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村里有人故去时,很多大人孩子都会赶着去看,齐遇至今还记得庄里有个老奶奶没了时,她走进停灵间的情景,那天的天公也不作美,没有太阳,阴着,屋里就显得更暗,窄长的木板上,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笔挺地躺在上面,她穿着一身黑,她的脚是尖尖的,是裹过的三寸金莲。齐遇呆呆地望着那躺着一动不动的人看得出神,内心莫名地生出一股说不上的感觉,这个人就这么没了,再也不会醒来,去操持家务,忙这忙那了。她再也不会哄小孙子,也不会再去赶集,不会早上醒来烧水做饭,盛给一家人吃,也不会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圈里的猪她也不会去喂了,院里的鸡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她去了哪里?她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她在闭上眼的瞬间会不会觉得自己只是要睡着了,过会儿就要再起来呢?
还记得,夏天的某一日,齐遇正在村里和小伙伴玩,突然,有人喊他们去看热闹,说是谁谁没了,这会儿就要哭丧。于是,一群小孩子兴奋地朝那家跑去,下着雨,他们就都找了地方躲避,就站在那家的胡同里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哭丧的队伍慢慢走过来,都头上披着白布,身上也是白布,腰间也系着白布。她呆呆地看着队伍里一个哭得正凶的小女孩,耳边就传来这样的评价,“你看小娟哭成这样,她姑奶奶真没白疼她。”她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是两个成年人,她们的语气平静从容,透着淡淡的冷漠,看热闹一样欣赏着眼前淋着大雨哭孝的人们。
耳边不时传来对哭丧者的点评,谁是白眼狼,真是白疼他了,谁没有忘恩负义,是个不错的之类,大概意思就是哭得越厉害就代表越孝顺,反之就是不孝不好。齐遇默默地看着听着,突然就对看别人哭丧没了兴致,那个小娟是她一个班里的朋友,疼爱她的亲人没了,她得多伤心啊,她哭得那么真诚,却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是个什么?都是一个庄里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庄子还不大,就几百人的小村子,如此冷酷地看待一个亡故的人和为他(她)真心痛苦的人,这让齐遇觉得很不舒服,她再也不想呆下去,沉默地离开了,身后,那些笑嘻嘻看热闹的人仍旧沉湎其中,仿佛这是件多么让人着迷的事。
想到这里,齐遇心里就不由得恼怒起来,我家办丧事,你们不说帮忙问候,就算平常关系不咋地,这时也该回避才好,为什么非要忙不迭地跑来看热闹?看人家痛哭流涕的很好玩吗?齐遇忍不住在心中把这些人好好骂了一通,这样一来,更是半点哭意都没了。而她也听到了来自婶子的哭声,哭声很是响亮,而那哭声止住,又说起话来时,听着又特别正常,一点没有哭过后的独特鼻音。齐遇忍不住又想,没想到婶子的演技这么高,奶奶生前一点不待见她,村里人也都知道她们婆媳关系不好,可这时候却说嚎啕就嚎啕,真让人佩服。不过说实话,齐遇觉得自己是学不来做不到这样的,不由得又佩服起演员来,忽又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将来若是结婚,自己的公婆过世了,自己能这样违心地大放悲声吗?好像做不到啊,因为现实很可能是,要么不怎么见面,那上哪儿找感情去?要么住在一起,矛盾丛生,相看两厌,那别说哭,能止住笑就挺好了。可若做不到,那自己的对象是不是会因为这个和自己闹别扭有矛盾?就算他本来没这个意思,可也会架不住旁人说闲话吧?毕竟,很少有人的耳朵能这么硬挺,能受得了那些只会引发挑拨离间的闲言碎语,唉你老婆怎么没哭啊,太不像话了。就算生前当婆婆的对她不好,可人死为大,还跟死了的人计较,就太冷漠无情心胸狭隘了。然后当儿子的一想,是啊,我妈以前是对你不好,我承认,可她现在已经死了,病也病了痛也痛了,怎么,还换不来你一声哭吗?然后就有了隔阂,然后就看老婆不顺眼,然后就忍不住挑刺……真是,这人死了也不叫人安生,还在间接地制造矛盾!真是死有余辜!
