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即将回归到今晚谈话的主题上来,钟昱正襟危坐。
“我想应该是比较顺其自然一件事吧,也没有考虑太多,感情到了自然而然就可以了。”
觉得自己说得可能比较抽象,钟昱举了个例子。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我去接初宝下晚自习,我们走在路边昏暗的人行道上。她走路一向不好好走,有时候倒着走有时候又蹦蹦跳跳的,明明牵着手都拉不住她人,很令人操心。说吧……不忍心,不说吧……又担心。”
钟昱说着摸了摸山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晚就是,突然‘哎呀’一下,我以为她扭到脚了,赶忙伸手拉住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踩到了环卫工人扫好的落叶堆,小堆堆被一脚踢开弄得落叶满地都是。”
“我当下松了一口气,她却抱歉到不行,急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扑腾落叶,又给人家重新拨到了一起。”
“你看这个人多可爱的,会跟阿猫阿狗甚至没有生命的东西对话,会给自己感兴趣的每件物品起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的昵称,无比真诚地热爱这个世界、尊重这个世界,真诚对待生活的每一个瞬间,哪怕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
“那个瞬间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娶到她,我一天也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钟昱说着笑了笑,“你看不止人生的下一个阶段,那一刻我想的是跟她走完整段余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想要撮合你跟景盛吗?”钟昱开启了今晚话题的核心部分,“当初我第一眼看到景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你。并且在后来越来越多的接触中,无一不在加深我这个感受。”
“一个几乎是上天为你量身定做的人,希希,不要单方面错过他。这样对你有何影响暂且不论,对景盛来说也不公平。”
钟昱看向虞朝希,说出了虞朝希顾虑中最关键的部分:“你已经很勇敢了,不妨再试着更勇敢一回。”
“还有一件事……我其实不太想说的,但今天既然谈到这里,我也就索性说完吧。”
“我和小初在确定恋爱关系后没多久,她有次突然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虽然她下一秒就解释说她只是出于好奇,让我别误会,可我还是惊讶于她竟然有这样一个认知。她说因为好多人都是那样啊,我于是问她是哪样?”
“她回答说就‘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那样。”
“我当时就有点哭笑不得,可下一秒就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两个打小就认识,从蒙昧到启智,一同度过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成长阶段,进而渗透到彼此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很多感情似乎真的无法界定,说把你当成我生活的某种投射因此尽最大程度照顾你的这种心理,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莫名其妙,又奢谈别人的理解。但好在有你,希希。”
“好在有你,也还好是你。你一直很理智地厘清我们之间这种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边界,从拒绝我成为你“男朋友”再到拒绝住进我家,你一直在我不甚理解的方面保全我。我也是在小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恍然顿悟了你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
“后来小初跟我说,她知道我有一个形影不离的青梅,但是一直没有在一起,她不怕有人无意单怕有人有心,她怕那个人偏偏是我。”
“青梅竹马本就旖旎,我之前却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是你让这种关系处于一种良性发展中,让我成为最大的受益人。”
“所以希希,别怕。”钟昱定了定语气,开口道。
“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一定会有很好的人来爱你。”
第56章 痛定
虞朝希坐在走廊尽头的座椅上,耳边回荡着钟昱的声音。思虑片刻过后,她点开微信景盛的对话框发了个定位过去。
又紧跟着发了条文字消息:
【到了之后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
景盛是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打来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虞朝希没有丝毫惊讶。
决定发这通消息钟昱的一番劝解自然是占了极大一部分原因,但起关键性作用的却是末了他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你最近是不是没有联系景盛?我看他好像在家,好几次都见他家的灯亮着。”
