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讷地点头,是啊,非常凶猛,凶猛到杀人了。
宛宁会错了意,一口茶水喷在桌面。
“你慢点喝。”我友善地拍了拍她脊背,为她顺气,“你吃醋了?我们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干。”
“呸!姑奶奶现在的心上人是晁顾,吃哪门子的浑醋!”
宛宁的姑奶奶说得越来越顺口,她揪住我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不是不信我移情别恋?觉得抢了我的心上人对不起我?我告诉你阿沐,我对太子殿下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要再这样误会,我就——我就往朱哲的伤口上撒盐不叫他帮你!”
“小魔女松开!”
我从魔女的魔爪下,救出被揪得通红的小耳朵。宛宁的威胁实在恶毒,且有针对性,我无奈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我信我信,我信你移情别恋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可我和太子承煜之间清清白白,而且……我不会喜欢他的。”我叹了口气,缓缓道,“昨夜,他杀了紫蝶……”
“什么?”宛宁不顾我前面贬她的话,“‘蝴蝶双侠’死了?”
“死的,是妹妹紫蝶,昨夜她不知怎地逃出大狱,奇怪的是,她逃出之后,不远走天涯,反入东宫刺杀太子,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的姐姐永蝶,此刻应该还在大狱里,我想着去朱哲那里,兴许可以知道些什么。”
说着,我朝茶馆里的小二招手。
小二披着雪白的面巾,笑呵呵地跑来。我付过茶钱,领了宛宁预定好的酒酿,放在掌心掂量掂量。
嗯,分量是齐全了,不知能不能让朱哲宽宏大量,饶过上回我提着菜刀砍他,不再计较。
宛宁听了这个消息,顿时喋喋不休起来:“阿沐阿沐,你快详细同我说说昨夜的情况。”
见我不理,颠颠跑到我身后,扮起丫鬟,为我垂肩揉背:“我的好阿沐,你快与我说说呗!”见我依旧不理,她又捏着嗓子喊,“太子妃?”
对于昨夜之事,我不大愿意重新提起,但耐不过宛宁的央求。
“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我问她。
宛宁微愣,推搡着我:“怎么反倒问我来啦,太子殿下……你不比我熟悉?”
“冤枉,我根本不认识他。”
宛宁露出古怪的表情,摇摇头:“我不信,你一定是害羞了。倘若太子与你没有前缘,为何在一群皇亲国戚中,单单选了你做太子妃?你虽然漂亮,但不至于到红颜祸水的地步。”
“前缘?”我目瞪口呆,“怎么子虚乌有的事,在你嘴里变得有理有据的?”
宛宁忽地笑了,笑的邪恶:“嘿嘿,死不承认,是非逼着我揭你的老底吗?”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她恍然,“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京城都传遍了,你和太子殿下在琉璃坊的那些事,你的琵琶他的剑,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我的表情陡然凝重起来,“宛宁,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们没有去看望朱哲,千金一壶的般若汤也都入了一个我和宛宁的腹中。
你的琵琶他的剑……
这句话,我曾听朱哲说过,他说这句话时眼神莫名的悲哀,全然没有半分平日里嬉笑打闹的样子。我以为他性情如此,而今想来,他是听说了这个悲伤的故事。
一个关于死在大火里的阿沐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从永蝶的口中流传出来的。
太子承煜要抓“蝴蝶双侠”,不是因为她们惩奸除恶,乱了晉朝国运秩序,而是因为——她们说了不该说的话。
宛宁问:“你的短剑上是不是刻着一个‘煜’字。”
“嗯。”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你的剑,为何刻着‘煜’,难道从来都没有好奇过么?”
