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朝希恳求道,动用了一套对方无法拒绝的一套。这的确是目前为止最好的解决办法。
一切按照虞朝希的想法进行着,事态也算得到了初步解决,服用过药物之后的虞常总算渐渐缓解了下来。
等到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虞朝希轻轻走出病房,带上门又顿了顿,之后把门开到一半走了出去。
对面办公室的门同样大开着。
精神科里病房似乎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走廊上有人在睡不着在来来回回地走,最尽头的病房传来连绵不绝的凄惨叫声,外面是变幻莫测的危险世界。
虞朝希或许不太清楚是什么事让一个人整夜整夜睡不着,焦虑到在走廊踱步;她或许也无法想象一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生不如死地每天都在奋力寻死。
但她切身感知着常人无法设想的异象背后,定然有着和她一样筋疲力尽的人——精神病人的家属。
虞常的缓和状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又开始发作,开始痛苦挣扎。他看向闻风而动跑来他面前的虞朝希,眼含泪光祈求她解开自己手上的束缚带。
虞朝希也眼含泪花地摇头,这次不能再靠药物来过渡了,过于频繁了。从凌晨四点钟到第二日黎明这段时间里,虞常必须纯靠自己捱过病发期。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虞朝希此生都不愿再记起这一夜,不愿记起这无比煎熬的黎明前的数个小时。
可偏偏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却在不久后的今天突然袭击,轻轻闭上眼睛,虞朝希自动将那段记忆屏蔽掉。
她将手上的东西放到办公室外面的桌子上,看向景盛:“东西先放下吧,景盛,我有话跟你说。”
景盛照做,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人。
“那天你说彼此先冷静一下,今天我在这里延长一下效期。你回去之后也想一想,今后应该何去何从。”
景盛张了张嘴,虞朝希制止了他。“不用着急给出回应,这里也不太适合做决定。”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适合接待更不适合留人,我送你出去吧。”
二人一路默默无言,走出老院楼的大门口。虞朝希在前景盛跟在她侧后方。
看着她单薄又挺直的的背影,景盛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虞朝希道别时从不回头,此前景盛总觉得他抓不住她。她就像是会随时消融一般。
所以在新年结束景盛即将返回锦城,虞朝希赶来高铁站时他说“不想你看到我背影,会很难过。”
那是他看过她一次次背影的时候的心情写照。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景盛也跟着停下脚步。
停下来的虞朝希凝视着他,目光像是一潭深渊。
景盛下一秒便读懂了虞朝希这个目光的含义。
她深渊一般的眼睛仿佛在说:何必蹚我这趟浑水。
目光足以说明一切,虞朝希没有开口。
她下一秒开口的只是一句道别的话:“你车停在哪?”
景盛指了指角落里,虞朝希看过去。“你过去吧,我看着你走。”
之前无数次他看着虞朝希的背影,像看着一个不会回头的人,总让他觉得这一走好像没有归期,她会就此从他生命里消失掉。
而这一次虞朝希送他走,景盛感到更难过。她就好像,在把他推离她的世界。
像是在溜冰场,送对方出去的时候自己也因此退后一段距离。
他怕虞朝希这一次的送别,原意不止是想推走他,他怕虞朝希自己也想撤离。
可虞朝希的决定不由分说,景盛在她的注视之下走过去,“嘀”的一声解了锁上了车,随后倒车离开。
看着越来越远直到视线盲区的人影,景盛又改从后视镜里看。
升降杆抬起来又放下之后,景盛的一些记忆开始被激活。
最初当他第一次重遇虞朝希,是在地库里看到她和钟昱买菜回家。没过几天书馆擦肩而过,他突然发现她戴上了戒指。
以至于后来在电梯里遇到钟昱的时候,他下意识就往钟昱手上看。不仅如此,他甚至变态似的闻了闻钟昱身上的味道,就怕在虞朝希身上也闻到同样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虞朝希对他而言,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后来在一起之后,每当景盛闻到两个人身上一样的味道,就感到一阵心满意足。
景盛想到虞朝希在看到温诗然的信时他问她会不会吃醋,她说“希望你不会因此怀疑我不够喜欢你”。
他当时说了不会,可他因为煞风景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是:“即便是也没关系,我不介意我爱你比你爱我多出很多。”
景盛又想到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约着出去,每次吃饭虞朝希都会跟他AA。后来关系熟一点之后,倒是分得不那么清了,但还是会在下一次又反请回来。
她一直都是一个界限分明的人,有自己的棱角、形状和边界。
她就像单位的涉密计算机一样,会对登录的用户实施访问控制,这是她保护自己安全世界的一道防线。
此刻被隔绝在这道安全防线之外的景盛,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认知。
他好像喜欢她,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多很多。
-
景盛走之后大概一周,虞朝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彼时虞常情况好转,李丽接过手来照顾他,虞朝希回夏城办理销假事宜。
通常看到陌生号码都不会接听的虞朝希,那一刻不知怎的似乎若有所感。
接通之后那头传来一句陌生的“小鱼儿”。
声音陌生,但称呼并不陌生。
虞朝希回问一句:“VK?”
