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其实并不在意他有三妻四妾。
他笑了笑,笑容散着寒意,说了好些我不懂的赞扬的话,文绉绉,透着疏离,简意来说就是夸我大度。
之后,他又以在长乐宫养伤为名,将我撵去了迎春院,只留下永蝶在那里照顾他。
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像是在闹别扭,我却不知他别扭在何处,这个男人同青南的别扭又不同,青南干脆不理睬我,任由我自生自灭,他不理我是不理我,却还时不时携着他的永蝶来迎春园逛游一遭,语气又冷又涩。
时间仿佛是京城中淡淡的繁星,我着急地去寻它,它便藏在乌云下,害羞不肯见我,我若任它飘在夜空上,它就稀罕地出来见一见我。可无论是否相见,它都会流逝,无论是否在意,它都会抚平。
历朝历代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若要它们与时间相比较,它们就是一瞬即逝的流星,而时间则是整个浩瀚的银河。
太子遇刺一案,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成了一颗流星,尘埃般落在心上。
下一颗流星,是十日之后的九九重阳节。
曾在大理寺教习过我的女官去而复返,拿着厚厚的典籍,让我学习重阳节的礼制,免得贻笑大方。本来想着和宛宁再去涯石街喝般若汤,邀晁顾去猎场骑马驰骋,约朱哲进大狱和小蓝小红的计划,全都泡汤。
按着先前宛宁所说,今年的重阳节是最麻烦的一年。
皇室宗亲,内外大臣,总之在京城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能缺席。
半年以前,陛下便命人在京城百里外的蚕山上修建了一座行宫,重阳节那天,要先登高祭祖,再在高峰上的揽月台赏菊,最后相聚于摘星殿,饮菊花酒吃菊花糕。
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好在有位文官也由此想法,建议今年的重阳节可以设置几个无伤大雅的活动,不光皇子们齐乐融融,陛下也好享天伦之乐。
对这种新奇的玩意儿,我双手双脚称赞。
夜里,我握着早就绣好的青白荷包出神。
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我其实该去和青南说一说的 ,但我心里头藏着顾忌,我怕青南会再让我刺杀承煜,所以我故意地躲着他。
攸关生死的事,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过的——从来没有一件事令我如此烦恼。
我坐在殿外的台阶上,迎春园十分僻静,可以让人的心变得安宁,然后思索许多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
小院的墙上忽然传来清越的男音,我恍然抬头,笑出了声。
承煜一袭紫金的衣衫,懒洋洋地坐在墙头上,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望着我,目光不似近几日的古怪别扭,恢复了先前的肆意温柔。
我说:“你坐在墙上做什么?”
他像是在墙头坐上瘾似的,非但不肯下来,反而朝我勾勾手:“上来!”见我犹豫,他又道,“那晚你和紫蝶的话我都听到了,别想拿不会轻功来搪塞我。”说着,摆出威胁的表情。
我愣了愣,他果然都听到了,也晓得我是来刺杀他的。
这几日的别扭,些许便是他在说服自己原谅我,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他脸上威胁的表情没有那么凶恶了。
我将荷包掖在腰间,接着轻功跃上屋檐。
远些时没注意,离近了扑面而来的酒气。
我问他:“你喝酒了?”
其实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可脱出口的也只能是这个。
坐在屋檐上,低头看去,东宫大大小小的宫殿依序排列着,有着亮着灯,有的灰暗的仿佛一朵云。我的头忽然有些疼,记忆深处的某根神经被轻轻地弹了一下,我抱着头,窝在腿上。
承煜好似在询问我,他拍打着我的肩膀,只拍到了一层冷汗。
他凝声问:“怎么了?”
