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一下,亲得我彻底卸了力。
神思也在浪潮波澜中微微恍惚。
严久月的婚服,我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凤冠还是小皇帝御赐的。
可不知为何,离婚期越近,严久月反而越沉默。
在严久月同楚慕婚礼的前一日,我终于见到了那所谓的另一个人。
我陪着严久月试喜服时,春雪忽然慌慌张张来报:姑娘,有位姓白的公子在门口求见,和楚公子打起来了。
严久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于是伸出手去,安抚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一片冰凉。
我不由开始好奇,那姓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陪着严久月到大门口时,严玄亭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
他神情冷凝地站在那里,皱眉道:住手。
楚慕先一步放了手,冷哼一声,走到严久月身边,宣誓主权般牵起她的手,还在半空晃了晃。
姓白的脸色顿时白如本姓,身子摇了摇,很是虚弱地叫了一句:小月儿……
严久月忽然甩开楚慕的手,径直走到他面前,在他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给了他两个耳光。
白少爷,从前你的宠妾打我的,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她唇边牵出一丝冷笑:至于你欠我的九万两白银,又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呢?
姓白的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怀疑他是不想还钱。
晚膳时,严久月说起她与那姓白的之间的渊源。
姓白的名叫白无遮,是雀州白家的大少爷。
当初严久月行商至雀州,因为一次意外受伤,恰好借宿在白家,又听闻白家遇到麻烦,借了九万两给白无遮周转。
一来一往,就同白无遮生了情愫。
然而白无遮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与他两情相悦许久,于是多次为难严久月。
而每每发生矛盾,白无遮总是站在那位表妹那边,让严久月多加忍让。
甚至背着严久月,偷偷与表妹拜堂成亲,等她发现后,又说表妹只是妾室,让她切莫介意。
是他要娶人家,到头来又是他否认,真是稀奇。
严久月说。
我提出我的猜测:他也许就是不想还那九万两,因此要讨好你。
严玄亭听得眼神冷肃,沉声道:你未曾跟我说过这些事。
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后宅里的腌臜手段,怀孕小产,哭闹争宠,下药陷害什么的……甚是无趣。
严久月夹了一块鸡丝卷,放在碟子里没吃,叹了口气:后来我认识了来给那位表妹看病的楚慕,觉得他很有意思,就跟着他走了。
话音未落,春雪来禀,说楚慕来了。
按理来说,未婚夫妻在成婚前一夜,是不能见面的。
但楚慕没顾得上这些规矩礼法。
他白着一张脸飘进来,握住严久月的手说:明日就是婚期。
我知道。
你……不要同他走,不要对他心软。我已经查过了,白家铺子被吞,产业被占,白无遮那位如夫人离奇身亡后,他便带着人马一路上京——久月,他这一次,还是来找你借钱的。
他说着说着,一贯冷静淡漠的人竟然语无伦次起来:久月,并非我故意编排,实在是白无遮这个人,本就心怀不轨……
我知道。严久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楚慕,明日我就要同你拜堂成亲了,你却还在担心我与白无遮的事情——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啊?
楚慕呆了呆,竟然笑了起来。
严久月却咬牙道:若你不信我,婚期便推后吧。
不不,久月,我不是……
楚慕缠着严久月,急于辩驳,严玄亭便及时带着我离开了是非之地。
我问他,有没有把我给的婚礼请柬送到小皇帝那里去。
严玄亭与我心意相通,顿时挑了挑眉:絮絮,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上说过圣命难违,还说过你是他的肱股之臣。我说,我得想个办法,帮久月把那九万两拿回来。
第二日,严久月与楚慕成亲。
花轿行至严府门前,白无遮就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各捧着一只锦盒。
打开来,锦盒里装着一对龙凤玉佩。
他柔情蜜意地说:小月儿,这是我送给你的成亲贺礼。
楚慕站在后面,沉着脸,看上去很想撕碎他。
严久月自顾自掀了盖头,上前一步,拿起来瞧了瞧,又丢回盒子里:成色还行,就算三百两吧,你还欠我八万九千七百两。
白无遮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小月儿,你一定要同我算得这般清楚吗?