那头轻声应了,声音比虞朝希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
“是我。”
电话中VK说起自己有事过来夏城一趟,想到她也在这里,于是借此机会见上一面。
两人约在了照水公园。
傍晚五六点钟的天空下,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虞朝希穿过悠闲散步的老少人群,目光尽头延伸到了岸边一个身穿黑白拼接衬衫的背影之上。
男生体态好看,有着少年人身上独具的美感。
不期然转过身来,与迎面走来的虞朝希视线一把对上,随后走上前来与之会面。
见到面的第一句,对方便对着虞朝希打趣道:“小鱼儿原来这么小。”
虞朝希礼尚往来:“VK原来这么年轻。”
紧接着两个人都笑了。
逆光站立的男生笑起来更显小了,虞朝希甚至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自己大。
网络上的VK成熟稳重沉默寡言,虞朝希差不多也是同种风格,彼此都像是深入职场多年的效率达人,做事老练简捷高效。
线下却是一个比一个稚嫩的学生面孔。
“你好,黎维楷。”黎维楷伸出右手。
“你好,虞朝希。”虞朝希回握上去。
后来虞朝希偶尔也会想起这次会面,想起这场萍水般的相聚,想起一个与她的人生偶有重合,从前往后都各自安好的一段特别的关系。
那是投在她人生长河里的一颗小石子,尽管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却在她的生命中荡起涟漪,之后便永久地沉淀于河底。
那天他们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后是铺满天际的绚丽晚霞,两个人背对着水天一色的如画风景,谈论关于一个人,又或者说是两个人的心结。
谈论关于一段不容于世的爱情,一个承载着无比厚重的爱意的名字。
“我们相识于海城国际中学,十几岁的少年春心萌动,对象却非青春靓丽的异性,这件事情本身就非比寻常。”
“在挣扎过也徘徊过最终还是决定接受自己的取向之后,我向他表白了。同时提出如果可以的话,毕业后就一起出国的建议。”
“可我不曾料想到更非比寻常的……其实是他的出身。他身上有着太多的不由己。”
“所以在他拒绝我之后,我瞬间心如死灰,并且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我不知道他也喜欢我,就像我不知道他的爷爷原本为他取名如意又觉得这个名字过于女性化。”
“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希望自己唯一的孙子一生如意、一生遂意。由于舍不掉这个名字,最终不得不作出让步。”
“于是我爱的人学名儒意,小名小满。”
“结果儒意当真长成了谦谦君子,却与最初的一生如意背道而驰。尽管他生来便拥有滔天权力。”
最后,虞朝希问起关于VK这个名字的来由,黎维楷笑着回答道:“可不是因为我的名字。”
维楷,VK。
“我也是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只是我注定要让人失望了。”黎维楷言归正传道:“叫VK是因为枪的手势比划起来是V,而象形字体又是K。”
他说自己刚到国外那阵子因为失恋与自我冲击,其实很想要轻生来着,枪都买好了就压在枕头下面。
“人生在世,总会有事与愿违。”
“可我起码还活着,还能爱他,还知道他也同样爱着我。即便爱而不得。”
说到这里,黎维楷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抱歉这次不能带他一起来见你。”
虞朝希也想到了同一处,“没关系,下次也可以。”
第58章 思痛
和VK的萍聚使得虞朝希开始复盘,对外正视世界对内审视自我。
尽管回归二次元二人还是以冲浪名相称。
虞常已于三日前顺利出院,整个人恢复得很好,吃着清汤寡水的医院伙食竟然还被养胖了三斤,下称时整个人不可思议地摸着肚子。
虞朝希销假返岗照常上班。
上班第一天在洗手间偶遇张晓莹,对着镜子洗手时她随意问了句:“你该不会休的婚假吧?按照传统是要请客吃饭的。”
两个星期十四天时间,除开周末的确是婚假时长了,虞朝希正打算糊弄过去,只听对方十分别扭地说了句:“我份子钱都准备好了。”
随后手都没烘就转身离开了。
虞朝希不难从这个背影里,看出一丝落荒而逃来。她于是回想起在拿到举报信决意反击张晓莹的事情。
面试那天发生的事虞朝希本来打算三缄其口的,可作为另一个主角的张晓莹时时刻刻都在挑战她的忍耐度。
当天面试名单上最后一个人虞朝希本来没有注意到,可当她折回去准备在门外等面试结束之后进去找身份证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年纪大一点的声音说:“收拾东西吧。”
年轻一点的嗓音疑惑道:“不是还有一位吗?”
