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哪里来的钱,快收好。”虞亮不容分说,继续他的动作。
“我都工作快三年了,小叔。”虞朝希眯起眼睛,挤出微笑的动作。
可哭过的眼睛肿肿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勉强。
“我有钱,真的。”虞朝希不遗余力地解释道。“我虽然身上没有现金,可我的工资卡里有钱。”
“好好。”虞亮欣慰道:“我们阳阳已经可以赚钱养家了,真好。”
“你爸爸要是看到你能这么独当一面,一定特别开心。”
一番话说得气氛顿时回归到沉重当中,五个人两两坐着,虞朝希继续坐回到先前的位置,共同无声地熬过这艰难又漫长的夜。
手术预计四个小时,差不多要到凌晨一两点。
时间太久,久到虞朝希十分不安,脑子里杂七杂八涌进许多事。
虞朝希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爷爷因为患老年痴呆症去世了。深秋时节穿得很单薄跑了出去,从此再也没能回来。
人是在庄稼地里被人发现的,靠着土崖边一排玉米秸秆,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了。
而爷爷从患病到去世都是奶奶在照顾他,这份照顾与其说是源于感情甚笃所以任劳任怨,倒不如说是一份不得不尽的义务。
又或者起初是前者,经年累月变成了后者。
总之记忆中尤为深刻的是每当奶奶做饭时,或者为爷爷清洗他因为无法正常大小便从而拉撒的裤子时,嘴里都在咒骂着刺耳的话。
虞朝希还记得奶奶是特别重男轻女的一个人,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带的好吃的,都被奶奶锁在一个供奉着菩萨的木柜里。之后再偷偷地,给隔壁叔叔家的弟弟吃。
尽管大部分时间里,奶奶会忘记这里面的东西直到过期。
当时爷爷奶奶还是作为长子的她父亲虞常在管,叔叔虞亮年前划地基分家分了出去,在他们的隔壁安了家。
偶然有一日虞朝希发现奶奶不小心将钥匙串遗留在了柜子上,而她惊讶地发现有单独一个金属环上穿了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那一扇藏着无数好吃的的木质柜门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她面前打开一般,虞朝希瞬间福至心灵。她偷偷拆下来其中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想着等晚上过来试一试。
到了晚上,六岁的虞朝希又开始退缩了,不得已去找了父亲虞常,告诉他她的想法。她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谁知虞常却带着她潜入月色来到柜子旁。
“反正你奶奶总是把东西放坏。就算没有,给孙子吃就不能给孙女吃了?别怕宝贝闺女,干你的。”
有虞常撑腰之后,虞朝希胆子正了很多,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宝贵的钥匙,捅进锁眼尝试性地转了转,居然“咔嚓”一声,开了。
父女二人喜不自禁,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的光芒。
此后数月里,父女俩因此改善了伙食,隔三差五地轮流找由头塞给李丽一些,即使大都是临近过期的东西。
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毕竟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现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虞常那一声“宝贝闺女”,以及盛满盈盈月色的眼睛便显得弥足珍贵。
“一定是因为我在菩萨面前偷了太多次东西,菩萨才打算这样惩罚我。”虞朝希如此想着,眼泪又断了弦似的掉下来。
第53章 侏儒
虞朝希背的是皮质的水桶包,包包本身就有形状不贴身,加之心神被手术室里正在与死神作斗争的父亲占据着,根本无暇顾及包里呼唤了一晚上的手机。
景盛在虞朝希下班之后发了这个周末要回家一趟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她。
消息不回、语音视频通话不接、电话也打不通。
景盛有点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了钟昱那里。
钟昱告诉他应当是手机没电了,让他不用担心。
还说自己是跟虞朝希一起回来的,“你也知道她一回家就不看手机。”
“和虞朝希一起回来”的钟昱赶到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一个小时了。
虞朝希看到他飞奔而来的身影立即起身,下一刻就跟焦急跑来的钟昱重合了。
钟昱抱住虞朝希瘦弱的身体,右手一下一下地抚慰着她的后脑勺,“没事的希希,都会好的。”
