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秦尚书便匆匆离去,留在沈羡之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他挺直腰板,任凭大雨如何冲刷,依旧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坚信自己的死不会被埋没,坚信侯府能替他肃清超纲。彼时的他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又是如何能如此坚定而信任的?
想到这里,沈羡之的目光转向那枚玉佩。秦尚书并未提起这枚玉佩的用途,但他连夜将玉佩交到侯府,难道只是为了留作信物么?
“婉婉。”沈羡之看着那枚玉佩,“你在家中时,可曾见过这枚玉佩?”
秦婉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仔细看了看那枚玉佩,点头道:“这枚玉佩形状特别,从没见我爹带过,只在他书房里见过几回。这样说的话……”
秦婉将那玉佩拿在手里,对着烛光仔细瞧了瞧,果然发现玉佩边缘,有极其轻微的划痕。
那一点划痕非常浅,与玉佩的纹路混在一起,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若非秦婉从小便与各种奇技淫巧打交道,怕也是要错过这点线索。
“你看这里。”秦婉将那点磨损指给沈羡之看,“玉质硬朗,若非多次在同一处摩擦,是不会留下这样的划痕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玉佩,应该是某样东西的钥匙。”
“钥匙?”沈羡之讶异地看了过去,“秦尚书不愧执掌工部,竟有这番巧思。”
“是与不是,回去看看便知。”秦婉说着便要起身,谁知沈羡之眼疾手快,一把止住了她的动作。
“你昏迷了大半日,身体虚弱得很。如今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沈羡之。”秦婉抬头看他:“你可知我如今身份?一个个都想置我于死地,你若同我走在一起,指不定什么时候也被下了黑手。”
“所以你又想逃了?”沈羡之盯着她,一字一顿道:“秦婉,你这习惯得改改。”
秦婉一怔,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垂下了头。
住在侯府的这些时日,和沈羡之朝夕相对,说没有眷恋是不可能的。
她也曾动过念想,若她恢复了清白身份,兴许真能光明正大地,同沈羡之走在一起。
可她刚有这样的想法,李三为和青姑便出了事。她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不是上天在警告她——
她不能眷恋不舍,不能任性妄为,更不能依赖沈羡之的存在。
不是不想,是不能。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过去,这样的经历。不能。
“秦婉。”沈羡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相信我,行么?”
秦婉转头,看向沈羡之。
他的脸上满是倦容,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神,此时却染上了祈求的意味。他就那样看着她,焦急又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下一阵悸动,只好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抿了抿唇,良久才下定决心:“沈羡之,不是我不信你,但是……”
秦婉话音未落,沈羡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意外地看了过去,便见沈羡之捂着胸口,脸色痛苦又苍白。
秦婉蓦然想到,先前在官府门外,自己为了救李三为,曾直挺挺对着胸口给了他一掌。眼下他如此难受,莫不是那一掌,伤了他的心脉?
秦婉惊慌起来,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背:“沈羡之,我去喊大夫!你坚持一下!”
她着急忙慌地就要往外走,沈羡之却拉住了她,艰难地说道:“外面到处在抓你,你现在出去,岂非自投罗网?”
“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好,如果不找大夫,延误了治病时机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婉婉。”沈羡之扣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你连死都不怕,又为何怕跟我在一起?”
秦婉动作一顿,见沈羡之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刚刚是装病!
她生气地拍开他的手:“沈羡之,你怎么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沈羡之正色道,“我原先就说过,你我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出了事,我也不会好过。”
秦婉抿了抿唇,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沈羡之确实说过这话,但她只当这是出于合作关系,是因为他俩有共同的目标。
她不愿去细想这话背后的含义,或者说……她不敢去想,说出这句话的沈羡之,究竟是什么意思。
“婉婉。”沈羡之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很低,甚至带了些卑微的祈求:“相信我一回,留下来别走,行么?”