景盛在家却不联系自己,一定是虞朝希对他避而不见。
钟昱不难打通其中的关节,于是状似无意地,向虞朝希抛出了一枚烟雾弹。
虞朝希就是这般,是交谈中耐心十足的倾听者,听得进去别人的话没错,但她的主意往往更正。
同时她也是一个渊思寂虑的思考者,如果自己去思考去领悟,意义反而更加深刻。
景盛在家却不主动联系她,是因为尊重她,愿意给她独立的空间。
但又怕她一个人,怕自己鞭长莫及,所以才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然后随叫随到。
虞朝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没有差点掉眼泪的,可她此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痛定之后的事情,还等着她去做。
因此在原本打算下楼去门口接景盛的时候她突然心念一转,“你直接上来吧,坐电梯到四楼,我去门口接你。”
景盛顺从虞朝希的指挥,坐电梯升到了四楼。
电梯口正对的就是科室大门,精神科三个蓝色的大字赫然而立,底下“闲杂人等请勿入内”八个字,比它背后紧闭的大门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景盛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手心里的水果篮和怀里的鲜花都跟着颤了颤。
随后大门缓缓开启,先是露出一名保卫人员来,紧接着熟悉的身影跨了出来。
时隔多日再看到虞朝希,罔顾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景盛第一感觉是她瘦了。
憔悴了好多,人也冷了许多。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寒暄,保卫大叔敲了敲身前的小桌子,“登记一下。”
景盛这才开始环顾四周,看到桌子正前方放置着的立牌:
【探视人员,进出登记】
熟悉过环境之后景盛拦下虞朝希拿笔的手,把怀里鲜花递给她:“我来吧。”
登记完成之后景盛跟默默在虞朝希身后,而前者从见面到现在一言不发。
景盛的心免不得一沉,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看上去跟他和她都格格不入的环境,两个人像一起掉入一个异时空里。
而是面前这个人。
虞朝希从第一眼看到自己,眼睛里就再没有了光。
没有了那种让他觉得自己有在被她好好喜欢着的爱的目光。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好像没有喜欢没有爱了。
景盛还来不及思忖,只见虞朝希背朝着自己开了口,“这里是精神科,一个嗯……不太寻常的地方。”
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虞朝希继续说道:“可能跟我们平日里见过的医院不太一样,就像你刚刚看到的大门落锁进出都要登记,我刚来的时候也很不习惯。”
走出没几步指着门口上了几重锁,戒备十分森严的一处地方:“这里是戒毒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院会有这个,但是这里经常会碰到警察,所以大概也算合情合理?”
虞朝希走在前面,景盛跟在后面,长长的黑暗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这两边都是病房,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精神病人,抑郁的暴躁的、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一心求死,或多或少地。”
景盛默默跟在虞朝希身后,从一开始的心里只有虞朝希,到踏进这扇门之后进入另一个世界,接触另一群跟他的生活可以说是毫无干系的人。
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了解到的群体。
因为封闭透不过光显得愈发透不过气的走廊时不时回荡着不知道从哪间病房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声,景盛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步子越来越重。
只见前面的虞朝希突然在一间病房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目光今天第一次对上景盛的眼睛。
“这间里面住着我的爸爸。”
说完这句话之后,虞朝希轻轻地笑了。笑容缥缈到好似不属于人间。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就不带你进去见他了。”
似乎是在加强她话语的可信度,凄惨的叫声越来越大,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听得人心脏揪作一团。
转到这里第一晚的记忆开始偷袭虞朝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痛苦此时潮水般地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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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朝希原本以为手术室前的等候已经足够煎熬,可她发现比起ICU以分秒为单位的日常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
