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眉姨语气轻柔,“我从小便在淳安长大,后来那里遭了灾,大水冲塌了房子,才来的盛京。这路引便是当时开的,这么多年一直留着,算个念想吧。”
秦婉低下头,看着手上的路引,整个人忽然像丧了气一般。
没错了,眉姨便是柳梅,她哥哥便是……那个被推下去的可怜人。可眉姨至今都不知道他已经去世,更不知道他曾经那么用心地写过一封信。
秦婉摸了摸袖袋,那里藏着那人写的信,她却不知道要不要拿出来。
若不告诉她,好歹有个念想;但如果真的这样,恐怕眉姨此生都要错过了。
秦婉抬起头,看见眉姨正仔细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嘴角挂着一抹知足常乐的笑容,心中忽然动了动。
若换位思考,那人是自己的哥哥呢?如果是秦婉自己,会希望别人将信藏起来,不告诉自己么?
肯定不可能。那是她最亲的人,是她曾经相依为命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想知道他的消息?
哪怕真相残酷,她也一定想知道所有一切,哪怕无力挽回,她也一定想知道,自己最亲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面对了什么。
想到这里,秦婉暗暗下了决心。她看着眉姨,小心地问道:“眉姨,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你哥哥么?”
“是啊。”眉姨笑了笑,“可他一直杳无音信,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秦婉抿了抿唇,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眉姨,其实……我有一些你哥哥的消息。”
“什么?”眉姨愣住。
秦婉长叹了口气,终于说道:“我前几天碰到了一位淳安人,听描述,应当是遇见过你哥哥。他说,你哥哥曾写过一封信,没来得及寄出去。”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我多留了个心,将信拓了来,你瞧瞧……是不是你哥哥写的。”
从听到秦婉的话开始,眉姨便有些愣神。她接过秦婉的信,看到“柳梅吾妹”几个字时,整个人忽然一颤。
她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手一直在发抖,眼神满是不可思议。那信只有短短几行,她却看了很久很久,像被钉住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艰难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他……现在怎样了?”
秦婉咬了咬下唇,心中措辞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他做工很认真,活也做得很好,很受管事的赏识。但他运气不大好,有一天下大雨……”
秦婉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她不忍心把打生桩的事告诉她,更不忍心让她知道,她哥哥死的那样凄惨。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眉姨却已经听懂了。她呆了半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一个劲地干活,也不晓得变通,不晓得躲……”
“玲珑,”她忽然抬起头,“这么多年了,我其实早有感觉,他大概已经没了。若是他还在,绝不可能整整五年都不来见我的。”
“谢谢你。”眉姨说道,“谢谢你肯告诉我。如今尘埃落定,我便没什么可再记挂的了。”
眉姨说得轻巧,秦婉心里却一阵难受。她握着眉姨的手,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哪有人真能如此轻易放下的呢?只不过不愿表现出来罢了。
大概是她沮丧的神情太明显,也大概是不想让她担心,眉姨将话题重新绕了回来:“你看看,光顾着说话,还没帮你上药,这要留疤就不好看了。”
眉姨拉过她的手臂,仔细地帮她上起药来。也许是不想提起伤心事,她一边涂,一边絮絮叨叨:
“你平时得多小心些,药要经常涂,不要吃深颜色的东西,万一这疤颜色变深,要消下去就更难了。”
“平时也要多笑一笑,心情好了,这伤才好得快。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
秦婉听着,默默点了点头。眉姨是对她好的,也是真为她着想。虽然很多事情她没法同眉姨坦白,但在燕春楼的时间里,她也多亏了眉姨照料。
眉姨给她涂了一层药,又拿来纱布,小心地替她将伤口包好。“你啊,别老跟陈宠计较,我知道她经常针对你,但她以前也是花魁,有落差很正常,等再过段时间,她习惯了就好。”
眉姨说着,叹了口气,“也不怪陈宠适应不了,以前在淳安的时候,她便是花魁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认识她?可惜……”
“眉姨,你刚刚说什么?”秦婉愣道,“陈宠也是淳安人?”
