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笑,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问:“宛宁啊,太子殿下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喜欢他?”
“他……”宛宁呜咽了一声,笑了起来,“他哪里都好,如果不娶你的话会更好。”
我微怔,声音有些凉:“你醉了。”
宛宁腻歪地从我身上爬起来,圈住我的脖子,蹭了蹭脸:“哈哈,被吓到了是不是?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他的,阿沐是个好姑娘,我喜欢阿沐。”
听完一番没心没肺的告白,我也笑了。
“你不信我么?”她伤心地噘嘴,“殿下要娶正妃,也要娶良娣……今天哥哥问我要不要嫁人,我拒绝他了呢,你说……我勇不勇敢?”
嫁人?
听青南说过,太子的确要纳一位良娣。他既则了名不见经传的我,就需要一个有实力的良娣,来为他看好后院,有实力并且倾慕他的,除了宛宁外,只有丞相家的孙姑娘。
我问:“为什么要拒绝呢?不是喜欢太子么?”
“阿沐,不一样的,我傻不代表什么都不明白……太子殿下不会爱上任何人,感情是平等的,我的单相思毫无意义,况且,男人可以有很多,阿沐却只有一个啊!”
宛宁的笑容染着深宫女子的哀伤,这个看似不正经,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其实将一切看得很透彻。
说她聪明,和我相识不久就掏心掏肺,单纯的令人担忧。说她傻,她又懂得感情中的尺度分寸,小小年纪拿捏得分毫不差。
我欺骗了宛宁,其实我闷闷不乐的原因——不仅仅要是抄女戒,而我即将要嫁给太子承煜,她能让小檀代替我抄书,却解不了我真正的忧愁。
第4章 〇肆·劫囚
出嫁前夕,我决定再去一次青水之南。
青南坐在白席子上逗鸟,这些鸟儿一向同他亲密,毛茸茸的头在他的掌心十分温顺。可它们却不准我碰,否则便用尖锐的喙,将我的手掌啄烂。
我说:“青南啊,你最好的朋友就要出嫁了,你还在这里逗鸟。”
青南笑了笑,他的笑容似乎渐渐地多了,但笑得森然。
他拿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递到我的手中:“阿沐,你放心,我说过会帮你。”
我接过那包粉末,刚想嗅一嗅它的味道,就被青南喝止住了。
“那是迷魂散,新婚之夜,下到承煜的酒里。”
“然后拿着我的短剑,一剑刺死他吗?”
我的眼里含着兴奋,没有一件刺杀任务,是比刺杀太子承煜更麻烦的了,我宁愿和他鱼死网破。
青南摇摇头,悲凉席卷了他青灰的眉眼:“阿沐,我说过,要徐徐谋之。”
我冷淡地发出一声浑浊的“哦”,然后将昨日被诬陷的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
“我英明一世,绝不欠朱哲的人情,你要帮我,那你就把“蝴蝶双侠”的命送给朱哲吧,代我还了他的人情。”
“蝴蝶双侠”是侠义之盗,害得都是贪官污吏的血,救得都是食不果腹的百姓,我的要求蛮不讲理,更像是在为难青南。可能我就是想要他拒绝我,然后佯装大发雷霆,让刺杀太子承煜一事不了了之。
青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好。”
我真的不高兴了,临行前我又问:“青南,我嫁人那天,你会来么?”
青南没有回答,我知道他不会,因为他从不踏出青水之南一步。
如东宫于我般,青水之南是他的囚笼。
我曾调侃他说,以他冠绝天下的琴技,倘若有一日走出青水之南,必定名动京城,叫别的琴师再也没有饭吃 。
我曾想,有朝一日带着他出去看一看世界。是我太傻,那是青南啊,永远活在青水之南的青南,你不是能懂他琴音的阿沐,他又怎会和你出去呢?
青南这个人,素来言出必行。
第二日清晨,朱哲就提着“蝴蝶双侠” 来向我炫耀。
双侠是一对姐妹,有一位生得同宛宁确有三分神似,眼角眉梢的朱砂痣宛如一颗诱人的樱桃 。
她们被拷着沉重的枷锁,清丽的面容上沾满血迹,显然刚刚受过重刑拷打。我的心陡然一缩,还人情也不是这个还法,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怕,竟要拿别人的命去抵人情了么?