秦婉心头悸动,微微闭上眼睛。过去发生的种种,像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浮现出来:
丁府初见,他出手相助;
天香阁遇刺,他替她包扎伤口;
赵府遇险,他从石室将她救出;
漕帮对峙,也是他及时出现,才让她平安归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她需要的时候,他总能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之中。
大约他们两人,从一开始便纠缠在一起,之后越缠越深,如今再想扯开,已然晚了。
“沈羡之。”秦婉叹了口气,“你可要想清楚了。”
沈羡之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交到秦婉手里:“婉婉,这是皇上御赐宝剑,随我出生入死,经历过许多事情。”
他顿了顿,郑重其事道:“今日我将此剑交于你,若我此后有任何对不起你之处,你便用这把剑,向我讨回公道。”
秦婉垂头看着这把剑,默了默,忽然道:“后院的叶子,我都修剪过了。”
这话没头没脑,听得沈羡之愣了一愣:“……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秦婉抬头,对上沈羡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后你要练剑,不必对着叶子。找我便是。”
沈羡之怔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秦婉的意思。他扬起嘴角,点头道:“行,就这样说定了。”
大概是怕秦婉反悔,他伸出小拇指,示意秦婉与他拉钩。秦婉有些无奈,眼神却染上丝丝笑意,也伸出右手小拇指,与他交缠在一起。
谁知沈羡之忽然挑了挑眉,转手将她扣在手心,秦婉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已经十指相扣。
“这样才对。”沈羡之笑了起来,神色竟有些难得的孩子气:“每个手指都拉钩了,你才不会反悔。”
秦婉扶额。“沈羡之,你幼不幼稚?”
“只要有用,偶尔幼稚又有何妨。”
“……我后悔了,能不能收回之前的话?”
“不能。”
“你这是强买强卖!”
“那又如何?你也可以强买强卖,我乐意接受。”
“……滚。”
“滚不了。现在——我是你的人了。”
第52章 粉色身影
自从家中出事,这还是秦婉第一次回尚书府。她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迈步。
大门被贴了封条,因为多年无人清理,已经锈迹斑斑。周围杂草丛生,门口的石狮也布满青苔,不复往日神气模样。
牌匾早已被摘除,只留下黑漆漆、空落落的一个缺,像是一张大口,试图向来人呼喊什么。
秦婉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这里原本是她的家,如今却成了一处禁地。
门内便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有她爹、她娘、李三为、青姑……许多人留下的痕迹。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今已成了无法触碰的过去。
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熟悉、破败的景象,许久都没有上前。
“若是为难,便不要进去了。”沈羡之一直注视着她,将她的迟疑尽收眼底。“让吴安送你回去,我进去找线索即可。”
秦婉默了默,还是摇了摇头。“已经发生的事情,逃避也没有用。总要面对的,对吧。”
沈羡之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心。“若觉得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谢谢。”秦婉扯出一丝笑容,深吸一口气,抬脚向前走去。
她与沈羡之轻功都十分了得,借着旁边一株矮树的力,轻轻巧巧便翻进了府中。
府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砸碎的物件,虽然积满了灰尘,却还能看出当时的慌乱和凄惨。
秦婉默了默,穿过一地碎片,走到她爹往日最爱呆的书房。她凭着记忆,翻找书架的最后一层,果然在掉落一地的书中找到了一个小盒子。
这盒子十分不起眼,又被一大堆书挡着,所以当时没有被查封的人发现。
秦婉拿出那枚玉佩,插进侧面的小孔中。“卡擦”一声,盒子打了开来。可奇怪的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
秦婉仔细一看,那纸片是张书票,上面写了她爹曾经借阅过的书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秦婉和沈羡之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意外。
秦尚书废了这么大劲,连夜赶往侯府,就只是为了送来一张书票么?还是说,这张书票隐藏了什么重要线索?
秦婉将那书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到最后的落款,突然想起了什么。
工部的藏书阁?
她想起之前潜进藏书阁,遇到的那位有些奇怪的老人。
那老人独自待在藏书阁,对她的出现也并不意外,甚至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难不成,当年之事,那老人知道什么?