晚上,齐遇爸带着齐遇哥姐去叔叔家陪爷爷,齐遇和妈妈则在爷爷家早早睡了,作陪的还有两个婶子。不然怎么样,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大人大眼瞪小眼,交流心得吗?夜里齐遇想起身上个厕所时,却被堂屋里的说话声吸引,“齐遇和她哥都没哭,只有齐麟哭了,你说这俩人怎么都这样呢,齐天从小被他奶奶娇惯,他奶奶对他这么好,现在死了却赚不到他一滴泪,真是白疼他了。这个齐遇也是,表面文章也不做,你那两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捞着他们奶奶一点好,可在人前还是哭得挺厉害的,让人说不出什么,还得夸他们是真孝顺,你看你这俩侄儿,可真够行的!不管是疼过没疼过的,都一样冷血。”“哎,照你这么说,俺那俩孩子还就是比他们强,他们一点都不会来事,将来肯定没啥出息。学习好有什么用?不会做人照样混不好。”“你说,这娘没了,就剩你公爹一人,要咋过呢?不会让他跟着你们过吧?”“哼,想也别想!我早跟那口子说了,别想这家里再多一口人,他其实也不想,说让我放心,再轮也轮不到我们家,不是还有他大哥吗?老人他不养谁养?还有撇着老大让弟弟去养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齐遇姐仨便被安排回了南方,他们都上大学的上学,上中学的上中学,学业不好多耽搁,父母两人则留下继续处理后事。
姐弟三人一路也没多少话,火车到站后,齐遇正打算跟哥姐告别,姐姐却开口邀她去父亲家坐坐,并让她晚上就住在那里,省得一个人住害怕。齐遇有点想笑,“这不好吧,你那边不是还有他们吗?”姐姐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有点云淡风轻地讲,“没事的,那个姨,那个女的搬出去了,这几天不会回来。\"齐遇看了姐一眼,不再多问,便跟着过去了,其实她也挺好奇的,不知父亲的新家是个什么样子,这倒是个参观的好机会。
父亲的新家就在医院里,齐遇边走边想,这以后要是发急症倒是挺方便看病的,抬脚就能进病房,都不用叫救护车了,家里备个担架,到时候自己抬着走就是。
父亲家在一楼,有个小院,不过,院里光秃秃的啥也没有,不像自己家虽然很小,却种满了花草,坐在家里都能闻到窗外的芬芳。不过这也难怪,爸爸这人向来不喜欢这些有的没的,齐遇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姐,为什么不种点什么,这院子还不小呢,不种花,种点菜也好。姐笑道,“以前那个姨也种过一些花草,还都是名贵的品种,精心养护的,开始她出差就让爸替她照顾,可爸这人吧,你也知道,不喜欢这些,所以能想着浇点水就很好了,反正他非但没好好照顾,还经常把喝剩的茶水剩菜汤什么的都倒进花里,烟头也扔到花盆里,烟头又总是不掐灭,结果时间一长,把花都弄死了。那个姨说了他好多次都不管用,为这还和他吵过好多回,爸也烦了,说种这些又不当菜吃,看它好看还能长肉吗?嫌她净整些没用的,还让她想看花就去外面公园里看,又多还免费。那姨气坏了,索性也不再种了,把花盆都扔了。”
齐遇点点头,这倒很符合爸这人的习惯作派。父亲的家还真是三室一厅,一个主卧两个次卧,齐遇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们怎么睡呀,她不是还带着个孩子吗?而且她不是和咱爸还有了嘛。”姐答,“她瞎说的,哪有啊,就为能让咱爸下决心早离。所以这个家也是有三个孩子,她和咱爸一间,她孩子一间,我和你哥挤一间。”
“这怎么睡啊?”虽然是亲姐弟,可这也男女有别,毕竟不是三两岁小孩,齐遇又问,“这是咱爸的安排吗?”
