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见状,淡淡拱了拱手:“多谢陈公公。”随后便扬起衣角,向里走去。
秦婉低着头,正想跟上前去,冷不丁瞥见陈公公神色,脚步立时顿了一顿。
只见那陈公公微眯着眼,脸上沟壑纵横,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那神色,仿佛一条隐忍待发的毒蛇,正观察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秦婉心头惊了惊,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没敢继续停留,快步跟上苏泽的脚步,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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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苏泽的消息,沈羡之被禁足的地方,是座废弃的宫殿。两人避开巡视的护卫,沿一条偏僻的小道,很快便来了目的地。
“若是消息准确,应该就是这里了。”苏泽低声交代道,“我不方便进去,玲珑姑娘,你自己多小心。”
秦婉点了点头,明白苏泽的意思。
刚刚在宫门外,苏泽说的也不全是假话。金发塔重修是一件备受瞩目的大事,他作为主要负责人,理当及时汇报。
更何况,他今日是以上朝的名义进的宫,做戏做全套,自然要去面见圣上。
苏泽离开后,宫殿外便只剩秦婉一人。这是秦婉第一次进宫,因此她格外小心,警惕地打量起四周来。
这座宫殿虽地处偏远,却并不显得颓唐。周围的花草明显刚被修剪过,宫门也被重新漆了一道,上面挂着一把铜锁,泛着清冷的光。
看到这些,秦婉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沈羡之到底是侯爷身份,虽然被下令禁足,宫里人倒也没有亏待他。
她没再继续停留,绕到一处阴暗的矮墙,趁四下无人,闪身翻进了墙,借着一簇茂盛的树木,向殿里望去。
此时天还黑着,殿里没有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让人看不分明。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飞过的乌鹊外,只有树叶簌簌作响。
秦婉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向殿内走近,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后脖颈突然一凉,整个人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被抓了个正着,秦婉却并不惊慌。她斜着看了一眼,便见一柄长剑直直架在她的脖子上。
那剑刃极其锋利,在侯府的那些时日里,她曾不止一次见它出鞘,只不过以前削的是落叶,如今要削的,却是她的脑袋。
秦婉扬起嘴角,心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刚刚的招式又快又狠,看来这人在这儿呆得还挺好,至少没有受到皮肉之苦。
秦婉觉得宽慰,身后那人却明显不这么想。见她没有动静,那人将剑刃贴近她的脖子,冷冰冰道:“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秦婉这才回过神来,听见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喂,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潜进的宫,就是这待遇?”
身后那人愣了一愣,随即撤了长剑,一把将她转了过来。看清秦婉的瞬间,那人瞳孔骤缩,不可思议道:“你来干什么?”
秦婉斜了他一眼,动了动僵硬的胳膊:“还能干什么?我可没有到这里散步的癖好。”
沈羡之没有接话,只沉默地看着她,微微蹙起了眉。
秦婉见状,赶紧解释道:“别怪吴安,他拦不住我。也别怪苏泽,是我强迫他带我进来的。”
沈羡之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不虞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擅闯皇宫是什么后果么?”
“那也没办法。”秦婉摊了摊手,“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出事吧?”
沈羡之听见这话,冷笑了一声:“所以你就把自己也送进来了?黄泉之下好作伴?”
“喂喂喂,能不能说点吉利的?”秦婉瞥了他一眼,感觉心头微跳:“再说了,谁要跟你作伴?”
沈羡之默了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如今人已经进了宫,多少也是无益,他索性靠在墙上,上下打量起秦婉来。
“衣服很合身,看来我眼光不错。”
“那是自然。”秦婉昂起了下巴,调侃道:“我好歹是燕春楼花魁,穿什么不好看?”
