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下人们说,那日的千里追踪可谓壮哉。
朱哲的乌纱帽被我拿萝卜砸得歪斜,他一边叫嚷着:“疯子疯子!阿沐你疯了吧!”,一边玩命飞奔,当我一菜刀飞掷他锦靴之上时,他脸上的表情,出奇的精彩,先是坐禅吐纳般重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无比庆幸道:“幸亏鞋做大了一号。”
说罢,弃鞋而亡。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第二次见,是十日后的婚典。
据说,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妃——给耿直不阿的大理寺卿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他连连骂了我十日“疯子”,第二次尊称我太子妃,也是十日后的婚典。
每逢我抄写《女戒》,宛宁都会适时的出现。
我以为她会带上小檀,可朱哲心中记恨着我,前些天坏心眼地向女官告发我下巴豆一事,女官怒不可遏,十遍翻倍成二十遍,我有苦难言。
二十遍的重担,小檀一人想来是难以应付。
宛宁深知我意,她将她院中所有的打杂丫头都唤了过来,拥挤在厢房内为我抄书。宛宁恭敬地奉上前些日子拿我的短剑,认错道:“阿沐,我对不起你,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我瞥了她一眼,拿起短剑,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哼!一个人拿着剑和令牌,去和晁大统领私会,不管不顾知心好友的死活。你瞧……我这一箭,差一点就没命了,亏得我神勇无敌,闯了出来。”
宛宁看着我的伤处,无比夸张地“啊”了一声 ,然后笑嘻嘻地说:“咦,都快好了耶。”
“那是青……我的药好!”我忍不住递了一个白眼。
青南用得不知什么灵丹妙药,短短几日的功夫,一寸长的箭口,便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刮痕。
“好啦好啦,阿沐,我真的是要感谢你,让我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子!”
宛宁的眼里冒着粉红的桃心,她快乐地捧着我不知所措地脸颊,端端正正,在额头印了一个嫣红的唇印。
“真命天子?”我狐疑地看着发春少女甜蜜的模样,惊叫道,“哇!私会……我猜中了?”
宛宁一脸女儿的娇羞:“没有没有,就是有一丢丢的喜欢他!之前我满心满眼只有太子殿下,没有发现到他的好,和晁统领……算是,一见钟情。”
小姑娘的爱情万分懵懂,几日前还哭哭啼啼说什么单相思,现在就掉转目标,不过也好,宛宁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吊死在一颗树上呢?
晁统领那样的木头,不知道会不会让她伤心。
一切仿佛皆大欢喜,喜剧之后,是我的婚典。
我要嫁人了,嫁人的人是太子承煜,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男子。倘若他知晓,即将入住东宫的太子妃是别有图谋的刺客,该作何感想?
第5章 〇伍·洞房
十日后,迎来了我的婚典。
孙丞相家的千金与我一同嫁入东宫。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铜镜中映着一张女子的花容,她今天要嫁人了,要嫁的是当朝最为尊贵的太子承煜,而不是她喜欢的男子,所以她不笑。她的面庞和我一样美,因为她就是我。
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端详着自己,侍女在我的脸上扑上香气宜人的脂粉,宛宁在为我梳头,她的手柔软的像母亲一样,虽然我没有母亲。
灿金的梳篦滑过乌玉似的头发,只听清亮的女音喊道:“三梳子儿孙满堂。”
侍女们为我戴上华丽的凤冠,还有两支金丝步摇,衬得镜中的女子更加明艳动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子不笑,抿过胭脂的薄唇仿佛青水之南平滑的湖面,没有半分起浪的意思。
大红的盖头盖上,大红的盖头掀起。
中途上轿、祭祖,我木讷地走完了所有繁杂的礼制。
攒珠绣鞋踏上汉白玉台阶的那一刻,我恍然,入了东宫。
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妃无父无母,出生风尘,太子爷承煜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便殡天了,因此只有皇帝一人孤零零地高坐在上。他此时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慈爱地笑着,连连说了五六个“好”。
司礼的官员念了一大段拗口的文字,我只记住了最后四个字——“百年好合”。
婚典上来了很多人。
宛宁站在晁顾的身旁,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朝我欣悦地招招手,身边的晁大统领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仿佛正在战场奋勇杀敌,而非在殿里恭祝新人。
还有些我不认识的宦官妃子,他们脸上有巴结的笑,亦有鄙夷的笑,看得我心中一阵恶寒。
我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瞅见了大理寺卿朱哲。
他难得换去那身丑的要死的官服,身着喜庆的红衣。他似乎也在看我,左看右看,见没人关注,偷偷地扮了一个鬼脸。
我知道他是见我婚典上不笑不好看,想逗逗我。
伴随着一声“礼成”,太子承煜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一路上,他一直伴在我身旁,在我偶尔出神的时候,善意地提醒一下,于情于礼,没有半分僭越。
奉茶、敬酒、迎宾、送客。
我是太子承煜第一个妻子,他却仿佛已经嫁娶过似的,一切做得周到熟稔。似乎瞧出我的心思,他握着我的手,向我微微一笑。
他的掌心不似青南那般冰凉,仿佛梦呓中的温香软玉,我绷紧的手指,不由松了松。
“入洞房!”