“是啊,我没同你说过么?那大约是我忘了。”眉姨点头道,“她以前是淳安青楼的花魁,在我们那儿挺有名气的。听说本来遇到了个贵客,要带她来盛京的,后来不知怎的,没了动静。”
“再后来就是水灾了,她一路逃难,竟也到了盛京。当时燕春楼已经开起来了,我看她可怜,又是同乡,便将她收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眉姨说得仔细,秦婉却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今日她和沈羡之遇刺,陈宠是如何得知的?消息竟传得那样快,还那样详细。更巧的是,这陈宠竟也是淳安人,竟曾是那里小有名气的花魁。
这也太巧了。直觉告诉秦婉,这陈宠大约与当年的事有关,甚至有可能,知道些线索也不一定。
不行,此事要告诉沈羡之才行。
不知怎的,自从与沈羡之达成一致,她便很少再怀疑他的居心。她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面对沈羡之,却总有一种笃定之感。
就像今天在天香阁,她看着沈羡之替她包扎,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下来,竟絮絮叨叨说起了以前的事。
换了别人,这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哪怕面对李为三、面对青姑,她也从不会展示出自己的脆弱。
大概是她心底里觉得,有这个人相助,兴许真能找出当年的真相吧。
眉姨已经替她重新包扎了伤口,又给她拿了一套新衣裳,叮嘱她赶紧回去休息。
秦婉轻声谢过,知道眉姨大约想一个人静静,便没再多说什么,将那封信留给眉姨,便回房去了。
经过陈宠房间时,她特意扫了一眼。却见里面黑漆漆的,并不像有人在。
秦婉皱了皱眉,没再继续停留,转身回房了,心下已经决定,待明日天一亮,便将这些线索一并告诉沈羡之。
第20章 黄雀在后
第二天,秦婉很早便醒了。她向窗外扫了一眼,确认没有异常,这才准备出门。
她刚打开门,便发现吴安早已等在了门口,一身风尘仆仆,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见她出来,吴安急匆匆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玲珑姑娘,小侯爷请你去一趟。”
“沈羡之?这么早?”秦婉愣了愣,见吴安眼下满是青黑,神色焦急又警惕,心下立刻了然。
刺杀侯爷是大事,昨日吴安抓到了刺客,想必连夜进行了审问。看这急匆匆的样子,应该是有结果了,所以才急着来找她。
她点了点头,准备跟着吴安离开,下意识向二楼瞥了一眼,却发现陈宠的房门轻微动了动,像是有人从门后闪过似的。
秦婉皱了皱眉,没多停留,加快脚步离开了。
侯府在盛京城南面,平日本就少有人来,今日更是守卫森严,弥漫着紧张且肃穆的气氛。
秦婉跟着吴安指引,一路向书房走去。沈羡之正翻阅着什么东西,见她进来,打量了一下她的伤口,随后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
“估计你有兴趣,自己看。”
秦婉接了过来,见上面写满了字,底下还有画押的手印,便知是刺客的供状。和她猜想得差不多,昨日吴安连夜进行了审问,那两名刺客大约知道自己逃不了,索性供了出来,承认得很是干脆。
可等她继续往下看时,却越看越觉得不对。
“他们昨天的目标是我?冲着我来的?”她诧异道,“这不对吧。”
她明明记得,昨天那两个刺客杀气腾腾,直冲着沈羡之而来,若不是她挡了那一下,还不知道后果如何。更何况,昨日她压根不知道要去天香阁,连她自己都没打算去,刺客又如何提前埋伏?
可这两人的供状却说,要刺杀的对象是燕春楼花魁,完全不知道什么沈府小侯爷。
这怎么可能?
“他们当然只能这么说。”沈羡之斜靠在椅子上,似是早已预料到,“刺杀侯爷是重罪,刺杀花魁可不是。”
秦婉皱了皱眉,很快便明白了沈羡之的意思。
按照律例,刺杀朝廷命官是大逆之罪,上可株连九族。再加上沈羡之身兼侯爵,这身份地位,一般人绝不敢轻易为之。
可她秦婉却不一样。说到底,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青楼女子,本就让很多人嗤之以鼻,就算真出了事,又哪会上达天听?最多不过道个歉、赔点钱罢了。
两弊相害取其轻,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是冲着秦婉来的,随便找个动手的理由,这事儿便只会草草了事,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
“所以他们早就打算,将这事儿全推到我身上?”秦婉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万一你真出了事,他们岂不也要送命?”