沈羡之嗤笑了一声,懒懒道:“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千辛万苦进宫来,总不至于是给我看衣服吧。”
“确实是有事要跟你说。”秦婉从怀里掏出那个包裹,言简意赅地将漕帮在淳县的经历讲了讲,末了又道:“我听苏泽讲了朝上的情况,那赵鸿善毕竟是皇亲国戚,要想扳倒他没那么容易。淳县这事,兴许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沈羡之翻了翻那卷文书,微微皱了皱眉:“这倒确实对我们有利,但这些白骨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
“我查过,淳县本就多雨,往年这个时候也是阴雨连绵。”秦婉解释道,“大约今年雨势格外大,所以才将白骨冲了出来。”
沈羡之仍蹙着眉,不放心道:“可此事偏偏发生在今年,偏偏发生在要扳倒赵鸿善的时候,这便有些蹊跷了。”
“大概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想给那些枉死之人一个公道。”秦婉接话道:“更何况,天下巧合之事又岂止这一件两件?谁能想到,我刚翻进这座宫殿,便被人拿剑架在了脖子上?”
沈羡之斜睨了她一眼,好笑道:“你还挺记仇。”
“那可不。”秦婉故意“哼”了一声,装作生气的模样道:“待从这里平安出去,你可要好好赔偿我。”
沈羡之笑了起来,正想调侃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整齐有序,渐渐向这里靠近,听着像是一列护卫。
秦婉一个激灵,下意识便想往树丛里躲。谁知沈羡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迅速将她拉到身后。
几乎同一时刻,一道光从门眼里透进,直直照向秦婉想藏身那片树丛。
秦婉低下头,想让沈羡之的身形挡住她,余光扫见地上的影子,不由得愣了愣。
只见两人影子紧紧交缠在一起,轮廓几乎完全重合。从外面看,就像两人合二为一,融合成一个人似的。
莫名的,秦婉感觉脸有些发烫。她别过脸去,没再看那影子一眼。
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沈羡之转过身来,却见秦婉眼神游移,脸色相当不自然。
他动作一顿,随即挑了挑眉:“怎么,你不是胆子很大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我可没怕。”秦婉不服气地回应道,“我只是担心,万一被抓了,你欠我的赔偿怎么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些距离。可谁知她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秦婉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向前躲去,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抓住了沈羡之的衣角。
沈羡之愣了愣,随即低低笑了起来:“靠这么近?不是不怕么?”
秦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沈羡之眼中笑意更深,直直地看着她。
门外的声音停了停,随即响起了三声很轻的敲门声。
是苏泽。
秦婉松了口气,这才退开几步,正色道:“沈羡之,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得走了。你千万保重,欠我的赔偿,我等你来还。”
沈羡之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秦婉默了默,终究没说什么,闪身翻出了矮墙。
第49章 急转直下
白骨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几日内便席卷了整个京城。
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甚至有传言说,是赵鸿善在奠基仪式上大放厥词,惹得神明不满,所以才降下天罚。
民怨沸腾,此事在朝堂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弹劾的本子堆叠如山,将赵鸿善这些年做过的恶事一一细数。
过去曾站队赵鸿善的朝中大臣,此时为了明哲保身,也纷纷调转枪头、指责他的不是。
沈羡之适时拿出造册和账本,又将对赵鸿善的不满推上高潮。
朝中呈现一边倒的态势,皇上顺势下令,剥夺了赵鸿善镇国大将军职位,交由刑部严查此事。
皇后久居宫中,原本与此事无关,皇上也并未追究。可皇后却自请去五台山,为那些无辜死去之人祈福。
兵败如山倒,自此,曾经权势滔天的赵家,成了过去。
“谁能想到,那赵鸿善权倾朝野,如今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苏泽讲这些事的时候,秦婉正在侯府后院修剪树木。听到这话,她头也没抬,只淡淡应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自上次从宫中回来,秦婉便一直待在府中。外面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苏泽告诉她的。
她也没有再贸然进宫,而是耐心等待消息。她知道,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便唯有耐心和相信。
沈羡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这一系列动作又快又狠,完全没有给赵鸿善留下回旋余地。即便被禁足宫中,他也依旧打赢了漂亮的一仗。
“玲珑姑娘,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你接下来如何打算?”苏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要……离开侯府么?”
秦婉没有回答,剪下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扔在泥土里。她盯着那片渐渐融进泥里的叶子,默默摇了摇头。
丁诚和赵鸿善先后落网,当年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但此事真的结束了么?当年那些离开的人,又何时能得到公正的评价?