太监的声音传入耳中,出奇尖锐,怀中藏着的那包褐色粉末似乎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你的目的。
长乐宫内,侍奉的宫女们分立两侧,地毯上绣着一簇簇贵态的金银花,碧雕烛台上的蜡油淌下一滴滴滚烫的烛泪,红帐似血。
太子承煜身着绯红色龙纹锦袍,他紧挨着我坐下,也不开口说话,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初次相遇,我被他澄澈的目光看得晕眩,此刻才发现太子承煜生了一双桃花眼。我听说,有桃花眼的人一般都很滥情,太子承煜也一定是这样。
“殿下,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我转头看着他,大胆地问道。
腰间坠着的细长宫绦被我攥在掌心里,揪得变了形状。
承煜有趣地瞧着我,否认:“我们从未见过。”
夜漫长,东宫的夜更漫长。
我没有忘记青南给我的药粉——一种能让太子承煜昏睡的药。我才不会乖乖听话,徐徐谋之呢,待他晕倒,我就拔出短剑刺进他的脖颈。
可晉朝的太子十分精明,精明到我会以为他知晓一切。
我刚要起身喝酒,他走便过去将酒拿来,当着我的面,斟了一盅。我说不善饮酒,要喝清水,他准备好似的,手一扬,一杯清水便呈现在我的面前,变戏法似的。
“你会变民间的戏法?”我惊讶地问道。
承煜淡淡地点头,唇角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的笑带着感染力,看着看着,我忍不住也笑了。
看见我的笑,承煜的表情好似做坏事得逞的孩子:“我的太子妃,你终于笑了。”说着,手又一变,一根水灵灵的糖葫芦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递到我的面前,“诺,奖励。”
糖葫芦上挂着山楂,仿佛叠在一起的梅花,十分地讨喜。
我接过它,含了一颗在嘴里,不由得赞赏:“好甜!”
“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东宫的花园里,种着一百棵山楂树,明日闲时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他抬手温柔地为我拭去唇角的糖渣,不待回答,又道,“那里还有一块池塘,我在里面种了荷花,顺道可以一起看看。”
“为什么不养几条红鲤呢?”我脱口而出道。
他怔然,随即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就派人去弄。”
不知是帐内太热的缘故,还是他的话令我害羞了,我觉得我的脸有些发烫。
这位太子爷非同一般的清新脱俗,我们说了好些话,先是坐着说,后来久坐累了就躺下来,冷了就盖上被子,说到最后,守在门口的宫女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殿下,你和我想象得有点不大一样。”我平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望着头顶悬挂的水晶,感慨道。
“哦?有什么不一样?”
“我以为,你是这样……”我陡然转头,想要学一学朱哲板正的模样给他看,没料到,他一直都在凝望着我。
他的桃花眼十分好看,像手中竹签上的糖葫芦似的,亮晶晶的。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除了悲凉外,多了一丝朦胧的情愫。我开始怀疑那句话的真实性了,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滥情的人,倒像一个用情之深的傻瓜。
“我是哪样?阿沐,你怎么不说了?”
我被他唤得回过神来,却如梦游桃花源般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嗯……像……”
“来人啊!有刺客!”
