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中,一瞬间凝满无数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终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哑道:絮絮,我们余生还有好长的时间,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诉我的那个余生,如此令人心动。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后一次毒发,比我想的还要来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严久月逛园子。
严玄亭遣人新栽了几株桂花树,淡黄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树,香气扑鼻。
我就在这样的树下坐着,仰起头对严久月说:我有点疼,你叫严玄亭过来看看我。
其实严玄亭来得挺快的,但毒发得更快。
他打横抱我起来,手在剧烈地颤抖。
絮絮。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我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里望着他:好吧,其实我骗了久月,不是有点疼,是非常疼。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脚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过长长的走廊,严玄亭小心翼翼将我放在床上,回头对严久月咬牙道:去请楚慕过来。
没用,我早就找过楚慕了,他说他解不了这毒。短效药我刚也喝了,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该交代的话还得交代:
严玄亭,你听我说,我已经布了局。七日后,沈桐文身边的暗卫就会全部被支开,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码八成。
絮絮……
还有就是,其实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卫,之前你那几个离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杀的。
其实这话我本来不想跟严玄亭说的,毕竟我都要死了,还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舍得让他蒙在鼓里。
说到最后,我已经疼得视线模糊,五脏六腑好像都缩成一团:
严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欢你。
冰凉的吻落在我额头、眼尾和唇角。
严玄亭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你不要怕,絮絮,我这就去帮你拿解药。
第11章
叶絮絮昏过去后,楚慕才赶到。
他施了针,又下了两剂猛药,算是勉强吊住了她的命。
严玄亭站在床边,低下头看着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苍白,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睡在他身边时那么安静。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滚的痛和对沈桐文的恨意,转头对严久月道:
你照顾好絮絮,我现在进宫一趟,找皇上……拿解药。
严久月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冰凉的手被身边的楚慕紧紧攥住。
严玄亭并没有把絮絮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只说自己娶的妻子是心仪之人,要严久月对她好些。
严久月是个听话的妹妹,当时就跟他拍胸脯担保:放心,保证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这样,即便惊魂未定,还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嫂子,不会让她出事的。
严玄亭点了点头,步履急促地跨上马车。
天色将暗。
他在心里想着一些事。
严玄亭第一次见到絮絮时,她正在杀人。
他高坐楼阁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惨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叶间,一动不动。
整整两个时辰。
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飞身下去,锋利的匕首从男子脖颈抹过。
一线血喷出来,有一部分溅在了她脸上。
她却已经回到树上,呆呆地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然后踩着一旁的院墙,轻盈地飞走了。
他早就听说,敬安王府养着一批暗卫,为皇室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时已隐隐有鸟尽弓藏的念头,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渐进。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严玄亭,分给他的权力也极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给严玄亭下了毒。
那毒并不致命,却能令他余生缠绵病榻。只是严玄亭发现得及时,没有全服下去。
虽然还是中了毒,但不严重,反而因祸得福,让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严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让沈桐文误以为某个贪官是他的党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卫来杀人。
只是严玄亭没想到,被派出来是个女子。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陆续让沈桐文将好几个他原本想杀的人,误认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来的暗卫,都是那个小姑娘。
一开始,严玄亭只是好奇。
暗卫应该是冰冷残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懵懂与漠然,连人血飞溅进她的眼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
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情绪。
直到那天夜里,她来青楼杀人。
杀的,是无恶不作的越州刺史蒋成巍。
蒋成巍搂着个姑娘施暴时,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头被咬出血后,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满是青紫色伤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侧窗边看着的严玄亭,猛地站起身来。
那时他尚且无从得知,那一刻忽然涌上心头的剧痛,究竟来自哪里。
只是在她拧断蒋成巍脖子的时候,他忽然想。
那只手。
他不想只看着它握剑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笔写字,抚琴弄墨时的模样。
他派手下去打听,手下很快回来禀报,那个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卫。
因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几分相似,沈桐文一边用她杀人,一边在床榻间折磨她。
沈桐文,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严玄亭故意放出各种消息,然后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给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还有别的谋划,确保嫁过来的人,一定是她。
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个。
他想让她快活,想让她知道那种事并非只有痛苦,想让她明白所谓贞洁并不重要——
想让她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发那一夜,他抱着她,忍不住发抖。
从手指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怀里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从那一日起,他便开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还要帮絮絮拿到解药。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没想到,絮絮的毒,发作得这么快。
严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种法子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
下去前,严玄亭服了一颗药。