正如虞朝希以为只要虞常从ICU转到普通病房,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而现实再一次迎面痛击了她。
虞常因为情况特殊,不能转去普外科病房,综合各方面因素,只能转到相对适合他的精神科。
而转病房这个过程则出乎意料的艰难。中途因为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不得不中止重新返回ICU。前前后后足足进行了三次,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才完成了这次转病房活动。
也是因此虞朝希才反应过来,原来虞常必须入住ICU并不只是因为手术风险。大部分因素是由于虞常的精神状况堪忧,因此不得不进行全天候看管,以免出了岔子。
虞常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一个晚上,是虞朝希到目前为止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通宵。
ICU门口她虽说是随时待命,可没被叫到的时间里还是可以打盹儿的。但是虞常转病房的这一晚,虞朝希整晚都没能合眼。
精神科位于市一院的老院区,是一栋与新院区有着一条马路之隔的老式五层楼。
虞常被安顿到这里之后,与此同时他的主治医生周齐便与精神科主任医师赵小迎做好了交接,并告知虞朝希他会按时过来换药,请她不要担心。以及有任何事情记得呼他。
虞朝希点头说好,随后真诚道谢。
而虞常自转来的第一晚,便是虞朝希无边黑夜的开端。
由于转院过程十分艰难,虞常的反抗能力很强,故而在他被好不容易安置在病房之后,不得不采取一些强制措施。
束缚带便是其中一种。
不同于ICU病房里加有护腕的束缚带,这里更为“专业”的束缚带无异于一种刑具。虞常就这样被施以酷刑,双手牢牢地绑在病床两侧的防护栏上。
起先情况还好点,虞常只是偶尔在需要用到胳膊时发觉被束缚,浅浅地挣扎了几下。
然而接近凌晨时分,虞常整个人开始异常躁动起来。比起以往每一次发病的情绪都要激动,动作极力反抗,动静大到单人病床都快要承受不住。
整个身体像承载了巨大的痛苦一般大力扭动起来,铁架病床“吱呀吱呀”地发出巨响,甚至发出与地面的刺耳的摩擦声。
在旁边病床上浅眠的虞朝希瞬间就惊醒,跑到虞常面前一看,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爸。”虞朝希惊慌到伸出手,想按住虞常的双肩,可他整个人力度出奇得大,虞朝希一次一次被甩开。
“阳阳,爸爸求求你,放开爸爸吧。”虞常语句清晰到虞朝希一度以为他好起来了。
可是当她下一刻对上虞常的目光,便被里面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的眼神给拉回到现实中来。
“爸你好好的,好好睡一觉啊,明天就好了。”试图安抚一直无果,虞朝希急出了一身汗。
“你骗人阳阳,你都学会骗人了,还骗的是爸爸。”虞常的眼神一下变得阴鸷起来。
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立马跑出去呼叫值班护士。办公室就在病房对面,前后花不了一分钟时间。
来了两个年轻护士,急忙为虞常注射了镇静剂,人稍稍缓和了下来,虞朝希稍稍松了口气。
床也不敢上了,就坐在病床边对着虞常,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
只是不到十几分钟之后,又开始发作,并且动作幅度越来越强烈。
值班护士年龄不大,看着同虞朝希年纪相仿,一脸紧张得都快哭了,看着虞朝希说道:“之前在ICU打过吗.啡,这个是药效最猛的镇静剂,以至于现在所有镇静类药物都失去了作用。”
另一个护士急匆匆转身,背影留下一句话来:“我去叫副主任。”
睡梦被打断的年轻女人身穿常服,一件针织外套胡乱披着。
此刻没有了白大褂的加持,眉眼清秀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身上没有一丁点儿震慑力。
虞朝希的感觉没有错,她的确对眼前的状况束手无策。
后来即将出院时已经与科室里一群医护人员打成一片的虞朝希才得知这个年轻又清秀的副主任以前是消化科的,来精神科也不过半年时间。
希望转瞬即灭,虞朝希于是询问道:“那么精神类药物呢?加点剂量吧。”
虞常是下午转院进来的,如果说那时候已经服用过一次,那么现在凌晨一点,服用第二次也不为过。
凝神想了想之后,虞朝希提出建议:“我爸之前一直服用的利培酮,就开点这个吧。”
“这……”年轻的副主任面露难色,身旁的小护士轻轻开口道:“要不给主任打个电话吧。”
虞朝希见状明白过来她们为难的点在于哪里,于是果断开口:“把赵主任的电话给我吧,我来给她打。”
其余三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尽管掩饰得很好,还是被观察力惊人的虞朝希察觉到了。
以为事情就此可以解决,但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拨出去,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第57章 萍水
对方始终没有回音,虞朝希也被磨得没了耐心。时间又浪费掉了将近一个小时,虞常也多加遭受了一个小时的折磨。
“这样吧,医生。我知道因为是处方药,所以你们也比较为难,但您看现在赵主任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然这样吧,一切后果我来承担,该签字签字该画押画押,就请您开点利培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