我猛地一惊,刚想说什么,承煜已然坐起。
透过薄薄的窗户,一只只火把在院内移动着,仿佛一簇簇来自地狱的幽冥之火。我对火焰有着莫名的抵触。
“你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承煜微微蹙眉,嘱咐完以后转身出了长乐殿。
去去就来?我起身,迷惘地目送着承煜的背影,好像有一个人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但他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我踉跄地跑出殿外时,一个身着粉衣的女子映入眼帘。她眼角眉梢,垂着一粒朱砂痣,我认出来了——是双侠之一的紫蝶。
御林军将长乐宫包裹地密不透风,女子站在白玉桥上,手里的双刀“咣当”落地。她的面前站着剑术天下第一的太子承煜,已然无处可退。
粉衣上染着许多血迹,紫蝶受伤了,太子承煜不过一招,就将剑刺入她的左臂。看得出,承煜手下留情了。
身陷囹圄,紫蝶笑得绝望洒脱,透过重重的守卫,她看到了我,目光不似之前刻薄,她在无形之中,好似接受了什么,怅然地比了一个嘴型。
我看出来了,那是刺客中的暗语。
她说:危险,快走。
然后她转过头,和承煜说了一番足以令他动怒杀了她的话。
虽然我没有听到,但我眼睁睁地看到,承煜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剑陡然扬起。
我瞪大了眼睛,扑了过去,似乎还想挽回什么,御林军认出我太子妃的身份,不敢阻拦,为我让出一条道路。
承煜也看到了我,他冷冽的目光紧紧锁在我奔来的道路上。
我垂头一看,是那根他亲手为我做的冰糖葫芦,我慌乱之中无意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承煜笑了,笑容彻骨的寒冷。
是他那个笑,令我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是在看另外一个阿沐。他的温柔掩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而我确信,我从未见过他。
我来不及管承煜受伤的心,只是撇开众人,抱住了摇摇欲坠的紫蝶。她青紫的嘴角留着血,眼角眉梢的朱砂痣渐渐黯淡下去。
我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对我笑了,原来她也会有宛宁一样的笑容。
紫蝶笑得虚弱,她抬手想触摸我的脸,但始终够不到。她轻轻说:“阿沐……走,快走。”
我落下了泪,泪水溅在死去少女的脸上,冲淡了那粒朱砂痣,可我哭得伤心欲绝,并未留意。
因为我的过错,害了一个少女年轻的性命。
承煜挥退了御林军,似乎想要走过来说些什么,可身后突然跑出一个婢女,诚惶诚恐道:“太子殿下,孙良娣身子不太舒服,请您过去看看。”
我想起,丞相家的千金与我一同入东宫,今晚,不是我一人的婚宴。
太子沉默了,他看着被婢女不小心踩在脚下的冰糖葫芦,眼底又涌起悲哀的神色。他转头看了一眼抱着紫蝶流泪的我,终是没在言语,随着那婢女,一道离开了长乐殿。
我知道我做了不合规矩的事。
我不该抱着一名刺客的尸体哭一宿,只是这次没有严厉的女官来罚我抄《女戒》,承煜封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嘴,这才没有将新婚太子妃失德行一事传得人尽皆知。
第二日,承煜并没有按照约定,带我去花园里,看那一百棵山楂树。但我在议事的书房旁瞥见了他口中盛开着莲花的小池塘,果然,蹦跃出一条条红鲤。
听说,今日大理寺卿朱哲会亲自入东宫向太子致歉,美名曰:负荆请罪。
我想问一问他,昨日是怎么一回事。紫蝶死了,她的姐姐永蝶不知如何,如果能通融一二的话,我也想买通一下朱哲这个刚正不阿的官员,让永蝶在大狱里好过一点。
从书房出来的,是承煜。
他又恢复了初见温柔的样子,还怕我冷,贴心地为我披上一件外衣。我受宠若惊地系着外衣的领带,目光闪烁不定:“你真叫人买了鲤鱼?”
“嗯,我都答应你了,你喜欢吗?”
我柔顺地点头,又往他身后瞅了瞅:“就殿下一个人出来吗?大理寺卿呢?先前我在大理寺住过一阵子,还未找他道谢呢。”
承煜的目光渐渐冷却,其实他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只是将情绪藏得太深。
我一点我颇为赞赏朱哲,高兴便高兴,生气便生气,从不打马虎眼,些许就因为此,才令严加看管的犯人,侥幸逃脱吧。
承煜告诉我,朱哲犯了看管不严之罪,被罚了二十大板,在大理寺休养。
听闻此消息的我跃跃欲试,想趁他之危,去买两斤咸盐在他伤口上撒一撒。看在有求于人的份上,宛宁劝我把两斤咸盐换成两壶般若汤。
做了太子妃,出入多有不便。于是我以将军府小姐约我出街买衣服为由,顺理成章地进大理寺。
去之前,在宛宁的建议下,我们先去了茶馆。
原先我不晓得,原来茶馆还卖酒。宛宁理所当然地告诉我,茶馆的酒全京城最好的,把最好的酒送给大理寺卿,才显得出我的真心实意。
茶馆中,尚不知情的宛宁看我疲惫的模样,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道:“阿沐,洞房花烛夜怎么样啊,太子殿下是不是很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