“吴安。”沈羡之也看到了那书票落款,略略思索了一阵,叮嘱道:“去找苏泽,将这张书票交给他,问问他能有什么发现。”
“不用麻烦苏泽。”秦婉接话道,“藏书阁我认得,知道进去的路,我快去快回便是。”
沈羡之摇了摇头:“你现在身份敏感,若贸然露面,保不准会被盯上,还是谨慎些好。”
“更何况,”沈羡之看着她,眼神里情绪不明,继续说道:“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
“哦?带我去?”秦婉有些惊讶,但见沈羡之神色认真,便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听你的。”
她本以为沈羡之带她去的,会是与当年有关的地方,能找到扳倒陈公公的证据。
可谁知,展现在她眼前的——
竟是一片墓地。
秦婉愣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瞬间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向沈羡之。
沈羡之默了默,低声道:“他们二人……身份敏感,此处偏远,平日少有人烟,想来更安全些。”
沈羡之说得委婉,秦婉心中却一下子酸涩起来。
她呆呆地看向墓地,一眼便发现了其中一处新起的土包,上面没有墓碑,只放了一枚精巧的袖箭。
是青姑亲手制作,李三为用来联系她的那枚袖箭。
秦婉咬紧下唇,只觉眼眶一阵发紧,眼前不自觉模糊起来。
她脚下发沉,一步一步拖着向前,呆呆停在那处新起的土包前。
她不能给二人立碑,连上香也不允许。于是她从旁边扯了两只狗尾巴草,编成互相环扣的模样。
生前终究没能走在一起,如今他们长眠地下,终于可以不必担惊受怕,久久依偎在一起了。
如同这两只扣在一起的草环,此后互相依靠,再也不会被外力分开。
她在坟包前呆立了半晌,转身看向沈羡之,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李三为和青姑是朝廷钦犯,按照律法,不能入葬,更不能入土为安。
可沈羡之却替他二人收了尸,还费心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将他们好好安葬。
他与李三为和青姑二人素无交情,却愿意出手相助。在她情绪崩溃、无暇他顾之时,默默替她做好了一切。
“沈羡之。”秦婉沉默了良久,缓缓出声:“谢谢你。”
沈羡之凝视着她,没有说话,只替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丝。秦婉心中悸动,别过脸去,正好看见吴安飞奔过来的身影。
她忙扯了扯沈羡之衣角,示意他往吴安的方向看去。只见吴安步履匆匆,手中似是拿着什么。
“侯爷,秦姑娘。”吴安将手中书册递过来,“按照秦姑娘交代,属下将玉佩给了藏书阁那位老人,他便给了我这个。”
秦婉仔细一看,发现这本书册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她去藏书阁那日,那老人在烛光下阅读的那本。
老人为何要给她这个?
她稍加思索,找了一处阴影,从怀中拿出一枚火折子,点燃靠近那书册。微黄的火光映照在书页上,书页渐渐开始发烫,最后竟隐隐约约显示出一页字来。
是她爹的字迹。
她和沈羡之对视一眼,心下已经了然。
这是她爹留下的线索。想来她爹作为工部尚书,在金发塔倒塌前,已然对陈公公的行径有所察觉,因此留心收集了证据。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证据面交圣上,金发塔便出了事。为了不让证据落入对方手中,情急之下,他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还将如此关键的证据,藏在了平日无人问津的藏书阁。
这样想来,藏书阁那位老人,应该早便与她爹相识,所以才愿意在藏书阁,对她出手相助。
秦婉轻轻摸了摸那熟悉的字迹,感觉那字笔力刚劲,正像他爹刚正不阿的一生一样。
她将书册递给沈羡之,心下却仍有些没有把握。虽然这是她爹的字迹没错,可单凭这本册子,能扳倒陈公公么?
沈羡之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接过那本册子,淡声道:“若我猜得没错,这会儿赵鸿善应该已经想明白了。”
“诶?”秦婉有些意外道,“难不成,你派人去牢里找他了?”
“嗯。”沈羡之也不避讳,坦然道:“赵鸿善是个聪明人,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绝不会替陈德广背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