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煜一点儿都不像东宫的主人,他的眼睛干净的仿佛天空中漂浮的白云,没有半分勾心斗角的杂质,反而,有几分原野上放羊少年的神韵。
承煜看着我的眼神,绝不是看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温柔的目光,让我误以为我们曾经相爱过,然后重逢。
那是属于死在大火里的阿沐的眼神,他们是认识的吧?
可我不是他的阿沐,一切的一切难以解释得通。
御花园相遇后没过几天,朱哲就来告诉我:“你的心愿达成了,太子妃,准备待嫁吧。”
他又说,一个月后,将迎来我与太子承煜的婚典。
是夜,我翻墙偷偷去了青水之南。
平静的大泽中央,矗立着一个三角方亭,青南正坐在亭内抚琴。琴声惊动了碧波下安眠的红鲤,还有在桑树上栖息的鸟儿。
我运功立在沼泽地上,满腹的疑问被这壮美的一幕噎住。
我曾在百无聊赖之际,翻看青南傍手的书画,对一株名叫曼珠沙华的花印象颇深。它色泽红艳,开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花与叶注定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此时,数十条的红鲤探出绯红的头,聚集在离湖心亭一丈远的地方,虔诚地仿佛一株株彼岸的曼珠沙华,绝望而凄美。雪白的鸟儿排列成行,绕着亭顶来回徘徊,冰霜似的羽毛泛着纯白的圣光。
青南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他的琴音流水一般,顺着修长如玉的指尖倾泻而出。我只觉得悲伤,泪水堵在心口的位置,欲语还休。
青南说,我从前是一个孤独的刺客,只有他一个朋友。其实他也是个孤独的琴师,孤独到除了我之外,只有鸟鱼做他的听众。
青南、朱哲、承煜,他们都是有过往的人,过往大都苦涩,所以他们会悲伤。我将过往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那晚,我离开了青水以南,在我离开的那一刻,琴音蓦然停止,他知道我来,却没有将我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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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〇叁·公堂
宫中来了一批女官,来教习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准太子妃礼节。每日晚睡早起,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仿佛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叫苦不迭。
我苦于无奈,大胆而创意地给女官大人下了碟巴豆,这才偷得半日清闲,出来喝茶听书。
白胡子刚携着小童慢悠悠走出茶馆,又来了一尊大佛。
“就是你这个狐媚子勾引得太子殿下?”
短短一句话,暗含着信息量十足的劲爆八卦,众人纷纷回头,想要看热闹。
一声铮铮然的质问,着实将我问住了,近在嘴边的香茶硬是没喝下去。我故作镇定,摸了摸胸口怦怦直跳的小心脏。
京城中爱慕太子的女子不少,但身披金甲的寥寥,迄今为止,我只听说过——霍将军家的小妹宛宁,有偷穿兄长的铠甲出来耀武扬威的爱好。
没错,是霍宛宁。
与上回御花园中看到的温婉全然是两幅风景,少女张牙舞爪地样子,令我诚实地笑了。
她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襟,似是想起什么,转头恶狠狠地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该走的走该跑的跑,方才座无虚席的茶馆,登时空无一人。
我给女官灌巴豆,然后偷偷跑出来的行为是不大光彩的,所以不想添麻烦,好言好语开解道:“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显然,我低估了一个怒极醋坛的底线,少女露出恶毒的笑容,抽出腰间的□□,枪尖指向我紧张的脸:“阿沐是吧,我们打一架!看看谁才是配得上做太子妃的女人!”
说着枪尖横扫,气势汹汹地朝我的脸划来。
我猛然一惊,偏头险险躲过,茶碗“啪”的一声摔碎在地,褐色的液体洒在素白的衣裙上。
我绝望的闭眼,完了完了……回头非得被女官大人的唾沫淹死不可。
“还没完呢!”少女运力,再来一枪。
看得出她的枪法五花八门,并不熟练,刚才那招偷袭出其不意,才叫她占了上风,而今我反应过来,轻而易举躲过,还不忘拿起桌上的竹筷,用力朝少女甩去。
哗啦哗啦——!
“小姑娘,想要教训姑奶奶,再多修炼十年吧。”
我狡黠一笑,跳到窗外的街道上,然后回悟似的补充道:“十年太短了,得二十年。”
“想走,没那么容易!”