朱哲不以为意,大笑道:“天下还真有掉馅饼的好事,不知是哪位侠义之士替天行道,将二人捉拿归案,我醒来一看,居然就躺在大理寺门口。真是天助我也,这下有交代了。”
我涩涩笑着,既然朱哲要的只是个交代,那我找准时机,再将她们从大狱中救出来,既还了朱哲大堂抗理的人情,也没伤好人的性命。
我看见,两姐妹以怨毒的眼神看着我,好似知道我就是害她们深陷牢狱的始作俑者一般。
熟悉的目光令我的心有些发空。
末时,我专程去集市,买了一顶新的斗笠和夜行衣,短剑在刀板上磨得闪闪发光,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这种惊险刺激的事,自然少不了宛宁。我大义凛然地向她解释完我为何以身犯险前去劫囚后,她颇为激动,二话不说就把将军哥哥的令牌双手奉上。
宛宁是深宫之中,我遇到的第一个朋友,她和青南的意义不一样。青南总会给我如云端般飘渺的错觉,宛宁这疯丫头,烈起来上房揭瓦,天不怕地不怕,别说那天她敢在茶馆单挑太子妃,就是她一根□□大闹婚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胜在随性而为。
一开始我的内心无比忐忑,瞥着宛宁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把我意欲营救贼匪之事,断断续续说出。不料,她比我还义正言辞:“阿沐,什么也别说了,这件事姑奶奶管定了!咱们即刻就去,绝不能让黎民的英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
姑奶奶……这小丫头学得真快。
本以为宛宁身披金甲已然飒爽,没想到夜行衣黑斗笠更衬得她英气逼人,颇有将门虎子的风范。
夜闯大狱这种不大光彩的事,我做得滚瓜烂熟,向来都是当家门溜达的,不过往昔是因为家门口没拴着那条爱咬人的狗,今日……当我看见晁顾威风凛凛地站在大狱门前时,心里打了退堂鼓。
宛宁察觉到我的退缩,给我鼓劲道:“阿沐,上啊!”
“嗯 ……此番咱们须得徐徐图之。”我将青南老沉的语气模仿的七八分相似,不见棺材不掉泪问,“你看门口站着的人是谁?”
宛宁不解其意,天真的回答:“大黑鬼呀,前两天逮咱门的那个,阿沐阿沐,我看你很能打的样子,快上!把大黑鬼揍得满地找牙,让他平白无故的诬陷咱们,哼!”
正说着,些许是躲在草丛里弄出了动静,晁顾冷箭似的目光,猛然射向我们的藏身之处。
我连忙捂住宛宁童言无忌的乌鸦嘴。
“嘘——不能叫他发现。”我压低声音道。
宛宁意识到我打不过那个大黑鬼,悄声道:“阿沐,咱们有令牌,不怕他的。”
“晁顾要是没见过咱们,还可以佯装将军府的人进去,将人劫出后,再抛出一个假名,伪装成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士。唉,现在该怎么办?晁顾一般是不来的,今日不知怎的!”我急得抓耳挠腮。
“原来你思虑的如此周全。”宛宁恍然,“这样好了,我去引开他,你先进去救人。”
宛宁平日馊主意较多,一上战场就腿软,退堂鼓打的一级响,她正经的模样,叫我有些不大习惯。
我深表怀疑道:“大小姐,你行么?”
宛宁甩甩头发,伸手将我腰间的短剑抽了出来,笑道:“将军府的女儿没有孬种,阿沐,你信我一次。”话音刚落,她便疾风似的冲了上去。
看着她迅如闪电的身影,我竟以为她真的能将晁顾拖住。
“什么人!”晁顾怒视着宛宁,拔出腰间的长刀。
身后的侍卫也精神起来,严阵以待。
我耷拉着脑袋,瑟缩在草丛中,捂着脸,不敢看前方剑拔弩张的场面,隐约从五指尖的缝隙中看到,宛宁正在放肆地挑衅晁大统领。
不料晁顾根本不买账,更不按规律出牌,他一招手,要唤身后的御林军蜂拥而至,意欲将这个贼胆包天的小毛贼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
我的呼吸几乎凝滞,过了半响,没有听到御林军的铁蹄声,于是仗着胆子睁开了眼睛。
宛宁背对着我,单薄的身影中透着倔强。
她扬起手中的短剑,直指晁顾的眉心,绯红的宝石在月色下发出奇异的光辉。
晁顾不仅没有被挑衅后的愤怒,反而有些呆愣,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把短剑,眼底竟隐隐透着欣喜。
我不晓得,今夜的晁大统领吃错了什么药,招呼御林军的手居然垂了下来。难道他是觉得,纤瘦如竹竿的宛宁不堪一击,杀鸡焉用牛刀,他一招便能将其制服。
好胆色,在姑奶奶的绝杀短剑面前,都敢这么嚣张。
宛宁似乎也愣住了,她晃了晃身子,仿佛举棋不定的样子。
我恨不得为她擂鼓呐喊,跑啊!愣什么呀!