“是啊,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们从小到大不都是挤一间屋嘛,以前住农村咱还挤一张床好多年呢,后来离开老家,咱就仨人住一间,现在我们俩人住一间,环境其实是越来越好了。”
“我是没觉得怎么样,可你哥倒好,行动力挺强的,在房间里扯了个帘子,就跟医院病房里弄的一样,睡觉时把帘子一拉,挺方便的。”
“我和你哥这样住了大半年,后来我上了大学,就住校了,现在你哥自己住一间。”
晚饭姐姐去食堂买了饭菜,三人围桌吃饭。夜里,齐遇和姐姐睡在一起,那是最小的一间卧室,床倒是不小,没办法,是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了,看来,是哥哥的杰作。姐妹两人躺在床上,一时,齐遇有点小感触,已经两年多没和姐姐睡一张床了,不过,对此她倒不是很想念,因为以前和姐姐一张床睡了那么多年,实在是没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两个人平常就没话说,躺床上也是各睡各的,半点交流也没有。
姐沉默了一阵,忽然跟她说,我觉得咱爸和咱妈怕是要复婚。齐遇从沉思中惊醒,心底就有点排斥。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姐长吁口气,“咱爸和那个姨一开始还不错,可后来越来越糟,那个姨喜欢讲浪漫,咱爸偏不是那种人,偶尔讲一次两次勉强还行,天天这样他就受不了,就开始抱怨不耐烦,说的话也不好听。那个姨又爱干净,咱爸正好相反,脚半个月都想不起要洗,经常懒得刷牙洗澡,那个姨越来越看不惯他,咱爸也受不了她,嫌她净化妆,买衣服什么的,反正就是嫌她花钱多浪费。他俩人互相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住一起日久生厌那是必然的。”
“还有啊,不只他俩有矛盾,你哥和她孩子也有矛盾,断不了地打架。咱爸对她儿子我看比对我们好,给他的零用钱比我们可多,过年还给他压岁钱,我们要么没有,要么有但比他的少。你哥不高兴,咱爸就说他小心眼,说咱们是亲父子一家人,不能计较这些,因为那个孩子不是他生的,为了关系处得好才对他好的,嫌你哥不懂事。你哥就不乐意,就净找那孩子的茬,和他打。那个姨知道了当然也不愿意,咱爸就骂你哥,让他道歉,你哥能乐意吗?找茬找得更厉害了,恶性循环啊,咱爸也烦了她老是一知道就找他说理,嫌她和孩子计较,小心眼,他这么一说,不吵得更凶了?我们的日子啊,就过得还不如以前,以前至少生活还算平静。还有这次咱爷没了,那个姨想回去奔丧,爸不同意,说他再婚的事一直没敢跟爷爷讲,在老家,离婚是丢人的事,赶上这节骨眼,爸更不敢说了,哪能让她一起回去呢,那不明摆着告诉爷爷,他离婚了嘛。奶奶刚走,爸怕爷爷本来就情绪低落,再知道他离婚的事,更受不了。那个姨知道他的意思后,一气之下就带着孩子搬出去住了,我看她对咱爸挺失望的。”
“奶奶一没了,咱爷爷怎么办?咱爸肯定不会让他一个人过的,他是老大,自然也不肯让爷爷和咱叔他们住,还有,他觉得这里比老家强得多,他有义务让爷爷来安度晚年,我觉得,再过段时间,咱爸就得把爷爷接来。”
齐遇问,“爸要是真的把爷爷接来,不就露馅了吗?”
齐遇姐轻轻一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她早就打算和爸离婚了,只是爸一开始不同意,只要她一提离婚,爸就哄一哄,送点礼物,就这么拖着,可这次不一样,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和爸结婚的事,咱爸居然一直没跟爷爷奶奶他们提过,我们回老家前,他们刚大吵了一架,她说怪不得爸从没说过带她们娘俩回老家看看,以前还觉得他是为她们着想,可现在想想却不是那么回事。还有,怪不得爸爸一直不肯同意生个孩子,以前还以为爸爸是单纯觉得负担太重,现在呢,原来是爸不喜欢孩子,也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还觉得咱爸对她的孩子好,也是装的,那当然了,对亲生孩子都不怎么样,那么抠的人,会真心对别人孩子好?其实不只她这么想,要我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她扬言这次一定要和爸离婚,然后就带着孩子走了,我想,这次应该是真的了。”
“这样也好,本来还以为离了婚分开住,日子会比以前更好,没想到,不好只是各有不同罢了,其实,她选择离婚是明智,爸这个人还真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说的天花乱坠的,什么要彼此尊重,替人着想,讲的时候是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义正言辞的,可说的没一样能做到。这也就罢了,你说他居然对别人的孩子比对自己孩子还要好,这不是傻吗,现在人家要跟他离婚,这一离,那些付出不都白费了!要是自己亲生的,白费也就白费了,可这外人的孩子,白费了多不值得!”