那药令他剧烈咳嗽,脸色迅速苍白下来,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就顶着这样一副身躯跨入金銮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将厚厚一摞证据呈了上去。
这些证据,七分真,三分假。
当中最关键的两样,一样与籍江堤坝有关,另一样,则与沈桐文意图谋逆有关。
至于沈桐文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已经不重要了。
敬安候蛰伏朝中多年,却并非全然对皇上忠心。党同伐异,一手遮天,百姓已怨声载道多时。
严玄亭直挺挺跪着,目光坦荡。
还请皇上,为江山社稷,清余孽,除后患。
龙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严相的忠心,朕知道,只是敬安候虽有不妥之处,毕竟鞠躬尽瘁多年,朕……到底于心不忍。
严玄亭听懂了话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却也有兔死狐悲的顾虑。
严玄亭重重地磕了个头:臣愿为皇上效劳。
小皇帝终于舒了口气,从龙椅上站起身,走过来扶他。
严玄亭并未起身,反而仰着头,继续道:只是,臣要问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个人。
小皇帝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神色淡淡。
严玄亭却猛然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他唇边溢出一线又一线鲜红的血,等他转过头时,脸色已经呈现出某种病态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绪裂开一条缝,露出鲜有的慌乱。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即位时,因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全靠着严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稳了皇位。
那时严玄亭殚精竭虑为他谋划,某个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呕了一口血。
严玄亭又冲他磕了三个头。
臣已时日无多,余生惟愿臣妻,常伴身侧。
第12章
我醒来时,并未见到严玄亭,只有红着眼圈的严久月坐在床前望着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补充了一句:别怕,你的毒已经解了,宫里来人,送来的解药。
我问她:你哥哥呢?
严久月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又问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经很重。
哥哥他……为了让皇上心软,服了药,如今在厢房中躺着——
严久月话音未落,我已经跳下床,往厢房奔去。
屋内传来阵阵药香。
严玄亭倚在床头,脸色发白,看到我时,眼中有惊喜之色掠过。
絮絮,你醒了?
他说着,侧过头去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我扑到他床前,心口拧着疼,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发抖。
严玄亭,你吃了什么药啊?
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瞧着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极温柔的笑意来。
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絮絮,别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杀人时,我的手也没抖得这么厉害。
心头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涌上来,这种陌生的,浓烈的情绪,几乎快要吞没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严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着他,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淌下来:我心悦你,你不能死……
在遇见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里,不知道光是什么样子。
是他将我一步步带到光里,救了我,令我意识到痛苦的存在,和反击的意义。
我怎么能允许他死。
严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来,于是我就哭得更凶了。
在混合着咳嗽声的呜咽里,楚慕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严夫人,你哭成这样,我会以为你在质疑我的医术。
我止住眼泪,转头看着他,威胁道:你要把严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杀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严夫人武力高强,杀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说: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没什么病,我该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过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卖惨,服了我给他的假性毒药,煎几服药吃下去,等毒性散尽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身后跨进门来的严久月。
她讪讪一笑:我就是想让嫂子知道,哥哥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严玄亭终于停了咳嗽声,斥责了一句:胡闹。
我眼看着他喝下楚慕煎的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还以为他是真的没事了。
直到夜里。
严玄亭往我手里塞了本书,说他有些公事要处理,去一趟书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去见了楚慕。
而且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诉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确实不能再劳心劳力了。
楚慕的声音有些发沉:药性猛烈,还是留了病根,须得慢慢养着。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准备辞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变了脸色:絮絮。
我站在夜风里,静静地望着他:严玄亭,你骗我。
你说让我有什么话,都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却不告诉我。
楚慕很识趣地走了。
微凉的夜色里,只剩下我和严玄亭两个人。
他与我对视半晌,苦笑一声: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我走到他身边去,严玄亭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耳语。
沈桐文控制暗卫用的那些毒药,最初也是来自皇室。
小皇帝答应给他解药,前提是,严玄亭要牺牲自己的名声,帮他解决敬安候府这个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将敬安王府降爵,其实就是一种处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圣旨来了。毕竟沈桐文手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皇上也要考虑他鱼死网破的后果。
所以,只能我来——我来做这个构陷敬安候,为一己私利强行将他拉下马的……奸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是艰难。
我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你怎么会是奸臣?你明明对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边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当初入朝为官,想的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事开太平。可被推到这个权倾朝野的位置上后,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严玄亭的语气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难受。
他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过。
朝中百官联名上书,请皇上将野心勃勃、党同伐异的丞相罢官下狱。
沉默片刻。
严玄亭伸出手来,替我拢了拢衣襟。
夜里风凉,絮絮,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