虞朝希的眼泪今晚不知多少次瞬间流下来,一个劲儿点头“嗯”着。
两个人顺势分开,钟昱问候了一圈在场的人之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夏凉毯,“晚上冷,你拿着这个。”
虞朝希还是点头,眼泪扑腾扑腾往下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期间有车祸患者被送进去,有医护人员出来,总之只要门口一有风吹草动虞朝希的心就一下提到嗓子眼。
第三次手术室的大门打开时,虞朝希还是第一时间冲了上去,来人正是四个小时前她才见过的父亲的主治医生周齐。
瞬间被团团围住的周齐摘下口罩,如释重负地笑了:“手术很顺利。”
随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谢谢”声。
“病人接下来会被转到重症监护室,渡过24小时危险期之后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但是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这24个小时很关键,家属需要全程陪护,以备不时之需。”
“好好。”虞朝希头点得跟筛子一样。
两个护士推着做完手术的虞常出来,一路乘着专用电梯去ICU,虞朝希本以为手术完了一切就都会变好。
可她没能想到的是,后面还有更大的困难在等着她。
抵达ICU的时候虞朝希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层楼这片区域只有这么一间房,门口两边以及附近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坐着的、躺着的;睡行军床的、打地铺的、坐小马扎的、眯在靠椅上的。
如果说手术室门口是冷冷清清漫长煎熬,各自有各自的悲伤和苦难。那么ICU门口便是密密麻麻提心吊胆,众人都有着相同的命运与心情。
有这么多人在一起守着,虞朝希瞬间不那么害怕了。
她看向一脸疲惫的李丽,“妈你不然先回去睡一觉吧,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又转身看向其他人,“小叔婶婶你们也是,都回去吧,这里我和钟昱两个人就够了。”
“哥你开我的车回去吧。”钟昱把车钥匙递给钟显。“路上注意安全。”
李丽和虞亮夫妇看二人已打定主意,考虑到自己的确也因为年纪大了身体熬不住,在这儿只会帮倒忙,于是顺从虞朝希的安排。
众人走后大概十分钟,就有小护士开门呼唤:“42床虞常家属?”
虞朝希赶忙上前,钟昱紧随其后。
小护士拿了一张便利贴递给她,“去对面超市买一下这上面的东西。”
“好。”虞朝希点头应着,逐一浏览上面的清单。
毛巾2条、卫生卷纸1袋、塑料盆1个、湿巾1包、护理尿垫1包、吸管带刻度水杯1个、爽身粉1盒……
“我去吧,你在这里守着。”钟昱开口道。
虞朝希想了想,点点头。“也行。”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钟昱折返回来,除了买清单上的东西,还额外买了两幅洗漱用品,单独装了一个小袋子。
将手里的大袋子交给虞朝希,虞朝希敲门,将东西送了进去。
关门前实在挂心,问了句:“我爸他还好吗?”
“目前麻醉还没过,但是生命体征平稳。”小护士耐心回答道。
虞朝希连声道谢,临了又说句“麻烦您了”,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可以回归到原位了。
二人一起向走廊边的座椅走去,“睡会儿吧,不然明天熬不住了。ICU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看,有事会叫我们的。”
钟昱看了看周围,“要不我也去给你买个行军床吧。”
“不用。”虞朝希摇头,“应该也不怎么能睡得着。”
嘴上说睡不着的人,却在半个多小时打起了瞌睡。
钟昱轻轻地将她的头靠在墙壁上,轻手轻脚把毯子掖在她肩膀上,也闭起双眼稍作休憩。
虞朝希是被早上的脚步声吵起来的,脑袋一动肩膀上的毯子就掉了下来,身边座位空空如也。
转过去的视线跟旁边座椅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瞬间对上,对方手上提着三层保温盒正好也看向虞朝希。
“是在找那个小伙子吧?刚看到他下楼去了。”说完朝她和善地笑了一下。
“哦。”虞朝希表示感谢,“谢谢您。”也朝对方笑了一下。
“不客气。”
晨光初照的走廊上,钟昱逆着光走过来,手里提着香喷喷的早餐。
虞朝希是靠味道辨识出来的他手里的东西的,有水煎包的味道。
“去卫生间洗漱一下,过来吃早饭吧。”钟昱从袋子里掏出准备好的牙缸和牙膏递给虞朝希,又递给她一包手帕纸。
虞朝希顺势接过来,睡眼惺忪地就去了卫生间。
进去先用清水洗了把脸,接下来开始洗漱。打开牙缸里面放着一支牙刷,顿时感觉心里一暖。
吃完早餐虞朝希惦记着要提请假审批的事,打开手机七条未读消息,五通未接电话全部来自景盛。
虞朝希下意识点开红色数字的手顿了顿,万千思绪压制住了这个习惯性动作。