在我的默默助力下,宛宁终于回过神来,撒腿便跑。
晁顾毫无犹豫地拔腿便追,没有统领的命令,御林军不敢轻举妄动,一排排杨树苗似的伫立在猎猎晚风中。
我坐收渔翁之利,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御林军静静地看着我,面露不解。
等等……令牌呢?
我摸了摸身上,呀!令牌在宛宁的手里!
我脑部霎时充血,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御林军。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说梦游迷路了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是——我打!
“啊……!”
这番偷袭十分地到位,我学宛宁的一字飞脚,将两个御林军横扫在地。
其他御林军见有人要硬闯大狱,纷纷拔刀,门前守着的御林军不多,没过多久,就被我的手刃劈晕,也不知道宛宁能耗住晁顾多长时间……我不敢耽搁,解下御林军身上的令牌,换上他们的军服,飞快地走进大狱。
狱里守卫的人出奇的少,我轻松地找到了蝴蝶双侠的所在位置,并用从御林军身上夺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
“少侠不要!这是圈套,你快走!”蝴蝶双侠晃动着铁门,神色焦急,我疑惑地抬头,她们看见了我的脸,不由的惊呼:“是你!”
“嘘……我是来救你们的。”
她们的脸上漾着惊惧,仿佛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炼狱。
年纪较大些的姐姐永蝶,猛地推开我施与救援的手。她似乎想要摸我脸,但放弃了,颤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哑声呢喃:“真的是你啊……你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和我走!”
姐姐的声音如幽冥般空灵,缭绕在我的耳边。
我好像听见娉婷女子们的笑声,在晦暗的烛影下,红柳绿的衣裙,满地的血污,轰然灌入我的脑海。
* * *
我没能将“蝴蝶双侠”救出来,自己也差点折损在大狱里。
直到宫灯将大狱照的通明时,我才意识到她们说的圈套是怎么回事。
朱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相信阴险狡诈的江洋大盗,会自投罗网,于是专门减了人手,守株待兔。
我中了一箭,正中左胸,当血哗啦啦的流出来时,我以为我活不成了。
朱哲带着御林军堵在大狱门口,要我束手就擒。我随意拾起一柄长剑,不要命地杀了出去。
那晚,我的剑好快,从来没有那样快过。
我使出的不再是万年不变的保命三招,而是助我逃亡的精妙剑法。
后来,宛宁告诉我,那时她躲在草丛后望着我,我的眼神异常可怕,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出手招招致命。我觉得是她在骗我,因为我从不具备招招致命的本事,可看她心有余悸的眼神,又好像是真的。
我逃了出来,满身狼狈。
恍惚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青白的衣角,是青南么?
不,不会是他,固执的青南不会踏出青水之南半步。可当我醒来时,的确是在青水之南。
我喜欢在夜晚来这里,星星的倒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湖水像青南的眸子一样安静祥和。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青水之南的黎明,霞光藏在青山后,鸟儿绕着山际盘旋。
白衣青年沐浴在晨曦里,他见我醒来,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先别动,整支箭头没入你的心口,还好偏离了半寸。”
我闻言低头一看,刷的红了,比朝阳的霞光还要红透。
受伤的心口噗通噗通跳着。
那身御林军的军服已然褪去,身上仅披了一件青灰的长衫,左胸口处的伤痕被白布层层包裹,凑近闻,残有淡淡的药香。
相比较我的脸红心跳,青南就像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也是,他对于女色素来没什么感觉,更何况我这种相交多年的女色。
“这次是我冲动了,不过你放心,我一直蒙着脸,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不知为何,我有些羞涩。
青南并没有怪罪我,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救“蝴蝶双侠”,我怎么来到青水之南的事,也一字为提。
他如往常般沉默,如往常般抚琴。
看得出,他生气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救走的我,记忆异常的模糊。些许是他救了我,但不好意思承认,为了我走出青水之南,所以隐瞒着不说。又些许是我看错了,凭着一己之力杀了出来,可怜地无处可去,只好来到青水之南。
可惜的是,当时我只会胡思乱想,没有留意青南手腕上殷红的伤痕,如果仔细瞧得话,能看出那伤痕的形状与御林军的箭头一般无二。
他为了我,挡了致命的一箭。
然而迟钝的我并不知情,我傻傻地回去了,回到了大理寺。
自牢狱一事后,我越看朱哲越碍眼,刚回去的头天,见他的头面,二话不说跑去厨房,拿着菜刀追了他半日,直到没刹住闸,猛然撞进女官怀里,再次被罚抄十遍女戒,才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