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栀茫茫然地跟在身后,她看见自家姑娘上身那件交领缂丝的水蓝色广袖长衫与下身素白的留仙裙在夜风中翩翩,更衬着这人行动如风,步履轻盈矫健。
在她恍惚之际,官白纻已经停步。
银栀抬头去望,她不识得“浮碧”二子,但那几乎要隐没在夜色中“阁”字,她总归是认得。
此时四周阒然无声,唯有风吹落叶与从宫宴中传来的邈远的丝竹之音。
官白纻看着头顶的牌匾,生出几分恍若隔世之感,都到了此处,她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一丝后悔之意。
前世,她在宫宴中看出蹊跷,于是便借着醉酒出宴,偷偷跟在恭妃一行人身后。
知道自己撞上一桩极大的隐秘,她躲闪不及,只得临时藏匿在无人的浮碧阁中避祸,却不成想那被算计的男子竟是当朝皇长子。
更不曾想,那皇长子竟然顶住了药力与酒意,从那些个会断送他大半筹谋的艳窟中挣脱出来,暂避到浮碧阁。
那日夜色很深,天上不过一弯弦月,到处都黯淡得紧。
官白纻瑟缩在浮碧阁的床榻之上,正因自己看破了一桩宫中秘辛而心惊肉跳,就在此时,浮碧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世人皆言,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那月色好似积成片片琼雪,落至他眉梢眼睫,不复似世中人。
来人在看见屋中仍有一女后,不见愠色,只是轻叹一声,认命般低笑一句,“好手段。”
他的左袖,被鲜血浸透,还滴滴答答地掉着血。
若是其他女子,遇到这样天仙样的人物落难,必定会立刻解释自己是无意闯入然后避嫌离开。
只是官白纻从来不当自己是良善的女子,她是实打实的软骨头、烂心肠。
这男子一看便知是勋贵人物,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手。
女子款款地解开衣带,却见那男子眉间含倦。她没有给男子退后的机会,不顾秋日的冷峭,果断地撤下外衫,露出初雪一样的肩头,轻轻依偎在男子怀中。
她牵起他因压抑药力而剧烈抖动的右手,忍着羞怯与自厌,将那只手压进绣着玉兰花的浅绿色肚兜里。
后来,她与他携手半生,她以为他总该会有疑问。
“当日既然你是清醒的,为何不避开?”
抑或“是不是任何男子都可以?”
……
她剖开心肺,准备了每个问题的答案。只可惜,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疑问,无情,自然不会生疑,也懒得去追问。
这个道理很浅显,只可惜前生陪他的十八年不够官白纻明白这个道理,死过一回到了今世,她竟然仍旧执迷不悟,还痴想着与他再续前缘。
这浮碧阁,于她,是世间万般美好的开端;于他,却是一场人祸,是他输了手腕的见证,是他不能与自己一生所爱厮守的罪魁祸首,是他毕生的耻辱与污点。
官白纻闭上眼,忍下心头的一阵酸楚和些许的不甘。只是,她能忍受他的冷待、他的无视、他时而的漠然与轻嘲,却不能容忍与他分离,与他彻底的陌路。
一世若不够,那便再来一世。前世她入浮碧阁,是为了飞黄腾达,为了弟弟和自己的前程,今生,她只为了一个人。
想到此处,官白纻便不再犹豫,她转身,嘱咐银栀藏躲在宫院里一处,及时接应自己,本人则推开浮碧阁,没入屋内那一片黢黑中。
那日,浮碧阁西侧素来用于宫妃醒酒赏玩的万花阁,宿着恭妃;浮碧阁北侧冬日中用于观景的绛雪轩,躺着一位醉醺醺的臣妻。
只是现下却是记不清他从何处出来,不如就躲在浮碧阁,待他入阁。
房门被悄然合上,一截雪白的衣角,在门隙合拢前的刹那间,“哧—”地一声,钻了进去,夜晚又陷入到默默无言的沉寂中去。
***
“娘娘,我们还要走多久,臣妇可能要失态了。”青衫少妇扶额喟叹一声,步履也渐渐得踉跄起来。
“失态也无妨,本宫今日也难得贪杯,这醉酒的滋味,竟也不错。”
恭妃掩唇一笑,却绝口不提二人的去处。一路上,她找着各种借口,将身边陪侍的宫人都逐一驱散,只留两个宫女,穿红的那个负责扶着自己,穿浅绿的那个去扶着这位年轻的官眷。
恭妃不着痕迹地瞥一眼浅绿衣裳的侍女,那位心腹面色沉静,冲她隐微地颔首示意。
***
“吱呀”,门被沉沉地推开。
官白纻悄悄趴在床下,心中惊疑不定,只因入屋的好似不只一人,这与前世不同。
她隔着床上铺陈的锦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隐约有脚步声与拖拽重物的声响传来,来人的脚步细碎杂乱,透露着一丝的惊慌。
那被拖拽的重物似乎时不时会磕到屋内的陈设,引来更加纷乱的杂音。
来人是谁?