少废话,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白无遮深吸一口气,戏瘾大发:小月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我懒得看他,默默走到小皇帝身边去,略略抬高了嗓音:按陈国律法,欠钱不还者,满三载,当清算家财,用以还债,另有余钱,上缴国库。
小皇帝动作一顿,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压低嗓音问我:高阳县主,这是要拿朕当枪使?
皇上总说严玄亭是你肱股之臣,如今肱股之臣被人欠钱不还,家里入不敷出,难道皇上不想管?
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高阳县主帮了朕一回,朕也帮你一回。
说罢,当场下旨,让白无遮一月之内把钱还清。
还点了京兆府尹和户部侍郎监督。
白无遮走时,不仅脸色煞白,嘴唇也是白的。
傍晚时分,洞房花烛前,楚慕专程来同我道谢。
我问他:你是谢我替你解决心腹大患,还是谢我帮久月追回了那九万两?
二者皆有。
楚慕说,严久月一早便有商船出海的想法,只是资金流不足,如今有了白无遮还回来的九万两,便能买船进货,行船海外了。
我问他:那你呢?
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满足了,回去后把情况汇报给严玄亭。
他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亲:难为你为久月打算。
我认真地瞧着他:她也是我妹妹。
最后一个字刚吐出一半,就被严玄亭的吻堵了回去。
絮絮,你总是让我心动。
这一夜,我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楚慕同严久月的洞房花烛夜,还是我与严玄亭的。
又或者,我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夜,都像是洞房花烛的初见。
旖旎又长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圣旨在上,白无遮不到半个月就把欠的九万两白银送来了。
据说白家本就不宽裕的产业更是雪上加霜,连白无遮本人都瘦得形销骨立。
钱是楚慕接的,他连严久月的面都没见着。
严久月动作很快,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去买船订货,来年春天,赶着冰雪消融,便带上楚慕出海了。
临走前,楚慕给我把了脉,又换了张药方。
许是最近日子都过得甚好的缘故,他说我恢复的比他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那一日,严玄亭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太监。
我看着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才发觉是之前给沈桐文宣过旨的崔公公。
崔公公带来了两只猫。
一只白橘花长毛的,一只通体漆黑的。
他笑着说:宫里来了一批狸猫,皇上念着高阳县主在府中无聊,特命奴才送两只来给您赏玩。
他走后,我将那两只猫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生怕小皇帝暗中往里面藏了毒。
严玄亭好笑地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揽进他怀里。
絮絮,不必这么警惕。他说,如今我手中无权,皇上很是放心,不然也不会帮久月出头。
我靠着他胸膛,眼见那两只猫一只接一只跳进我怀里,下意识伸出手去,在它们头顶揉了揉。
好……柔软。
于是我一边揉猫一边问:前几日,似乎他还召你去了御书房。
是,皇上要问我究竟何人可用,是否有新臣有狼子野心。他说,满朝文武,可用的很多,但可信的,只有我一个。
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既然觉得你可信,又何必架空你的权力?
严玄亭叹了口气:絮絮,这便是君王制衡之道。正是因为我不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已经没了玩弄权术的资格,所以才成为可信之人。
原来如此。
这些有关朝廷与君权的事情,严玄亭从来不瞒着我。
他也不怕我听不懂,常常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我听。
我揉着猫,严玄亭揉着我,不知不觉就滚进了软绵绵的床帐里,浅青色的罗裙在他指间被揉皱。
严玄亭正要更进一步,两只猫蹲在床边,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叫。
他一咬牙,扯了被子覆在我身上,抬高声音道:春雪,进来!把猫抱出去!
我缩在被子里,眨着眼睛望向他。
或许这才是小皇帝的目的吧。
听说他政务繁忙,十天半个月才进后宫一趟。
且刚立的皇后很是端庄贤淑,每每总是劝他,说皇上年龄还小,应当多将心思用在朝政之上。
后宫在皇后的带领之下,也没有妖妃争宠,一个赛一个地贤良淑德,同她们的封号一样。
十日后小皇帝召我入宫时,我向他求证。
他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问我:高阳县主莫非觉得朕不敢治你的罪?