耳边冷风刮过 ,我无奈地蹙眉,单手制住了少女的枪杆。少女面色桃红,见枪杆被我制住,气得上蹿下跳,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横冲直撞,瞎使力气。
“你松开!你快松开!”她愤怒道。
“你确定?”说着,已然松开。
少女被枪杆的惯性杵在地上,她懊恼地将枪撒手,握拳起身,便使出一计凌厉的飞脚。
我不愿与她纠缠,旋身避开,随手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做盾牌,然后转头就跑 。
跑着跑着,偷瞟着身后的动静,人群中闪过一抹金黄。我叹息一声,耍了大枪后,她居然还有力气穷追不舍。
“小妹妹,姐姐不和你打啦!”
“你妹的!谁是你妹妹!”受到激将,少女脚底生风,跑得更快了。
跑了一阵后,我比了一个“停”的手势,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少女也没比我好多少,她勉强撑着一双疲软的腿,一对浑圆的眼珠不依不饶的瞪着我:“狐狸精……有种……再来!”
我无力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只见少女身后忽地涌来一支人马,“这……这是你的帮手么?”
不料,她也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嗫嚅:“你后面……也有。”
我转头一看,一掌拍在了头上,糟糕!
官兵中,高头骏马上坐着的青年好生眼熟。
正是晁顾,一席军装,剑眉星目,腰间佩戴着的长刀在日光照耀下尤为亮眼。他曾掀开过我的斗笠,虽然夜幕之中,看得并不真切,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转头,朝吓得憨憨的少女投之愤恨的一瞥:“是御林军!姑奶奶你可害死我了!”
少女被我的气势震住了,眼底似乎要涌出泪来,颤声问:“御林军找我们干什么?”
“白痴,你把集市砸的稀巴烂,不找你找谁!”
少女怔住了,孩子似的陡然大哭:“不能光赖我,也有你的份。”
“哭什么哭,没出息,不许哭!”她柔弱的眼泪令我心烦意乱,忍不住呵斥,“堂堂大将军的妹妹,吃醋吃到茶馆,你还怕丢人么!”
“我……我怕哥哥知道,狐狸精,我们怎么把办啊!”
她看着我严肃凝重的表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身上的金甲一路上被磨得破碎,□□埋在灰尘里,此时大敌当前,没了半点先前扯高气扬的样子。
我破罐子破摔道:“什么怎么办!你一个深闺里的娇小姐,我一个刚选上的太子妃,不说谁认得?一不做二不休,死不承认又如何!”
晁顾的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近,青南嘱咐我,离大统领远点,我倒好,老鼠碰上猫,不知死活地贴上门。
心中暗自将少女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又觉得不解愤,都怪太子承煜,闲来无事,非要招惹烂桃花。一个将军小妹就将我搞得如此狼狈,更何况,还有一个丞相家的千金呢。
晁顾翻身下马,走近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像,隐约看见两张脸的轮廓。
还未等他发话,身边的侍卫有眼色地将我们两个肇事者拘了起来,一左一右,两柄长刀架着,怪瘆人的。
若我还是那个潇洒风流的刺客阿沐,短剑此时已然祭出,可站在青天白日之下的是未来的太子妃。
功臣之后,哪能与晁大统领兵戎相见。
我默默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晁顾的眼睛,光心虚地瞟着他。
他似乎也没心思细细打量我,简单地看了一眼后,沉声道:“带去大理寺。”
于是就有了堂上尴尬无比的一幕。
朱哲的脸上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宛若阴天里的一道彩虹。他高坐在主位上,欲拍惊堂木的手刚刚抬起,便被我陡然一抬头,璀璨而无辜的笑脸——惊住了。
“太,太…”后两个至关紧要的字还未吐出,我连忙咳嗽了两声,拼命地朝他挤眉弄眼,他无语地叹了一口气,将手缩进袖口里,“太好了。”
似是觉得力度不够,接下来的话,令我瞠目结舌。
他微笑地看着伫立在旁侧的晁顾,一本正经道:“本官这几日因‘蝴蝶双侠’一事夜不能寐,多谢大统领将此二人捉拿归案。本官一定好好彻查,看看这贼人,究竟害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
朱哲目光森然,盯着我浑身发寒,似要将我盯破出一个血窟窿才肯罢休。
我打了个寒战,半响,注意到来自身边——被捆得粽子似的少女灼灼的目光,二人梦如初醒,齐声叫道:“什么!!”
然而并没有人理睬,晁顾躬身施礼道:“大理寺卿不必客气,‘蝴蝶双侠’乃江湖败类,人人得以诛之。”
“等等……”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打断道,“大人冤枉啊!空口白牙就说我们是贼,证据呢?”