“那可未必。”沈羡之把玩着手里的物件,冷笑了一声,“他们既然敢如此做,必然留好了后招。”
“后招?”秦婉想了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昨日她回燕春楼时,遇刺之事早已经传开,似乎有人早就知道会有此事发生。
可那传言只说是她遇了刺,全然没有提到沈羡之,又似乎有意要和他撇开关系。
难道燕春楼里,早就有人知道了?
秦婉突然想起,昨日眉姨曾说,是陈宠将刺客的事告诉她的;而早上出门前,陈宠从门后一闪而过,像是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陈宠早就知道会有刺客;或者说,这刺客根本就是她安排的!
秦婉心下一冷。
她早就知道陈宠针对她,但并没有当回事。她在这里呆不久,无所谓与别人的关系好坏,但没想到陈宠竟如此恨她,下得了如此狠手。
可陈宠记恨她不是一天两天,为何突然在此时动手?更何况,单凭她一个人,真能安排得了这出么?
难道......
秦婉猛地看向沈羡之。能同时记恨他们两个,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还能有谁?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丁诚也真是够狠,竟想出了这种毒招,借着她的名义刺杀沈羡之。
要是换了别人,可能因为顾及名声,选择将大事化了;但沈羡之何许人也?那是假寐的老虎,是蛰伏的雄狮,是眼里绝揉不得沙子的沈府小侯爷。
真不知那丁诚是攀上了皇亲国戚,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实在太高估自己,错看了沈羡之。
“这下我们真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秦婉摊了摊手,语气颇有些无奈:“总不能吃哑巴亏吧?要不我们也给他回个礼?”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羡之斜靠在椅子上,冷冷笑了一声,“既如此,本侯便送他一份大礼。”
秦婉点了点头:“刚好,我也有东西要查。”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尽皆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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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
“那个玲珑,一大早便去侯府了。”陈宠跪在丁诚身边,一边替他垂腿,一边娇声道:“丁大人,他们该不会发现吧?”
“发现又如何?”丁诚看也不看她,“难道他还打算报官不成?”
“毕竟是动了手,听说那个玲珑还受伤了。”陈宠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丁诚的脸色。“若他真报了官,我们该如何是好?”
“报官?”丁诚哼了一声,似是在听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大名鼎鼎的沈小侯爷,跟青楼女子私会天香阁,还与人大打出手,甚至让那女子受了伤,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话是这么说。”陈宠轻轻垂着腿,小心地说道,“可若他坚持说,是有人要刺杀他......”
“什么刺杀,明明是找那花魁报复。”丁诚瞪了她一眼,仿佛成竹在胸,“青楼女子嘛,满嘴花言巧语,不仅骗人还想骗钱,本就惹人嫌得很。有义士仗义出手、为民除害,有什么可诘难的?”
陈宠听到这话,脸上表情僵了一僵,随即又很快恢复如常,堆着满脸笑意道:“丁大人运筹帷幄,计划滴水不漏,真是令人好生佩服。”
这几句话明显是在恭维,可丁诚却很受用,得意地说道:“就算那沈羡之不要脸,他爹难道也不要脸?他愿意让侯府世世代代的威名,毁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么?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别说报官了,我看这事儿,都出不了他沈家的大门。”
“丁大人说得是,此番他们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是奴家杞人忧天了。”陈宠低眉顺眼,顺着他的话说道。
丁诚没有继续接话,心里却早就有了打算。
沈家世代侯爵,这种世家最看重名声。此番沈羡之和那青楼女子厮混,不传出去还好,真要传出去,他爹脸上还挂得住?
更何况,真报了官又如何?将所有事情推到这个女人身上不就行了。到时只要说,是这个女人心生嫉妒,为了当上燕春楼花魁而□□,这事儿便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两个刺客也早就打过招呼,他们会一口咬定,自己的目标只是那花魁,完全不认识什么沈小侯爷。就算对沈羡之动了手,也只是误打误撞,误伤而已。
丁诚斜了陈宠一眼,心下颇有些发笑。自己本来没打算动手,谁叫这个女人自己送上门来?背锅的人都有了,自己若不动手,岂不是暴殄天物?
要这么说起来,他还得感谢这个女人,感谢她的蠢而不自知。
想到这里,丁诚随手从桌上拿了个小玩物,扔给了陈宠。
“赏你的,拿去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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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燕春楼里渐渐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