“……好奇过的。”
只不过我太相信青南了,他说什么我都信。
宛宁叹了口气,“唉,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奇怪,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的剑上的‘煜’字,是太子殿下的名字。”
太子杀了紫蝶,那么永蝶……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急忙拉着宛宁,离开了茶馆,径直去了大狱。
第6章 〇陆·双蝶
晁顾像一尊死皮赖脸的石像,伫立在大狱门口。
平素宛宁看见他会兴奋地尖叫,今日碍于我,她压制住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眼睛里透着流光溢彩,压低声音问:“阿沐,不然我再牺牲一下,去引开他。”
我淡淡道:“不用,他大统领拦得住劫狱的刺客,拦不住大晉的太子妃。”
晁顾的眼眉低垂着,他看向我腰间挂着的短剑,似乎有一瞬的不解,后来仿佛全明白了似的,嘴角露出苦闷的一笑。
第一次,涯石街上的相遇,这位大统领看向我的眼神无比的轻蔑,不可一世,可自从知晓我的身份后,他居然也用那种哀戚的目光注视着我了。
我依稀记得,他用长刀将我的头发斩断的样子,刀非常的快,人非常的狠。
晁顾恭敬地行礼:“末将参见太子妃,霍姑娘。”
“让我们进去。”
他漆黑的瞳孔陡然收缩,似乎想要拒绝,却没有十足的理由,只好勉强地笑笑:“是。”
外面的天空有多么的碧蓝,大狱里的墙壁就有多么阴森,苔藓似的石块铺在地面,不知哪里来的水声,“滴滴哒哒”的响个不停。
御林军在牢门前笔直地站立着,几乎每一个牢门,都有三四个守卫,和我前几日造访时截然不同,果然,上次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为了将“蝴蝶双侠”的团伙围剿,想出的陷阱,太子不相信一个永蝶能说出那么多的故事。
背后的人,是谁?
“参见太子妃娘娘。”
御林军的齐声拜见,“太子妃”这份量极重的三个字响彻大狱,宛宁紧紧地圈着我的手,她有些颤抖。
不怪她,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看到大狱都会颤抖。
我初次来时也会这样,后来来多了,对可怖的刑具与扑鼻的血腥,便习以为常了。
在防范最强的牢门内,我见到了永蝶。
她在哭,哭的伤心欲绝,仿佛已经知道紫蝶的噩耗。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她微微抬起了头,和死在东宫的紫蝶一般无二的脸,只是……我震惊了,猛然跪地叫道:“你,你不是永蝶!”
朱哲告诉我,“蝴蝶双侠”为孪生的姊妹,模样若不细看,分毫不差,仔细端详,姐姐永蝶的左眼为罕见的双瞳,妹妹紫蝶,眼角眉梢处有一颗朱砂痣。
此刻,牢狱里披头散发的女人静静地看着我,左眼的瞳孔还挂着豆大的泪珠,那不是双瞳!
我脑海中猛然回忆起,那夜,我抱着惨死的紫蝶,流水落在她死不瞑目的脸上,眼角眉梢的泪痣,就这样被冲淡了。
讲故事的永蝶,用胭脂在眼角眉梢,化了一滴朱砂痣,令我们误以为她是紫蝶,然后死在太子承煜的剑下。
苟活在大狱里的少女,才是紫蝶。
看到我,她大声恸哭,涓涓细流的眼泪将她眼角眉梢的红点越冲越亮,一粒绯红的泪痣赫然显现。
紫蝶全然疯了,眼睛里布满的猩红的血丝,她趁我不备捉住我的手,五指紧紧地锁住,用尽全力地掐着,宛宁上前帮我挣脱,可她掰不动紫蝶的手,那双仿佛从地狱里伸出的手。
紫蝶用阴森森的声音唤我“阿沐”,喊到嗓子嘶哑,仿佛对这个名字有着切骨之仇。
疯言疯语中,我唯一挺清楚的话就是:“阿沐……快走,不要让雷雨利用你。”
“什么!什么意思?”
我身子一僵,为什么她们都叫我走?
我还想再问,身后陡然蹿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他伸出手,在紫蝶的后脊背处重重地砍了一手刃,紫蝶顿时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我转头一看,是太子承煜,身后还伴着如影随形的晁顾。
那日,尊贵的太子殿下将我抱回了东宫。
一路上,卖狐狸面具的小贩都在艳羡我们这对夫妻的恩爱甜蜜,刚开始我想挣脱,但见他神色冰冷,此次我又不占什么理,只好任他肆意妄为。
紫蝶的指甲尖利,将我的手腕抓出五道三寸长的指痕,看上去鲜血淋漓,我吃痛,蹙眉忍着。
血不小心蹭在承煜雪白的袍子上,我连忙用手去抹,不料越抹越多,抹到最后,仿佛点了一株傲雪寒梅,朵朵绽放。
我不好意思地咬咬舌头,心中默默地为自己难卜的命运——祈祷。
长乐宫中,红帐之下。
承煜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命一路紧随的晁顾拿来金疮药,他仔细为我包扎的样子可真温柔,像是青南在照顾那些聒噪的小鸟时那样,如玉的指尖时不时点在我的腕处。
我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犹如端详青南的凤尾琴一般,眼神中透着崇拜和赞赏。
剑术天下第一的他,手生的也是天下第一的好看。
青南的手比他瘦削单薄一些,骨节处还有常年抚弦后落下的薄茧,而且除了抚琴外别无它用。
承煜的手会舞剑,还会变戏法,有趣极了。
沉默中,承煜终于说话了,他说:“那是个疯女人,以后少招惹她。”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觉得紫蝶不是疯女人,她可能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得知自己死去了亲姐姐,所以才那样的伤心。
但我没有反驳承煜的话,我发现他不好惹,在一切都清楚之前,我也不打算告诉他紫蝶还活着的秘密。皇室中人,有时比刺客还要可怕,整日喊打喊杀。
我问:“你能不能放了她?”