我不答,兀自抱着头,脑海里仿佛有一千只百足虫在啃噬般的痛痒。
我以为,忘记是人间最好的仙法,往昔的一切,没有必要重新再想起,但琐碎的记忆却还止不住地迸射出来。
我陡然抽出腰间的短剑,猛地朝身边的承煜刺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潜意识里我该杀他,所以便出手了。
锋利的剑刃擦着他的脸颊“嗖”的一声划过,擦出一道一寸余的血痕,他大惊,单足点地,凌空跃起,雪白的袍子在空中散开,犹如下了一场零落秋雪。
“阿沐……”他叫我的名字,充满醉意的桃花眼轻眨,仿佛承认了一件罪大恶极的往事一般,深深地叹息道,“从前你就想和我打架,可我只顾着逗戏你,既然想打,那便来吧。”
说着,祭出三尺青锋。
承煜的剑法刚中带柔,平中带厉,而我招招必杀。
他剑夹杂着一阵香风,迎春园含苞待放的雏菊随着剑风卷起,仿佛一片片薄刃,向我袭来。我双脚锁在墙上,身子向下倾斜,堪堪避过,手中的短剑陡然扬起,劈开头顶的树木,一根根树枝箭也似的朝承煜掷了过去。
他笑笑,仰头闪躲的动作仿佛幽潭里的一只白鹤,十分的轻盈。
一根根树枝落空,我愤愤地撒下手中的短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赤手空拳地与他搏击。
“我是刺客!要杀你的刺客!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我揪着他的耳朵,大吼道,“我告诉你,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使出你的招数来!不许放水!姑奶奶就算被你打死,也不要跟小孩子一样被你耍着玩!”
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样子,承煜伸手刮了刮我的鼻梁,轻笑:“你记不记得,上回我说你噘嘴的模样像一头驴?”
我晃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打架讲究一个你死我活,此刻他提这个做什么。
疑惑间,承煜蓦然捉住我欲拧他耳朵的手,笑:“你发怒的模样,像一头倔驴,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哈哈哈!”
“你……你这个混蛋!”
我猛然将他扑倒,单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狠狠地拉扯着他如星似月的脸,露出邪恶的笑容,“夫君,要不我帮你破个相儿吧?省的叫人家姑娘再招惹你!”
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这是句多么不得了的话,我的脸烧红烧红的,刚想解释,承煜的手不知不觉中爬上我的腰,天旋地转似的一翻,不知怎的就变成他在上我在下了。
“嗯……你说的对,他们怕我,你不用怕。”承煜的唇珠附在我的耳边,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我不受控地笑起来了:“哈哈,你别呵气,好痒……”
我对着他拳打脚踢,可他的身体如铜墙铁壁一般,牢牢地禁锢着我,他轻轻地咬着我的耳垂,像是在吃冰糖葫芦外面的糖皮似的,又抿又啃,我想他该不会是醉了,误把我当成糖葫芦,准备生吞活剥吧。
我脑袋一机灵,奋力的挣扎着。
“起来起来!你快起来!”我嚷嚷着,两只手抵在他发烫的身上,“我不是糖葫芦,你……唔!”
我的瞳孔陡然收缩,他他他——!
无赖混蛋流氓!
我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到比无赖混蛋流氓更恶毒的言语来形容他了。
他居然,亲了我。
与上回我意图吻醒他的浅尝辄止不同,他冰凉的唇仿佛一只寻找温暖的手,不断地探入。
我睁大了眼睛,呆若木鸡,方才不停跳腾的手脚也忘记了反抗,我木讷地看着他微微阖住的桃花眼,照猫画虎地学着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只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渐渐地,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我才听见菊花落地的声音,清风过境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心跳,激烈的节奏仿佛塞外擂鼓,一锤紧跟着一锤。
幸亏现在是黑夜,遮住了我虾红的脸,不然非得找个合适的地缝钻进去不可。
“王子只有这样吻,才能吻醒沉睡的公主。”说着他坐起身,躺在我旁边的地上,翘着腿望着星空,漫不经心地说,“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你不会离开我,是真的么?”
“你都听到了?那时候你就醒啦?那么,那么我……”
我吻他的事,他也都知道了。
好丢脸好丢脸,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我悔恨地捂着脸,弱弱道,“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想看我出丑……”
“这个嘛! 东宫有九王的内应,所以……嗯,我是有苦衷的。”他笑笑,偏头瞅着我,“不过,如果被刺一刀就能听见我的娘子说那么多好听的话,那我……唔!”
我及时地伸手堵住他剩余的话,“乌鸦嘴快闭紧!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舍身救我,我才会和你说话呢!你这个太子,一肚子弯弯绕绕花花肠子,死了也活该!哼!”
