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说采取治疗手段了。
高度紧张之下虞朝希并未有时间冷静下来梳理这一时的疏忽大意。
被带到虞常的病床前,虞朝希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护士火急火燎叫她进来,也体会到了虞常的过激行为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作为照顾他的医护人员们,身为病人家属的自己,虞常的行为过激到令人一时难以接受。
ICU里大夜班的几乎都是年轻女孩子,其中不乏心直口快的爽利女孩。
虞朝希刚来到虞常的病床前,带她过来的小护士实在无奈道:“你看看你爸,只要一靠近他,就开始给人吐口水。”
话音刚落就见虞常朝他面前的小护工一下一下地吐口水,嘴里还在呐喊着:“别管我都别管我,就让我死了吧,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身体在大力地挣扎着,两只手腕上都被绑了束带,以免因为太过激动拔掉手术过后的引流管,引发生命危险。
爽利小护工大概是气不过,手里毛巾塞给虞朝希,“你来你来,我算是怕了。”
看到这一幕虞朝希眼眶里瞬间砸下一颗眼泪来。
虞朝希小的时候,见到过村子里有人杀猪,猪在被杀之前都会殊死挣扎,即便五六个大汉也不太能控制得住,求生的意志如此磅礴。
那是虞朝希生平头一次,对生命如此敬畏。
而虞常此刻,求死的意志也十分坚决。
虞朝希接过毛巾上前去,虞常还在继续吐口水,她也在继续向前。
退到一旁的小护工忍不住愤愤不平:“你看看你看看,还知道心疼自己女儿,吐口水都知道避开。”
虞朝希的眼泪像雨滴一样越砸越大,一直往出溢。
她拿着毛巾想要热敷虞常因为捆绑变得紫红的手腕,可虞常不停扭动,她进行得很艰难。
这时另一个小护工也上前来,帮助她一起开展这个动作。
虞朝希感激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瞬间和一双月牙状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后面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说叔,您就好好的昂,先不说我们小雅一晚上没合眼照顾您,您也心疼心疼你家闺女不是?”
虞常依旧在挣扎着,只不过动作缓了下来,眼角有泪水渗出来,顺着凹陷的太阳穴流进头发里,随后消失不见。
看到情况有所缓和,也担心虞朝希支撑不住,因为她的身子踉跄了好几次,那位从头到尾都直言爽语的小护工于心不忍。
上前拉住虞朝希,“好了好了,我们来吧,你可以出去了。”
虞朝希猛地被她一拉,身体晃了一下,几欲晕倒。女孩见状赶紧伸出手扶住她,“没事吧?”
“没事。”虞朝希摇摇头,看向虞常,“爸,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的,听医生的话,我过会儿再来看您。”
随后在领她进来的小护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那一段路虞朝希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后来有一次虞朝希看贾科长的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看到梁鸿说母亲是她永远的阴影时,眼泪和大荧幕上的梁鸿一样,瞬间就流了下来。
“景盛。”即便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虞朝希依旧浑身无力。她对着手机话筒,隔空叫了一下对面的人。
当小黑屋里的阴影被释放出来之后,虞朝希开始被笼罩、被吞噬。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右边脸颊有点疼,就以为是我一直在长的智齿又开始发炎了。可是慢慢地,我发觉疼的位置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决定直面自己阴影的虞朝希,突然就变得冷静下来。
她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然而景盛就是能听得懂。
“我的智齿长在右下方,疼的地方却是右上。于是我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了凸出来的一块坚硬,原来我右上方也长了一颗智齿,还不幸地长歪了。
“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它是别出来的,像一颗不合时宜的虎牙一样。
“在此之前每当这个位置开始疼起来,我都以为是正在生长着的智齿,不会想到居然会新长出来一颗智齿。
“可是自从我摸到了它,知道了它的存在之后,哪怕这个地方没有疼痛发作,我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都会觉得这里隐隐作痛。”
虞朝希说着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这里真的痛了起来。
她的眼前突然掠过一双眼睛。
那个辛苦照顾了虞常一晚上的--被叫作“小雅”的小护工的眼睛,不难发现跟她的眼睛,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看不到虞朝希表情以及动作的景盛,只能听到她言语间的平静。
平静到即便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平稳言辞之下的暗涌,也无法相信海啸是真的要来了。
可逃避并非景盛的行为作风,发现问题进而解决是他历来的遵旨。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那颗……不合时宜的智齿吗?”