承煜为我包扎的手一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应该杀了她。”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不相信此话出于他口,而他暗如黄昏的目光让我不敢不相信他这句话的真实信。
他忽然有些可怕。
“为什么?”我小声问,“她没害人,为什么要死?”
“因为她伤了你。”
时间忽然凝滞 ,承煜的眼神随着这句动情的话渐渐柔软,我忍不住想要逃开他的目光,但我知道我逃不开了,因为我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我的眼睛,与大婚那日在铜镜中看到的暗如死灰的眼神不同。
面前的这个男子,忽然变得非常地熟悉。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我,放过大狱里的疯女人,不过他要我答应他一个要求。
说实话,他的要求十分地幼稚——他要我为他做一根冰糖葫芦。
我说:“我不会做。”
他笑了笑:“我教你。”
为了让紫蝶活着,我答应了。
但我知道,我不该答应他,我应该按着青南的吩咐杀死他,这样他在我心中便永远是温柔的太子承煜,接下来也不会再发生那些伤心的事。
承煜带着我穿过三个月亮门洞,我问他去哪,他说:“阿沐,跟着我,我带你看一百颗山楂树。”
东宫真的好大,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他牵着我的手,穿过第三个月亮门洞后,他指着前面的密林,笑着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他真的没有骗我,东宫真的藏着一百棵山楂树。
日入仲秋,满目的映山红,大大小小的红果缀在羽扇似的叶子上,像大婚时穿的华裳上面缀着的彩色流苏。
看着这天地一景,我浑然忘却方才大狱里稀奇古怪的事,在毛毯似的泥地上欢快地蹦蹦跳跳。
金色的霞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承煜的脸上,我忍不住怅然慨叹:“好美啊……”
承煜抬手摘了一个成熟的山楂果,挑眉问:“谁美?”
我贪婪地看着他手中的红果,垂涎欲滴:“……你美。”
可惜的是山楂并不似外表那般可人,兴许是还早的缘故,味道像青梅一样的酸涩。我咬了一口,酸的舌头都麻了,苦着脸怨声载道:“好酸。”
承煜接过我手中的山楂,学着我的模样苦着脸端详着。我想,如果我是那颗山楂,一定会被他盯得脸红,虽然山楂的脸原本便是红彤彤的,犹如此刻的日落。
看着看着,他手指不知搞了什么动作,山楂主动弹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他顺势仰头,那颗山楂毫无悬念的落在了他的口中。
“哇,你是怎么做的?”
我忽视了承煜吃我咬过的山楂这个重要的问题,忙不迭的请教。
但看他的脸色,似乎还在缓解山楂的涩味,没空教我。
我兴冲冲地摘了一颗,想学着他的样子将山楂弹入口中。
我以为这和射箭一样的道理,我射箭从来都是百发百中,料想玩这个一定也不会差。令我失望的是,憨态可掬的红果似乎无意落入我的腹中,它端着胖嘟嘟的身子,以毫厘之差落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顺着缓坡慢悠悠地滚到墙角。
承煜看着我爱而不得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似乎专门为了刺激我,他凑到我面前,专门等着吃我弹起来的山楂。
他的唇有好几次差点亲到我的脸,我只顾着与山楂斗智斗勇,竟未留意。
“喂!你不教我也就罢了!干嘛抢我的山楂吃?”
先前为了贴合青楼女子温婉与太子妃的贤良,在承煜面前我一直缩着声说话,如今他气得我恢复出凶恶的本性,大吼大叫起来。
承煜停了一瞬,他似乎被我炸毛的样子惊到了。
我刚弹起的山楂没有落入他的口中,他回过神来发现要失误时已然来不及。我刚想嘲笑他也有失误之时,他足尖微动,山楂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又落回他的手中。
“诺,给你吃。”
“我不吃。”我别过头去,“ 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