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道:“春白,回屋了。”
崔吉业目送虞欢离开宴厅,又掉头看向二楼入口,胸膛里突然间咚咚直跳,对辛益道:“劳烦辛大人在这里守一守,切莫让无关人等上来。”
辛益应是。
崔吉业转身走上楼梯,及至二楼,展眼一望,曳地帘幔飘舞,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屏风、坐榻一应俱全的阁楼里,并不见齐岷其人,也看不见皇帝的身影。
崔吉业心里那种不安更为强烈,掀开帘幔,绕过屏风一看,仍然不见齐岷,倒是看见皇帝躺在贵妃榻上,背朝着屏风,叫人看不见脸。
“万岁爷?”
崔吉业快步上前,不知皇帝什么状况,正要伸手扶,惊见皇帝一脸铁青、满嘴黑血、瞪直着两只充满怨气的眼!
“啊!”崔吉业魂飞魄散,跌坐在地上,便要高呼救驾,一把冷森森的绣春刀突然贴至他脖颈上。
崔吉业全身一僵,盯着皇帝的惨状,悚然道:“齐……齐岷?!”
良久,身后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嗯。”
崔吉业心惊胆裂,难以置信:“你……你竟敢弑……”
“君”字不及说完,齐岷手上用力,崔吉业脖颈被捅破,全身发抖:“别,别杀我!……”
齐岷淡淡道:“问你三个问题。”
崔吉业抖如筛糠,齐岷道:“去年放走田兴壬的,是不是万岁爷?”
“……是。”崔吉业面色惨白。
齐岷手里绣春刀微微一侧,刀刃贴着崔吉业被捅破的伤口,道:“授意田兴壬在程家观海园里掳掠稚童,豢养杀手的,是不是万岁爷?”
崔吉业艰难道:“……是。”
齐岷眼神冰冷,沉默稍许,最后道:“今日派人在园林前伏兵,意图杀我的,是不是万岁爷?”
崔吉业已然从这一句审问里听出杀意,又是恐惧,又是愤怒,道:“齐岷,你私通燕王妃,便是万岁爷要杀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所以‘是’,可对?”齐岷声音更无温度。
崔吉业惶然道:“齐岷……你想做什么?万岁爷待你不薄,你何必狠心至此?你为了上位杀你义父,已经做了一回畜生,如今还想再做一回狼心狗肺、不忠不义的畜——”
热血喷溅,齐岷收刀入鞘,崔吉业伏倒在地,全身抽搐几下后,不再动弹。
一大片鲜血从他身下洇开,齐岷退开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拔*出*来后,扔掉刀鞘,走向贵妃榻扶手处,刀尖对准皇帝心窝捅入。
皇帝尸体微微一动,两只发直的眼睛定定地瞪着,齐岷漠视一眼,踅身离开。
辛益等候在宴厅楼梯后,隐约听见上面传来争吵声,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忙,忽听得沉稳脚步声传来。
仰头一看,正见齐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万岁爷有旨,传召威少平。”
齐岷声音平淡,侍立在楼梯口的一名小内侍不疑有他,应是后,立刻往凌波阁外传旨。
剩下另一名内侍小声道:“齐大人,崔公公?”
齐岷道:“万岁爷发怒,崔公公正在安抚。”
内侍想起先前似有又无的争执声,了然颔首。
齐岷环视冷冷清清的宴厅一眼,道:“既然宴席已散,齐某便不多留了。”
那内侍行礼恭送:“二位大人慢走。”
*
却说威少平率领着一百多名卫所精锐埋伏在园林前,等着齐岷来后,以“谋反”罪名下令围剿,孰料快半个时辰过去,夜色那头一个鬼影也无。
威少平徘徊在墙垣外,越等越有些心焦,正琢磨着要不要派人前往凌波阁探一探,便见一人从园林里走来,身着圆领衫,头戴小帽,正是平日里跟在崔吉业后头的那名小内侍。
威少平立刻上前接人。
小内侍行礼后,道:“威大人,万岁爷有旨,请大人到凌波阁二楼一见。”
威少平心念急转,猜想或是宴厅里情况有变,点头后,跟着小内侍往回走。
凌波阁建在园林正中央,乃是整座岛上最宏伟高大的一栋建筑,四周回廊环绕,古树掩映,看似幽深隐秘,实际上离园林入口并不算远。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走进凌波阁,及至楼梯口,一直留在底下的那名内侍低声提醒道:“威大人,万岁爷心情不大好,您一会儿回话多留神。”
威少平若有所思,仍是点头,拾级而上。那两名内侍接着遵守皇帝先前“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上来”的吩咐,安分地守在楼梯口。
威少平进入宴厅后,见宴席已散,齐岷、辛益乃至于虞欢等人都不在厅里,心里更是着急,阔步走上二楼后,展眼便寻皇帝,却见一片片纱幔在夜风里飘动,灯火幽幽,屋里无端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威少平无暇深思,唤了一声“万岁爷”,走向屏风后头,惊见崔吉业一身是血地倒在贵妃榻前,一时大惊失色,转头再看,榻上赫然躺着胸中利器、满嘴黑血的皇帝!