尽管于虞朝希说得晦涩难明,可景盛还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问题的答案已然明明白白摆在景盛的面前,说出口却是如此得艰难,故而他中间不由得停顿了好几下。
景盛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突然之间被烫到,这种感觉有点像小的时候扁桃体发炎,连简单的吞咽动作都觉得很疼。
长大之后因为作息规律,景盛倒是很少生病了,以至于这种久远的原始生理疼痛,再次经历时第一反应便是陌生,随后便将他瞬间带回到小时候,被疼痛折磨到有点受不住。
有点脆弱,有点委屈。
虞朝希没有正面回答。
出于性格原因,她一向说不出残忍的话。因此比起吵架或者发脾气,她好像会更倾向于冷暴力一些。
不是故意冷暴力,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你意识到出问题了,那么不管这个问题有没有真正在为难你,你都会觉得它时时刻刻困扰着你。”
自从和景盛在一起之后,虞朝希是真的有感觉到很幸福,幸福到她像踩在棉花上,怕醒来后一场空。
如今她双脚落在实地上,反倒落了地生了根,缔结出更坚韧的生命力来,不再悬浮于空中。
“我们分……”意识到这一层面之后,虞朝希头脑顿时清醒了。
脑海里一瞬间呼啸而过很多事情,那些曾经被她刻意深埋心底,不曾揭开真面目的事情。
方才的一幕又迅速袭来,令她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虞朝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与景盛本质上相去甚远,以至于根本没办法成为一路人。大到原生家庭、生活环境、成长轨迹,小到性格组成。
她想到第一次在学校碰到景盛,他带他去见他的长辈们,且不说对方都是学校的领导行业的大牛,单说众人见到她时的反应,大家看到景盛身边站着的她,都很热情友好。
最重要的是,不会下意识就猜测两人是否为男女关系。更不会刻意往那个方向引导或者调侃。
在景盛的世界里,男女都是很独立的个体,人人都值得被尊重。
完全不像她的环境,但凡和异性同框,哪怕年龄并不匹配,也会被好事者无端揣测,甚至按捺不住打探出口。
在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是好事之人,无一不在磨损她。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景盛匆忙拦截住虞朝希的话头,“彼此都先冷静一下。”
可景盛已经长大成人了,在爱的强有力支撑中好好地成长了。成长到足够强大,甚至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了。
两个人开始了短暂性的沉默。
随后景盛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个僵局。
“一旦你对我们的感情能否走下去产生怀疑,那就是我没有给足你安全感。”景盛笃定道,“没有别的。”
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熟悉灯火,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就像是虞朝希从没来过一般。
景盛心里也空落落的。
“还有朝希,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如果是……的话,还是当面说为好。”顿了顿,景盛继续说道:“我现在人就在夏城。”
听到前一句话时虞朝希没有哭,在得知被人这样坚定地爱着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瞬间泪如雨下。
要多温柔要多善良才会在被分手的时候毅然决定挽回,在被伤害的时候选择原谅对方,甚至心软到连“分手”这个词都不忍说出来。
这样温柔这样善良的景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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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彼此都冷静一下,两个人都在互相遵守着约定。
景盛全身心投入到课题研究当中,只是经常会在闲暇时候,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幕出神。
虞朝希依旧没日没夜地守着病房,只是偶尔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在和下班后赶来看她然后一起吃饭的钟昱面前放声大哭。
“我的智齿,真的好疼。”
第55章 量身
虞朝希和景盛都不是会分享私生活的人,钟昱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因此就连任之初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出了点问题,目前正处于分手“冷静期”当中。
钟昱隔三差五便会赶到医院来,凌晨时分再驱车返回夏城。他平日工作本就繁忙,加之任之初这段时间临近期末考,她也从来不存在任何查岗行为,自然不会察觉到丝毫端倪。
此后虞朝希每每想起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都会更加深刻具体地领悟到友情的真谛,切身体会到陪伴之于一个人的重要意义。