你敢,你治吧。
他气得扔了茶杯,正要开口,端庄贤淑的皇后就进了门。
而且刚一跨进来就道:皇上三思!高阳县主与严大人鹣鲽情深,皇上又何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本以为按照小皇帝这深沉多疑的性子,肯定要说点什么,比如后宫不得干政,比如皇上的事你少管。
没想到他神情一软,轻声道:皇后说的是。
皇后端来了一盅甜汤,小皇帝探头瞧了瞧,眼睛一亮,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玫瑰樱桃!果然还是姐姐知道我喜欢什么。
像是自知失言,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说:皇上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小皇帝冷哼一声,将一碗甜汤一饮而尽,又温声同皇后说了几句话。
等她走后,才走过来,故作冷淡地问我:朕今日叫高阳县主来,是想问一问,严卿是如何讨得你欢心的?
……
我一直在宫里待到天黑了才回去。
回去后,将事情学给严玄亭听。
他笑得十分开怀。
笑完,又跟我讲起与小皇帝有关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帝从十四岁起,就暗恋如今的皇后,原本的内阁学士嫡女。
据说还是他的青梅竹马,比小皇帝大了五岁。
他千方百计搅黄了人家两桩亲事,等朝政稳固,好不容易才将人接进宫,立了皇后。
可惜皇后为人过于端庄,甚至总劝他广纳后宫,又劝他多多节制,完全看不出是否对他有意。
我的心情忽然就愉快起来。
初夏时分,天气渐热。
两只猫长胖了一圈,仍然喜欢往床上跳。
那天清晨,我被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弄醒,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圆溜溜猫眼。
我漱了口,抱着猫坐在桌前,春雪将早膳端上来。
瞧着碟子里的翡翠玉卷和碗里的鸡丝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是天太热了吗?
严玄亭有些担心地探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因着楚慕和严久月还没回来,又让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宫里请个太医回来。
白胡子老太医诊完脉,捋了捋胡子,忽然笑逐颜开:恭喜严大人、严夫人,这是害喜的症状,夫人这是有孕了。
我傻了。
严玄亭也傻了。
还是春雪拿了锭金子出来,让老太医开了张安胎的药方,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
我与严玄亭仍然面面相觑坐在桌前。
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无措的神情。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喂我吃了小半碗鸡丝粥,又让春雪把两只猫带远些,先放在别的院子里养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严玄亭的神情并不是全然的开心。
夜里我倚在他怀里,问起这件事。
严玄亭低头吻了吻我发顶。
絮絮,我既想你生个孩子,可又怕你生孩子。
他将我搂得略紧了些,可动作间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脆弱:我娘……就是生久月时走的。自古以来,女子生产,总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絮絮,我好怕你出事。
沉默良久。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有些笨拙地搂着他的脖颈。
严玄亭,你不要怕。
我在暖黄的烛光里注视他的眼睛,引着他的手放在我腹部肌肉上:我从十三岁开始习武,身体很好。
而且虽然服了解药,但我的内力总归还剩了几分。
不管我怎么说,严玄亭脸上忧色始终未减。
到最后他甚至半夜起了床,跑去书房给楚慕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沿海码头,让楚慕和严久月一靠岸就火速回京。
楚慕和严久月是四十日后回来的。
那时已经是盛夏。
严久月的小腹也微微隆起。
楚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马车,等她在屋里安顿好了,才来给我把脉。
严夫人之前用了我的药,身子调养得很好,这一胎很稳,严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楚慕说完,见严玄亭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得道:这几个月我会一直住在严府,陪着久月和严夫人安胎,严大人大可安心。
说完,他唤来笔墨,细细斟酌着,开了两张安胎药方,让春雪去煎药。
我和严久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安胎生活。
那一日,我与她坐在京城新开的戏园子中,石桌上放着新洗的葡萄。
严久月剥了颗葡萄,拈在指尖,没吃,却叹了口气:嫂子,其实……我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