“我觉得爸这次也应该会同意,我看他也是过烦了,以前和咱妈的时候,虽然咱妈对咱爸也很有意见,可却很少和他吵,都是实在憋不住了才说几句,凡事也都是咱爸说了算。可谁还都跟咱妈一样啊?人家是一不高兴就发作,有啥说啥,想骂就骂,有时把咱爸说得真是一无是处,想做的事咱爸再反对也白搭。唉,咱爸这几年的日子可不如以前,以前那是一家独大唯我独尊,谁都得听他的安排,有事他也绝不会和咱妈商量,自己做主做惯了,现在总有个人和他对着干,那日子能好受得了?所以,她真要离的话,咱爸估计也就是觉得面子上难看,不过还是觉得挺实惠的,关键是这样一来,就不用再考虑怎么跟爷爷解释的问题了,根本就不需要解释了,日子又轻松了,又省下解释的麻烦,也不用担心爷爷知道要怎么样了,就算知道的话,又如何!都已经彻底过去了。”
听了一堆八卦,齐遇决定,明天一早就走,还是和妈妈两个人的家最好,生活简单自在轻松得多,姐要挽留她的话,她定要拒绝,结婚,看来确是件需要特别慎重的事,考虑不周,那真是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以后如果结婚,可千万要擦亮眼睛,绝不能马马虎虎冲动草率,而且,有两种人是绝对不能要的,爸爸这样的,哥哥这样的,这两种男人……相处起来,真是,苦不堪言一言难尽。
第24章 不是爸爸的小棉袄
齐遇过了几天独居生活后,妈妈终于回来了,当晚,齐遇趁着母亲泡脚的工夫问了个问题,奶奶的后事都办好了?母亲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漠,齐遇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又问,“那爷爷呢?以后是自己一个人过还是跟叔叔他们过?”齐遇妈答,“暂时一个人过,你叔不愿意你爷爷和他们一起过,你姑姑倒是提出要接你爷爷去她家,可你爷爷这人觉得有儿子却住闺女家太丢人也怕你姑婆家说闲话,住长了也怕出矛盾啥的,就不同意,坚持还是一个人过,说这样自在。你爸呢,怕离婚的事刺激你爷爷,也不敢太积极地要求你爷爷到这边来,只是说先这样,到时候想过来一起住就回老家接他。”
很快,母女俩的生活又回到从前,平静又幸福,周末回来得早,齐遇还总是直接到面包坊等妈妈收工,顺便提溜几个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回家当第二天的早饭。平常的日子,娘俩下午都回来得晚,但晚饭也不会将就,齐遇和妈妈一起去菜地摘些菜,之后,娘俩一个负责摘菜洗菜,一个则做饭烧菜。自从爸妈离婚齐遇掌勺后,她便经常做起干饭,之前的几年,尽管身在南方,可爸爸的胃仍旧坚持北方的习惯不肯变,多年来他做饭从来都是大米稀饭馏馒头,炒菜则从来不加糖,齐遇那几年里还从来没吃过干饭,以至看到离家远的同学带着米和做好的菜到学校,自己淘了米交给食堂给蒸上的情景,就有点憧憬。很长时间里,她经常在中午被迫留下写作业,就总会看到那几个同学从食堂飞奔回来,打开饭盒,热腾腾的洁白米粒冒出浓浓的米香,他们用勺子挖着米大口吃饭大口吃菜,边吃边聊,这画面对她来说也很有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