秦婉没想过别的,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先将身边人安顿好。李三为和青姑跟随她颠沛流离这些年,也是时候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至于她自己……
不知为何,她每次想到以后,脑海中总会不自觉浮现出沈羡之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往下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婉抬头去看,便见吴安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什么。
“玲珑姑娘,你看这个。”吴安跳过礼节,急匆匆将一张纸递给了她。
秦婉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张官府告示,大意是说,官府已查明金发塔事件真相,正在重新梳理案卷。若有当年无辜受累之人,可向官府申请销案。
秦婉看到这里,心下有些意外。
申请销案,便是将案底抹去、将刑罚撤销,若此事真能成功,岂不是能恢复清白自由身?看不出来,朝廷竟如此坦诚。
正好,她本来就在想,如何替李三为和青姑谋个清白身份,让他们去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如此一来,倒省了不少麻烦。
秦婉将那告示收好,快步向官府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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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婉到的时候,官府门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多半是看了告示,来找官府要说法的。
她没声张,只站在一边,默默听他们同官府的人说话。
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最是引人注意。
她儿子是当年工匠,被治了欺上瞒下的重罪,当街斩首示众。可事实上,她儿子不过是临时被人拉去,帮忙凿了两块石料而已。
可怜这老太太,独自一人替她儿子讨要说法,坚持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看到了希望。
那官差记下了那老太儿子的姓名,给了她一张回笺,说是等官府确认她所说为真,便会替她儿子销案。
那老太千恩万谢,眼里泪水涟涟,惹得周围不少人都感慨起来。好些原本观望的人,都陆续来官差这里做了登记。
秦婉看了一会儿,见那官差登记得认真,回笺也盖了官府红印,想来那告示说的不假。原本的那点疑心,也终于消散了去。
她向后隐了几步,刚想去找青姑商量此事,转身却瞥见,那两人早已在一旁观望。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两人,冷不丁拍了下两人肩膀,调笑道:“好巧啊!”
李三为被吓了一跳,见来人是秦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婉婉,你、你怎么也来了?”
难得见李三为吃瘪,秦婉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么,我若是不来,你打算偷偷将青姑拐走么?”
“你、你别瞎说!”李三为听见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偷偷瞧了青姑一眼。
一旁的青姑看向秦婉,笑骂道:“你呀,净说些没正经的!”
秦婉笑了起来,握住青姑的手,交到李三为手上:“李三为,我可把青姑交给你了,你若是敢对她不好,别说我了,我爹娘也不会饶了你。”
秦婉嘴上说得坦然,心下却是既欣慰又不舍。
青姑曾是她娘的贴身婢女,因为能力出众又忠心耿耿,被提拔为府上总管。
她娘身体不好,青姑一直贴身照顾,也正是因此,她娘才没有经受太多痛苦。
而李三为是她爹的护卫,功夫不错,更重要的是人很机灵,擅长打探各种消息。
两人几乎同时进府,大约是同期的关系,关系素来比别人好些。青姑持正端庄,李三为嘴甜有趣,一来二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情投意合。就连她爹和她娘,都曾想给二人指婚。
后来家中巨变,家里散的散死的死,唯有青姑和李三为,一直陪在秦婉左右。对她来说,两人不是亲人更似亲人,是她在世上的牵挂。
青姑与李三为相识许多年,经历过繁盛、巨变、流离失所,如今便要修成正果。
秦婉是真心替两人高兴,也是真心希望两人日后,能平平静静地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趁现在人还不多,赶紧去吧,别让青姑等太久。”秦婉笑着拍了拍李三为的肩膀。
“得嘞!”李三为咧开了嘴,悄悄看了青姑一眼,理了理衣服,便昂首走向官府。
看着他轻快的脚步,秦婉心下好笑。她将一包银子塞到青姑手中,便没再打扰两人这甜蜜时刻,摆摆手离开了。
她今日出门,还要去趟漕帮,把文书还给他们。她从怀里拿出文书,有些感慨地看了看。
说起来,此次能推翻赵鸿善,漕帮可谓是居功至伟。幸亏他们及时带来淳县的消息,才能借河滩白骨之事,一举将赵鸿善拉下马。
她的叹了口气,正要将文书重新收好,目光掠过文书的落款,忽然顿了一顿。
工部?
这趟漕帮去淳县,是替工部办事?怎么没听苏泽提起?
她皱了皱眉,重新将文书一行行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