那被拖拽之物又究竟是什么?
如若依旧按照前世的布局推算,那么那人很可能是在醉酒或者被迷晕后,被迫入局。
如此看来,这被拖拽的便很有可能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只是为何这次直接就将他拖入浮碧阁?难道前世在她未到浮碧阁之前,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的布置?
各种疑惑纷至沓来,她来不及思索,只是默默地攥紧衣袖,考虑着一个最不相关的问题:这拖拽的声音这么响亮,不知那人被磕碰了多少,会不会留下淤青。
终于,在女子煎熬的心绪中,那人走到床前,深深地喘了口气。
“砰!”重物被小心地挪到床上,接着是意料摩挲的“沙沙”声。
这人似乎正在脱掉床上之人的衣物,官白纻静静听了半晌,面颊升起一丝热意。
她趴在床下,悄悄地抬起手,病态地将手指贴向头顶的床板,仿佛自己的掌心可以透过这厚厚的床板,触到了那人炽热滚烫的肌肤。
心尖儿倏得窜起一串火一般的热意,她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身上的每一寸肌理都好似被火舌舔舐过,升腾起带着疼痛的热意。
那每一寸被灼烧过的肌理,都叫嚣着要离那人更近一些。
莫急,莫急。
凝下心神,她借着锦缎与地板之间窄窄的那一道线,观察着站在床边之人的鞋。
白色的鞋底,纳鞋底的针脚还落落错错地露在外面,一瞧便是不通女红之人草草补修过的痕迹。
靴面是宫中最常见的藏青色浆布,端的就是一个耐脏耐用。可以看到的衣料上似乎绣着半截鹌鹑尾巴,只是因这衣服被浆洗多次,那绣尾巴尖儿地方脱了线,便显出几分落魄。
一个在宫中做杂活,不能常常见到贵人的粗使太监。
那太监将东西搁置在床上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开始窸窸簌簌地来回走动,在空屋子中打转,时不时有开合柜门的声响传出。
这人在找人。
官白纻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她略有些紧张地攥紧衣袖,下意识地去掏里面的匕首,却陡然意识到现下那人还未来得及赠给自己那把匕首。
她扬起眉,将身子压得更低,屏起呼吸。
不过一死罢了。
第3章 连环宴(三)
终于,在她紧张的心绪中,这太监似是急躁了,也没有再走动,只是草草脱去床上人的衣物,将这些衣物按照里外有模有样地依次散落在地面上,检查几遍后,这才悄然离去。
待这人如释重负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门声后,官白纻迫不及待地从床底爬出。
她直起身,平复着紧张的心绪。半晌后,带着女儿特有的羞涩与谨慎,她轻轻地将落到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
她咬着下唇,红着脸,慢慢拉开被太监放下的床帘,瞧里面躺着的人看去……
帘子被拉开,官白纻原本通红的一张俏脸,刹时一白。
她猛地合上帘子,却忽然听闻东边的窗框被急促地敲响。
这是她与银栀心照不宣的暗号,有人来了!
她快步走到窗户处,从里面打开,银栀白着脸无声地示意她快些出来。
官白纻双手撑上窗框,在银栀的帮助下,狼狈地通过窗口翻了出去。就在她险险地落到地上时,身后便传来浮碧阁大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官白纻看了眼半开的窗户,拉着银栀立刻朝一侧躲去,钻入了那窗户看不见的阴影处。官白纻将耳朵贴到墙壁上,隐约能听到些许的对话,好似有女子在屋内争执。
“您别怨我。”
“你说什——唔!”