朱哲报复似的扬起一抹奸邪的笑,惊堂木重重一拍:“大胆——!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是要让本官上大刑么!”
缩在我身后的少女,悄然探出一个头尖,呜咽 :“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朱哲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使劲朝他挤眉弄眼,都被他一概忽略。
我弱弱地说:“大人清正廉洁,屈打成招这等有损德行的畜生行为,是决然不会做出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客套完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晁顾蓦然开口:“朱大人,我这里有张‘蝴蝶双侠’的画像。”说着从怀里掏出泛黄的卷轴,摊在桌案上。
“哦?还有画像,容本官一观。”
朱哲看着画像,表情一会欣喜一会忧愁,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一向同我不对付,不会打算乘人之危,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吧。
看着看着,朱哲恍然大悟,指着卷轴朗声道:“画像与台下二人极为相似呢,这眉这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闻言,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相似,你全家都相似!
接着话锋一转,朱哲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可是大统领你看,画像中的女子,眼角眉梢有一粒朱红色的痣,而另外一幅的女子是双瞳。显然,台下之人并不是。”
我感激地看着朱哲,他终于良心发现,要为我沉冤昭雪了。
一件起于闹事的轰轰烈烈的追捕案,在朱哲的据理力争下结束了,他”不苟言笑的小大人”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瞬间高大起来。直到他将我送到教习礼仪的女官面前,面不改色地告了我一状后,他那英雄救美的伟岸,在我的心目中轰然倒塌。
不过,至少贤良淑德的太子妃的形象依旧在。
晁顾是东宫的人,如果他知道,他今天的义举差一点就要给他尊贵的太子殿下蒙尘的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总之,晁顾并没有认出我。
我与将军府的宛宁小姐不打不相识,她成了我做太子妃后第一个朋友。
那夜,星辰黯淡。
我趴在桌案上,梗着脖子数天上的星星。
宛宁小姐利落地翻窗而入,说了一通文绉绉的话,意在为当日的鲁莽行为,赔礼道歉。说实话,看到千金小姐褪去盛气凌人,恭敬地求原谅,出乎我的意料。
我恹恹地应了一声“哦”,因为朱哲的告发,女官罚我闭门自省,抄十遍《女戒》。这几日,也没空找青南,回想起上一次青水之南的盛景,心里空落落的。
“喂,我都给你赔罪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宛宁抱着手蹲在旁边,蹙眉道。
这一问,彻底牵引出多日压抑的火苗。我摔笔怒道:“朱哲那个混蛋,害得我抄《女戒》,你见过有哪个马上就要出嫁的新娘子被关禁闭抄书的吗!难道要我高兴地欢呼雀跃,感激他大理寺卿的恩赐吗!”
宛宁第一次见我发怒的样子,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毛笔,古怪又可怜地看着我,义愤填膺道:“哎,朱哲实在是太坏了。”
我像一只炸完毛的猫,颓丧地趴在桌案上,宣纸上的字迹仿佛一只只丑陋的小鬼,看着它们就心烦。
宛宁的眼睛陡然亮起,欣悦地圈住我的手臂:“这样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我知道一个地方,你肯定喜欢的。”
“那……女戒怎么办?”
“叫小檀抄就好啦!”
小檀是宛宁的贴身婢女,此番专程陪着宛宁造访大理寺卿,我顿时眉开眼笑道:“就这样办!”
……
相比京城藏在云朵后的星星,我还是喜欢青水之南的。
虽然两地相隔的并不遥远,青水之南的星星一颗一颗的,像会说话的眼睛,空悬在碧蓝的夜幕上,被银辉勾勒过,清晰可见。
涯石街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得多,酒馆的木门毫不吝啬地大敞,馥郁的酒味香飘十里,一条街,扑面而来都是浓浓的醉意。
宛宁提着一壶般若汤,眼弯荡漾着喜气。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遥指着不远处戴着狐狸面具的商贩,痴痴道:“阿沐!是狐狸精!——快打他!”
我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喝醉了吧,都开始说胡话了。”
唉,哪是说胡话,纯属想狐狸精想疯了。
涯石街里也有一湾河,比不得青水的碧波,河面漂浮着一盏盏五彩缤纷的花灯,少男少女一起在河岸边许愿。
我将宛宁死拉硬拽到河岸,冷风一吹,她的酒醒了七八分,兽儿似的窝在我的腿上,喃喃:“狐狸精……不能让狐狸精接近我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