威少平魂飞胆裂,差点站立不住,伸手去扶屏风立架,反倒把屏风弄倒,“哗”一声震响耳廓!
威少平往后一跌,靠在屋柱上,手足一阵僵冷。
顿挫之间,无数念头从心里迸过,威少平大脑里突然“轰”一声响,心知中计,拔腿便朝楼梯口走,便在这时,底下宴厅传来喧哗声。
“有刺客潜入阁中,速速保护圣驾!”
威少平怛然失色,掉头朝半开的轩窗看去,根本不及深思,破窗而逃!
“嗖”一声,一支弩*箭划破夜幕,威少平猝不及防,大腿中箭,摔落在台阶前。
齐岷放下手里的十*字*弩,沉声道:“拿下。”
辛益率领数名锦衣卫蜂拥而来,挥刀挟住威少平,威少平逃无可逃,抬头看见夜色里的齐岷,森然道:“你……果然是你!”
齐岷巍然不动,周围不断有人持刀赶来,正是威少平从卫所里调来的那一大批精锐。又有一人从凌波阁里冲出来,满脸苍白,惊惶道:“头儿,大事不好,万岁爷他已经……”
威少平忍着大腿剧痛,叫道:“刺杀万岁爷的正是眼前此人,还不快拿下!”
那人回头看他,威少平怒喝道:“看什么?杀了万岁爷的正是你这卑劣无耻的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齐岷!”
众人不动,威少平暴怒,号令周围的卫所精锐:“我乃安东卫长官威少平,你们是眼瞎了吗?!还不快放开我,拿下反贼齐岷!”
周围传来窸窣动静,然而并无一人站出,齐岷淡漠审视着被押在地的人,道:“你是安东卫长官威少平,那他是谁?”
说罢,身侧一人让开,张峰扶着身着一袭黑青色直缀、头部淤青的男子走出来,不是旁人,正是威少平!
地上那人彻底色变,威少平又气又惊,又惊又怕,厉声道:“你究竟是谁?竟敢偷袭本官……假冒本官行刺圣上?!”
齐岷朝辛益示意,辛益伸手在“威少平”下巴处一撕,揭下一张人*皮*面*具,众人惊见一张高鼻狭目,眉尾带痣的长脸!
“原来是你啊,东厂要犯田兴壬!”张峰义愤填膺,讽刺道。
围在四周的卫所精锐恍然大悟,看向田兴壬的目光不由更愤怒,田兴壬被押在地上,嗄声冷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长,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田兴壬心知这一回又被齐岷彻底摆布,非但功亏一篑,反成了他弑君的替罪羊,声嘶力竭笑完以后,含恨道:“齐岷,你这个卑劣无耻、心狠手毒的贱种,咱家先前说你是狗,可真真是抬举你了!”
辛益板着脸,一刀背砸在他后脑勺上,田兴壬撞倒在地,撑起头来,脸破血流,面孔狰狞。
威少平悚然一惊,往齐岷身后躲去。
田兴壬突然大声叫道:“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
齐岷眼皮下耷,沉声道:“东厂要犯行刺圣上,诬蔑本官,罪不可赦。杀。”
辛益一刀抹过田兴壬脖颈,血溅三尺,盘桓黑夜的控诉声戛然而止!
第七十二章
◎“罚我听你叫‘哥哥’。”◎
亥时, 虞欢坐在镜台前,听见春白匆匆从外赶来,惊声道:“小姐,出大事了!”
虞欢把清洗干净的护甲套收进妆奁里, 默不作声, 春白犹自心惊,道:“刚刚在凌波阁里, 东厂要犯田兴壬假扮成威大人潜入阁中, 把万岁爷给杀了!”
虞欢关上妆奁,“砰”一声, 在春白听来如似雷声滚落,令她声音更显惊心动魄:“齐大人带领锦衣卫冲进去护驾的时候, 万岁爷人已中刀, 那匕首就插在他胸口上, 听说还淬了毒, 人怎么都救不活!还有崔公公,人倒在万岁爷跟前, 一身是血,脖子都快断了!”