有人霍然落地。
半晌后,一身穿桃红褙子的宫女从窗中警惕地探出头来,四下观望一番后,从里面将窗户再次关拢。
银栀不解地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惊疑。
“姑——”
女子用手中的帕子捂上丫头的嘴唇,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出声。她摆摆手,要银栀跟在自己身后,二人摸黑回到原本醒酒的耳房。
二人歇了许久,估量着快到子时,宴席也要散场了。官白纻才带着银栀,不慌不忙地朝宴席的方向走去。
夜渐深,那弯弯的弦月愈发透出几许过于锋锐的冷然来。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反复踩踏,竟然有了玉石般光泽,更多出几分清透的意味来。
官白纻抖了抖衣衫上初凝的冷意,不远处,有愈来愈近的喧嚣之声。
无数的官灯火烛簇拥着一群人肃肃走来,打头的是明黄色华服,其身后跟着各色的蟒袍,无声的威势如山般沉沉地压来。那些蟒袍并非官员,而是宫内有权有势的太监。
本朝在宫内设二十四衙门,其间有一司礼监,内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权力极大,皇帝特许这些手握大权的亲信宦臣着蟒。
比起宫外还要用孔孟儒道遮掩二三的官老爷们,这些宦臣往往更加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令人生惧。
这群人打着灯笼远远走来,在朦胧的灯火中那些同样华丽威风的蟒袍竟然隐隐有将龙袍完全遮掩的态势。
睿宗衣服上绣着的那条真龙,就好似坠入万丈蛇窟,被一点一点啃噬殆尽,难以挣脱。
银栀被吓破了胆,“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
官白纻行跪拜礼,微微侧身,巧妙地将失态的银栀遮掩在自己身后。
明黄色的华服呼啸而过,带着难以压抑、磅礴而出的怒意。他们前往的方向,正是不久前,官白纻逗留许久的浮碧阁。
现在去,怕是可以当场撞破。
官白纻垂首,心中构想着那浮碧阁中现下的情景,面上却两弯细眉舒展,如一尊无喜无悲的玉面观音,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去。
忽然,一缕悠远清醇甘美的奇香飘到鼻尖,那香味清透,极为高雅,不见分毫媚俗。这香味太过熟悉,官白纻心弦瞬时一紧。
他,既然此时出现在这群人中,便是无事了。
渐渐地,那香味中的醇美散去,转为浓厚的苦涩,一双蓝地莲花锦皂靴从她的眼前,徐徐走过,不紧不慢地离去。
不曾有丝毫的犹疑与停留。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她这样行着跪礼,看着这人从她的眼前如此走开过许多次、许多年。
在记忆中的那十多年里,她很少抬头去看他,只敢暗暗地用目光去描摹他身上所有不起眼的地方:他最常穿的衣饰上花纹的样式、戴帽时帽沿的深浅、走路时脚步的样子、肩臂的动作与摆动的幅度,……。
这些零碎的片段被她种在心里的最深处,经过漫长的岁月滋养,渐渐长成了交错盘缠的参天巨树。
***
官白纻带着银栀回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只是垂眸饮茶,并不去寻别的姑娘说话,只是思量着自己的事情。
本以为是自己回到了当初,可是今日之事虽然与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十分相似,但是却有了诸多的变数。这不由得让她怀疑其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当初,还是她曾有过的记忆不过是黄粱一梦,虚幻不可信。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变数究竟出在哪一环上。
子时的钟鼓响了三下,这场声势浩大开场却草草收场的赏菊宴终于算是结束。
宫宴甫一结束,官阁老的家眷便也出宫,乘上了来时的马车。
官白纻也乘上了这辆前世未曾踏足的马车,随着摇晃的车身,走进如墨的夜色中。
子时的钟鼓响了三下,这场声势浩大开场却草草收场的赏菊宴终于算是结束。
宫宴甫一结束,官阁老的家眷便也出宫,乘上了来时的马车。
官白纻是二房家的庶女,她的父亲虽然是阁老的亲弟,但因老夫人的溺爱,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阁老曾给自己这弟弟谋过几份闲差,但奈何他这弟弟好吃懒做惯了,受不了当官的辛苦,没几日就各种推脱不肯再去。于是至今,阁老亲弟仍是一介布衣。
按照律令,官白纻自然不能与陆夫人和官念同乘一辆马车,陆夫人便提前为她单备一辆简易的马车。
官白纻搭着马夫的胳膊上了车,甫一拉开车门的门帘,车内弥散出一股不算好闻的酒味。
她定眼朝里一瞧,就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半倚在马车壁上,后仰着脑袋,慢慢地往外吐着嘴里的气。
他眉眼皆细长秀美,此刻正蹙眉的情态,与自己有十分的相似。只不过她的眉眼更为婉约精细,而他则多了几分男子的清俊疏朗。
官白纻先是一怔,紧接着,面上便下意识扬起抹温柔的浅笑,只是那眼睛里却是冷的。
“劳驾了。”白纻朝车夫示意启程,自己回身钻进车内。
“阿姐……”,那少年郎醉酒难受,只是费力地翻了翻眼皮,仍未睁开后,索性就不再费力。
官白纻甫一坐稳,官烨立刻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他依旧难受得紧,却还是咬牙撑住喉间的呕意,不肯露出太过难堪的醉态。
“阿姐,我今日,吃了许多酒。”
官白纻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下意识靠在车厢的另一边,与官烨隐隐形成一种对峙之势。
“日后你若不想再来,不用碍着我的情面,直接推辞掉便可。”
“阿姐,你费了那般力气,让我记在陆夫人名下,如今,我若不能出挑,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