狼吻过少年最爱的姑娘。
“阿沐,你的吻太刚硬了,柔软一些……像我对你的思念一样,我想感受到你爱我。”
当朝九五之尊正意图把我拖进旁边茂密的灌丛,谁能信呢?
似乎猜出了我心中所想,承煜微微一笑,把我往怀里按了按,说:“你一定也很想念我吧。”
他的唇喷发出的热气氤氲滚烫,我沉默地吻上,夹杂着无处发泄的恨意:“……想你,想你去死,人总归有一天会死,你为什么不在我们相遇的前一天死去呢,我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