随即里面发生了什么虞朝希并不知道,这道门不仅隔开了她的视线,还隔绝了她原本认为的透明的世界。
随即脚步声逼近,虞朝希回避不及,门打开后是一阵面面相觑。
中年男人大概是司空见惯,面色如常,甚至还向虞朝希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女孩子他挺有好感的,对于她方才的表现。
面面相觑的是虞朝希和那个稍微年轻一点儿的声音的主人,双方都是一副做了不好的事情被撞破的无措与尴尬。
虞朝希早知道这个社会存在着一定的不公平,她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来说服自己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她告诉自己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必须要付出相应或者加倍的努力。因为资源只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她只要努力过,尽了人事,接下来就听天命的了。
她甚至一度,想要相安无事。
而如今如她所想,生活已然回归正常,工作方面还得到了一些改善,虞朝希却面临着一个举重若轻的难题。
她当然知道在她和景盛这场恋爱里,始终处于上风的到底是哪一个。
景盛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甚至频繁往返于锦城夏城之间,在她需要的时候立马现身,在她需要冷静的时候又给足她空间。
她对于爱情世界婚姻生活的未知恐惧,全部来源于她的杞人忧天,景盛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不要怕,相信自己,也试着相信他。
这段恋爱关系里她一直都是占据主导权的那一个,而景盛呢,景盛是哪怕她上膛的枪口对准他,他也会首先担心她的安危。
就像那一晚。
景盛年后结束假期返回锦城的前一晚,两个人擦枪走火之际她却一把推开了他,随后不管不顾夺门而出。
回来时景盛眼眶发红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和疼惜,全是对她的担忧和疼惜。完全没有自己的负面情绪。
又或者是为她考虑的心情压过了自己的情绪。
而当虞朝希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付出的,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北方的冬天暖气尤为充足,可一直待在室内的景盛的怀抱却是凉的。
那么晚的夜那么冷的天,景盛到底不放心她一个人。
而虞朝希自己呢?
单位都会专门放备用钥匙的她,在夺门而出的时候顺手带走垃圾不说,就连玄关安静躺着的钥匙都没拿。
景盛已经在很多个细微到不可见的时刻里渗透进她的日常,从而贯彻到她的生命里。
虞朝希骤然记起最后一次见面她在送景盛离开医院时,在那趟就连通往精神科的电梯都显得无比压抑的轿厢里,她和景盛两个人并排而站。
老旧电梯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速度也格外缓慢。逼仄的空间里虞朝希有一瞬间的透不过气,一时之间难以辨明是封闭空间里空气稀薄,还是忍痛割爱令她城门失守破了大防。
而景盛,即便在被虞朝希带领着见识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后,整个人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在虞朝希以为击败他就像一次又一次击溃自己的“心魔”的面前,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往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
“我知道你今天叫我来的用意,但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景盛笔直地站在电梯里,目光看向面前紧闭着的门,缓缓开了口:“朝希,你一向理智独立,有自己的主见,很多决定或许是觉得不用和人商量,又或许是不习惯和人商量,总之凡事习惯自己拿主意,还是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