照顾病人是很耗费心力的一件事,尤其是照顾心理上有所残缺的病人。
而虞常甚至,都不能单单只用心理上有所残缺来形容。
虞朝希后来在入职航天某院时,在新员工培训期间听到单位保卫处的老师讲道人在出现心理问题时一定要及时就医,千万不要有所避讳。因为一旦发展为精神疾病,那就是一种不可逆的伤害。
所以虞朝希能理解李丽在那个夏日,当虞常初次自寻短见时她的短暂不作为;更能理解此次虞常又一次发病并且情况更为严重之后,李丽脸上不经意就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麻不不仁。
比起病人的痛苦遭遇,日夜陪伴其身边不断被消耗情绪价值的人,愈加备受折磨。
病患发病时往往只会沉浸在病痛当中,而身为一个正常人的陪床家属,却是会被这种病患情绪折磨到濒临崩溃的境地。
所以虞朝希尽可能地体谅李丽,从而自己一手包揽照顾虞常的责任。
看母亲从风华正茂好年纪,到如今脸上写满苦痛形如枯槁,她并不是没有过丝毫愧疚与心疼的。
毕业后选择留在夏城,忍痛放弃梦寐以求的繁华盛京,以为是为保全家庭就近照顾父母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平日里当然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包括决定在夏城买房安居于此,也是说服自己为了给父母一个稳定的落脚之处,成全自己赡养父母的一片孝心。
可如今当虞常生不如死地躺在ICU的病床里,当看到李丽那张毫无生机的、一点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脸,虞朝希仿佛一刀一刀被凌迟。
她躲在夏城里偏安一隅,做她形散神也散的自得其乐小神仙。父母在相隔二十公里处的老家里,过着如同炼狱一般的生活。
虞朝希的愧疚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这也是她决心忍痛割爱与景盛分手的最主要原因。
她没办法在抱着这样一种心情面对父母面对原生家庭的同时,还能轻松舒展地与景盛谈天论地谈情说爱。
她没办法在千疮百孔的时候,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
虞朝希没能说出口的分手或许是一时冲动,可景盛建议的彼此都冷静一下,她的确有在好好践行。
她有在好好考虑,她跟景盛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是思考的方向,好像不怎么正确。
钟昱是比虞朝希还要早一些发现,关于这个走向好像不太对的人。
他身为旁观者,自然看得更清楚一些。
彼时虞常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情况也慢慢有所好转。即便过程并非想象得那般顺利。
好在虞朝希挺过来了。即使关关难过,虞朝希还是关关都咬牙挺过来了。
虞常被转至位于市一院对面五层高的老院区,老院区墙体已经斑驳,倒是和全中国所有的老住宅区一样,环境安逸,日子舒缓。
虞朝希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规律的一段时日。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六点半在科室门口的小餐车面前排队打早饭,七点医护人员准时推车挨个儿敲开各病房的门,一一发药。七点半到八点是活动时间,走廊最前方有个大屏幕壁挂电视,头顶会循环播放广播体操,声音回荡在长长的密闭走廊里。
距离虞常转至这里一周有余,虞朝希从最开始的彻夜难眠担惊受怕,到如今一日三餐准时不落,跟吃医院里再营养不过的食堂餐,一同遵守病房里晨昏定时的作息表。
人生中最为颠簸动荡的日子,余震过后反倒是生命平稳又结实的律动。
生命永远是世界上最值得敬畏的东西。
钟昱是在虞朝希变得越来越冷静的时候察觉出不对劲的,她平日里是理智坚毅固然不错,但断不会像如今这般仿佛将自己剥离出去。
整个人没有一点情感温度。
于是钟昱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两个最近怎么样?”
虞朝希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始至终没见过景盛的身影,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钟昱能忍到现在才问,也是动用了极大的耐心。
但他其实也能想通,这大概是虞朝希的决定。但他就是挺想听听看,她的想法的。
虞朝希闭口不谈,反问他道:“你们呢?最近怎么样?”
钟昱并没有不悦她的回避,反而顺着她的话题着陆,开始新的谈论方向。“我们挺好的。小初特别好,特别可爱。”
一提到任之初,钟昱的脸上不自觉地,就会浮出微笑来。“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会有人这么可爱。”
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虞朝希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开心。“真好啊。”
同时也油然而生一阵迷茫,“你说别人都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就决定走进人生下一个阶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