承煜被我捂的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冷气,哐哐咳了半天后虚弱怨道:“咳咳,最毒妇人心,阿沐,你居然要谋杀亲夫。”
他总能轻易地将我逗笑或者气哭,其实他挺奇怪的,对我态度时好时坏。如果说青南性情如水,那么承煜便是烈酒,洒在心上,渐渐地迷醉。
晉朝的储君定然有许多难处,东宫也不似平常看到的那般毫无波澜,单是和一个九王对抗,便已遍体鳞伤,京城虽然富贵繁华,但处处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入了局跌了套,每一个陷阱都是一些人处心积虑的算计。
承煜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能活下来实属难得。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方才问我会不会离开你,我现在回答你——我会。我嫁给你只是为了刺杀你,但你救了我的命,江湖规矩讲究义字当头,你舍身救我,我定然不能再杀你,所以我要走了。不过你放心,倘若你有什么困难,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帮你的。”
承煜笑了笑,坐起身,反手杵在地上,“虽然心里明白你不喜欢我,可这些话听你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微微有些痛呢。”他的目光透着受伤的哀戚,星星荡漾在他的眼湾里,亮晶晶的,泛着流光。
他认真地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帮我。”
第10章 壹拾·告白
九九重阳节前夕,我反复思量,还是去了青水之南。
青南正睡着觉,两片冰霜似的眼皮轻轻合上,如柳的墨发顺着玉榻垂落在地。一只绛紫的鸟儿栖息在青南雪白的肩头,看着我来了,两只狭长的凤眼猛然瞪大,它兀自振翅,欲将浅睡的主人惊醒。
青水之南的一切生灵对我有着莫大的敌意,不光鱼儿鸟儿,倘若青山绿树会说话的,也一定会将我毫不留情的撵走。
从前我只怪我,生的不讨灵物的喜。
我望着青南的眉眼,好似在看青水之南的浅浅碧波。以前我笑他是画中人,他笑我是戏中人,没料到一语成谶。
那只护住他的灵鸟似乎拍累了,它顶着尖如利剑的喙,雄赳赳气昂昂地注视着我,我看出它想要啄我的意图,岂能让这只小畜生得逞,挥手便将它吓走了。
望着青南宁静的睡颜,我忍不住抚摸,然而,意图不轨的魔爪刚探出袖口时便被一只修长的素手捉住。
“阿沐,你在干什么?”
青南醒来,他的眸子在晨曦的照耀下仿佛一块晶莹的琥珀。
我把玩着他外衣上坠着的羽毛穗子,喃喃:“青南,我不想杀承煜了,他救了我的命,是个好人。”
青蓝色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一颤,终是无声。
我又说:“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他,他真的是个好人。而且……青南,”我转过头,“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他?”
青南眨了眨眼睛,反问我:“他告诉你,你们曾经相识?”
我摇头:“他说我们不曾认识,可我看着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京城有好些人看着,都好像认识一般,你说我从前同你一样,除了出任务外都待在青水之南。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看见那些人,心会不由地痛呢?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阿沐,你在怀疑我,对吗?”他的声音凉凉的,透着脆弱。
“青南,我不想杀太子承煜了。咱们走吧,离开京城,去边塞也好大漠也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始终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刻意避开了他的疑问。我怀疑他。
“阿沐……如果,”他轻轻道,眼神夹杂着痛,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真的骗了你,你可会怨我?”
“会。”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青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倘若你骗我,我定会怨你……但如果你真的骗了我,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你,因为……因为我喜欢青南,像是喜欢了好久,上辈子就喜欢着,下辈子也忘不了。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起,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你骗我我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积攒了三年的勇气与爱意,都在这一刻,随着音落而化为灰烬。
青南落下了泪,是他的泪重新点燃了灰烬,一簇簇火苗在我的心底燃烧着,忽明忽暗,仿佛我的心门,打开了一个缝隙,走进去的不是人,而是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青南流泪,水晶似的坠落下来。
我笑了:“喂,我这可是告白啊,你哭了算什么?是没听清么?我方才说,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时,我觉得你就像青水一样纯净,凡人沾染不得,后来我不发现谪仙一样的你也会笑也会生气,也会脸红、流泪……
这些话搁在从前,我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我会觉得不好意思难为情。虽然往事我记不得了,但好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脸面什么的都不在意了……
我现在只在意,你是否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是否愿意为了我离开青水之南,去大漠去边塞,离京城离东宫远远的。”
其实我也哭了,我被我藏了三年压箱底的告白感动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但我依旧倔强地咧着嘴笑。
青南蓦然抱住了我。
我笑不出声了,他……这算回答吗?
他的怀抱仿佛青水中漂浮的薄荷叶,清凉踏实,三年前他将沉溺在青水中的我救出时,也似这般抱着我,那时候他的脸上沾满了水珠,霞光洒在上面,折射出七彩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