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做完她走到院子里,林宁山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他车里放着换洗衣服,洗完澡他换了一身衣服。他很自然地和明蕙说话,明蕙突然有了错觉,好像他们这样生活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马上为这个念头感到尴尬,进屋取了吹风机。她告诉林宁山,这个吹风机用了十几年了,现在不能吹热风。
然而这个天是不需要吹热风的。
明蕙让林宁山赶快进屋休息,林宁山说他还想在院子里再待会儿,明蕙便搬了张竹躺椅让他坐。林宁山很突兀地让明蕙讲一个鬼故事听听。
那时林宁山还在乡下,到了麦收时节,晒谷场到处都是麦子,林宁山被委派在外面看麦子,夜很深了,外面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明蕙偷偷出了自己家打着手电筒到了晒谷场上,一束光打在林宁山脸上,两人躲到谷垛后面,林宁山给明蕙讲中国的诗画传统讲埃尔加讲牛顿力学讲一切明蕙听得云里雾里的东西,作为回报,明蕙给林宁山讲鬼故事,她肚子里一堆鬼故事,讲起来都不带重样的。四周传来蝉声,林宁山看着湛蓝的夜幕,问身旁的明蕙,她现在讲这些,难道不觉得害怕么,明蕙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要怕,这都是我编的,做不得真的。
今天天上只有一轮很大的月亮,没有星星。明蕙没问什么,从脑子里搜寻了一个四十多年前曾经讲过的鬼故事,毫无新意地又讲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林宁山闭上了眼睛,大约是睡着了,明蕙走到近前看他的脸,最终还是没叫醒他。她进到屋里取了蚊香点了,放在林宁山旁边。现在很多人家都不用蚊香了,因为味道太冲,蚊香的味道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和几十年前差不多。几十多年前的蚊香味道在空中飘着。不过四十多年前,她是用不起蚊香的,都是收集了玉米须点燃驱蚊,到了夏夜,满院子都是玉米须的味道,林宁山回城后,给她寄了两盒蚊香。
她走到屋里取了蜡烛,走到屋外,点燃了放在脚边。在月亮和蜡烛的光亮下,她坐在林宁山旁边绣她之前没有绣完的栀子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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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月亮的夜里,明蕙在绣一朵栀子花,因为她的母亲希望布鞋上有一朵花。她时不时看看林宁山,又绣自己的花。
风比之前更大也更凉了,她走进屋子拿了一个薄毯,给林宁山盖上。她趁着月色和蜡烛的光亮,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一遍。他仍是高高瘦瘦的,腰板很直,不和她并肩一起走时走路很快,离着远了和年轻时也没多大区别,可离着近了,她发现,他和她一样不年轻了。他们眼角都有了纹路,他的眉毛颜色也比之前淡了些,鬓间有了白发,现在虽不多,但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林宁山是这时醒的,明蕙继续低头绣她的花,她对林宁山说: “不早了,赶快去休息吧。”
林宁山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说:“你也快去睡吧。”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要先动的意思。林宁山凑过来看明蕙绣的花,也不说话,明蕙也没有找到话说,只有蝉和邻居的狗在叫。林宁山想起以前,明蕙是个很爱说的人,说的同时手也不闲着,不是在缝衣服就是在纳鞋底。她说的是一回事,手上做的却是另一回事,说话一点儿没耽误她干活儿。他为此甚至有些佩服他,搁他自己是做不到的。然而,她现在一心一计在绣手上的花。
明蕙察觉了林宁山在看她,她收起了手上的东西,起身又对林宁山说了一遍:“夜里寒气重,赶快进去休息吧。屋子我给你收拾出来了,今晚委屈你了。”
两人一起把躺椅蚊香蜡烛收进了屋。明蕙引林宁山来到了西屋,林宁山在西屋外间看到明蕙的缝纫机和衣架上挂的衣服。外间有一面墙是黑板,上面画着各类衣服样子。她因为没上过学,对学校反而比一般人有感情,关于学校的想象,最后落在黑板和粉笔上,听人有黑板漆,便买了自己漆了,又买了各色粉笔。她关于衣服有了想法,便把样子在黑板上画下来。
这对她既是工作又是娱乐。有线电视费自前夫去世后,她就不交了,现在家里电视收的台不到十个,手机还是老式手机,月租费是最便宜的,手机连微信都没有。她又不喜欢串门聊天,除了做这些,也没别的可做。
林宁山看看衣架,又看看黑板上的衣服样式。这么多的衣服堆在这里,不像是别人定制了没拿走的,大概率是没人买。
林宁山问明蕙:“能给我做件衣服吗?”
“当然可以,不过……”她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小裁缝,现在连她的乡邻都去商场买衣服,不找她做衣服了。
林宁山替她补充道:“不过价钱得提前说好,我知道你的工费很贵,我不会跟你讨价还价。”他笑着跟明蕙分享他以前的事。他刚出国的时候,国内国外完全两样,他的美国朋友一度认为他很有钱,因为他说他在国内的衣服都是找裁缝定制的。后工业化时代,手工才是奢侈的。短短几十年,国内也到了这阶段。林宁山没说的是,他标准化的身材也帮了他的忙,在百货商店打折区买的衣服像是给他定制的一般。他有钱找裁缝定制衣服是后来的事,专利费让他过上了还算优裕的生活。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知道现在国内大城市的时装裁缝工费也很贵,但她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乡下裁缝。不过林宁山这么抬举她,她也没反驳。林宁山从来比别人高看她一眼。
林宁山是第一个说她很聪明的人,当时她正在吃她做的糖火烧。她和林宁山一起干活儿,因为月经肚子疼,林宁山帮她干完活儿,送她回了家,第二天不知从哪儿弄了红糖给她,她喝了两杯红糖水,要把剩下的红糖还给林宁山,林宁山不要,她就把红糖拿回去了。她平常舍不得单吃白面,都要把白面和其他面混在一起,林宁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用了白面和红糖很奢侈地做了糖火烧,偷着带到地里,林宁山收了糖火烧,把一个掰成两半,分明蕙一半。两个人就在地头吃。林宁山突兀地夸她真聪明,明蕙不以为然,“别笑话我了,聪明什么,连黑板报上的字都认不全。”林宁山反驳她,“再笨的人,只要受过教育,认个几千字是不难的。你才是真聪明,第一次做糖火烧就做这么好。”明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聪明,但她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