虞欢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狂潮,开口道:“凶手可抓住了?”
“抓住了!”说起这一点, 春白又激动道,“齐大人发现威大人被冒充后,立刻便带人冲进凌波阁里, 正巧碰上田兴壬杀完人,破窗逃跑, 齐大人眼疾手快, 一箭便把他射了下来!说起来, 这田兴壬可真不是东西,在观海园里祸害了那么多小孩不算,如今潜进平山岛上来行凶,竟还想把弑君的罪名扣在齐大人头上!”
虞欢手指一收,道:“有人信吗?”
“当然没有呀!”春白认真道,“他先是假扮成威大人身边的小厮,谎称园林前的军务有问题,将威大人诓出宴厅,再趁威大人不备把他打晕,换了他的一身行头前去犯案,这一些,威大人都是可以作证的!”
虞欢不语,春白又道:“再说了,齐大人乃是万岁爷跟前的指挥使,谁会相信他要弑君啊?倒是田兴壬,作恶多端,前科累累的,说的那些疯话明显就是在诬蔑!”
眼看发生的一幕幕皆和下午在槐树后与齐岷商议的相差无几,虞欢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兴奋,忍着道:“那,田兴壬眼下如何?”
“刺杀万岁爷在先,诬蔑指挥使在后,已经被就地格杀了!”
说着,春白顺势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据她所知,了结这祸害的人正是辛益呢。
虞欢长松一口气。
春白探头看她,小声道:“小姐,如今万岁爷没了,您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入宫了?”
虞欢眼波一颤,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良久道:“是。”
春白道:“今日万岁爷在车里说,老爷并没有和燕王谋反,他已经给老爷和小姐拟好了赦免的圣旨。眼下万岁爷人虽然没了,可拟好的圣旨依然算数,只要找出来,小姐一样可以被赦免,对吗?”
虞欢心潮腾涌,哑声道:“对。”
春白眼圈一热,笑着蹲下来,握起虞欢的手,含泪道:“小姐,您自由了。”
*
处理完凌波阁里的一切事务后,已近子时,齐岷悄声走进虞欢房里,里外皆已熄灯。
春白不在屋里,大概是虞欢猜他太忙,不会过来,所以让她下去休息了。
齐岷了然之余,无端有一点失落,放轻脚步走入里间,伸手掀床帐。
里面突然扑来一双手臂,环住他脖颈,拽着他倒向床榻。
床板震动,帐幔飘拂,娇软身躯压在他腰上,柔顺青丝滑落下来。
齐岷躺在床上,凝视着上面那双灿亮的桃眸,道:“你这样吓我,就不怕我拿你当刺客?”
“你舍得?”
“舍不得。”
虞欢俯身下来,满意地在齐岷鼻尖一吻。
齐岷温柔一笑。
虞欢道:“我自由了。”
齐岷道:“圣旨还没找着。”
“你会替我找着的。”
齐岷啼笑皆非,由着她坐在自己身上,道:“阁里的事,春白都同你说了?”
“嗯。”
“后面的事由我处理。”
“好。”
齐岷看着这么乖的她,感觉和意料里有所不同,道:“很高兴?”
“当然。”
“原以为你会后怕。”
虞欢抓起齐岷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诚挚道:“我从未如此高兴过。”
掌心底下,心脏振动如擂响的鼓,每一声都那样真实,也那样充满力量。齐岷哑然失笑,细看她的手,关心道:“指甲可清理了?”
虞欢点头,伸出左手中指。
“我洗了十遍。”虞欢回忆给皇帝投毒的那一幕,厌恶道,“他吮得太恶心了。”
齐岷握住她的手,把她中指含入嘴里,虞欢忙要抽开,被攥紧不放。
齐岷用舌包裹,眼盯着她,吮得浪漫又旖靡,虞欢像触碰火石,全身被电击一样发麻。
“还恶心吗?”
齐岷放出来,唇瓣已染上水光。
床里气氛顿时暧昧无比,虞欢湿润的指头压在他下唇上,喃喃道:“我忽然知道我为什么非你不可了。”
“嗯?”齐岷嗓音低哑。
虞欢伏低下来,芳气胜兰,在他耳廓道:“齐大人,你太会勾人了。”
齐岷喉结在黑暗里滚动,低低嗯一声,道:“并非有意。”
“是啊,勾人而非有意的人最可恶。”虞欢在他耳尖轻轻一咬,“你便是这世上最可恶的男人。”
齐岷耳尖发烫,那温度一径蔓延至脖颈,他想起上次她在观海园密道里撩拨他的情形,道:“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