早饭过后九点钟,病人家属有十分钟探望时间,虞朝希和众多家属一起排队,换上防护服穿上鞋套,一一被领着前去探视躺在ICU病床上被死神牢牢拽着的至亲之人。
但不同于其他人的是,别床都是一番或嘘寒问暖或关怀备至的感人场景,只有她这一处格格不入。
虞常显然已经苏醒过来,但由于仍处于发病期的缘故,对床尾关切看着他的虞朝希视若无睹。
目光直视着虚无的前方,眼睛里是一片绝望的空白。
虞朝希被这种毫无留恋的眼神刺得发痛,眼圈瞬间就红了。
旁边护工阿姨手里拿着白色毛巾,正在替虞常擦额头上的汗。露在外面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虞朝希安抚性地一笑。
虞朝希走上前去说了句辛苦您了,然后接过白毛巾,从虞常的额头到脖子,再到手和手腕,细心地一一擦过。
而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虞常,依旧像刚才进来那般,看都不看虞朝希一眼。
探视时间很快结束。
虞朝希对着护工阿姨深鞠一躬“麻烦您了”,转身临走之际挂心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虞常依旧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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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两天是虞朝希一生中最为漫长的日子,时间仿佛是以分秒为单位来进行下去的。
下午二人吃过晚饭,钟昱在虞朝希的再三劝说之下,逆着夕阳余晖开车返回夏城。
送走钟昱之后,虞朝希旋即转身,再度踏入高耸入云的医院大楼。
穿过一楼的急诊部时,与救护人员匆忙的身影擦肩,耳边呼啸着连续不断的急救声。
回到住院部的ICU病房前,虞朝希看着熟悉的面孔陆陆续续吃完饭回来,心里顿时掠过一种不知名感受。
短短两天时间内,虞朝希已经将这里的人认得差不多了。
经过夜以继日的密集相处,会不自觉记住哪些人是哪床的病人家属,会在紧密相处中被同种际遇所联结,挂心起更多个命运来。
刚回来没多久病房门便突然打开,紧接着虞朝希被呼叫。“42床虞常家属?”
突如其来的召唤使得虞朝希的心猛地一沉,在一群人的目送下一把推开未知世界的门。
进去时长远超既定的十分钟,以至于虞朝希出来的时候,仍旧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自己最近几天的专属座位上的。
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的痕迹。
周围有人轻轻叹气。
虞朝希坐下没多久,她放回包里的手机便开始震动,屏幕上景盛在无声地呼唤着。
深呼吸之后,虞朝希接通了电话。
“是我。”
那头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个精疲力竭的夜晚让人瞬间脆弱。
“嗯。”虞朝希轻声应着,声音带着点鼻音。
那边沉默许久之后,声音再度响起。“你……还好吗?”
听到这句话的虞朝希顿时心如刀割,疼得她不由得伸手捂住心口。
随着心上剧痛一阵一阵地传来,虞朝希突然就与过去某个自己打了个照面。也开始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曾刻意忽略掉的一个事实。
一直以来,敏感、自卑、别扭,疏于良性沟通、涩于情感表达,这些存在于己身的东西并没有被时间一一消灭掉,而是被她关押在心底的小黑屋里,永不得见天日。
可总是免不了担心,担心那些东西会日渐强大,会冲破屋子,会反噬自己。
虞朝希觉得自己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夏日的清晨,那天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妈妈喊“你爸爸吞安眠药了”。
从那个不寻常的夏日起,从妈妈那一声呼喊打断她的美梦开始,她俨然成为了一个侏儒,永远停留在那个年岁,再也无法正常长大。
一直以来,随着时间一起增长的,只有代表年龄的数字在不断累加。
同样的,也是从那个夏日起,命运已然向虞朝希无声宣告,她被终身□□在那个小黑屋里。
“没有人会爱这样一个我。”
那是当小黑屋里的虞朝希觉醒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连我,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54章 智齿
时间拨回到一个小时之前,虞朝希在一众疑惑又不安的视线下走进病房。
她刚换好衣服被带进去,前面领路的小护士无奈道:“你快进去看看吧,我们实在招架不住了。”
原来镇静剂药效已经过去,虞常开始发起病来,不仅不配合治疗,甚至还产生了一些过激行为。
而自从住院以来,精神科医生只在虞常最初被送进ICU之时,对虞朝希进行过一次十分钟左右的病情问询,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