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像他这种身份的男人,绝不会注意到她给了女孩一个金路易,更不会主动谈起。
他却有意提起,只有三种可能:他对她有意思,误以为她用金路易买女孩的吻,吃醋了;他馋那个金路易,不好意思直说出来;他就是想挖苦她,没别的原因。
结合他对贵妇人的态度,显然是第三种情况。
那她当成第二种情况嘲讽回去,像他这样目空一切的人,肯定会气急败坏——噢,他们说不定要当着整个剧院的面吵起来了,真刺激!
此时此刻,莉齐完全忘了叫住E先生的初衷,一门心思只想挫他的锐气,像驯服一匹烈马那样将他降伏。
她双颊绯红,心跳加速,尽量天真无邪地瞅着他,好让他不能发现她眼中忽闪忽闪的恶意:“这样,我给你五十个金路易,你陪我逛街共进晚餐怎么样?”
E先生说:“可以。”
莉齐:“……”
明明如愿以偿和E先生一起逛街,莉齐却不怎么开心,也提不起劲儿跟他讲话,更没有心思对他卖弄风情。五十个金路易——一千法郎!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那种被玩弄和被敲诈的感觉,真令人恼火!
他怎么就答应了呢?莉齐懊恼地望了他一眼,这人未免太没骨气了一些。
路过一家女帽店时,她怏怏不乐地叫停,说想进去逛逛。
看在五十个金路易的份儿上,E先生欣然一同前往。
莉齐兴致缺缺地打量着那些帽子。平日里,她看见漂亮的女帽,总要激动一番,现在却只想叹气。五十个金路易——能买多少顶帽子!——能买多少顶来着?
她转过头,不高兴地瞥了E先生一眼。
他正注视着她,神情冷静,眼底却晦暗不明。
有一回,她和爸爸去打猎,望远镜里一头缓缓接近猎物的美洲狮,跟他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头美洲狮是如何敏捷地一跃,凶狠地咬住白尾鹿的后颈,快速而果断地将其分食。
这人怎么老是对她露出这种奇怪的眼神?
莉齐没有在意。她在琢磨别的事。懊恼被她抛到了脑后,一个新主意在她心中缓缓升起——既然钱都花了,那就快点儿把他拿下吧。不然钱没了,人也没逮住,回去以后,她会怄死的。
这么想着,她取下一顶羽毛帽——说是帽子,其实只是一块苔绿色的软缎,上面镶着翡翠和鸵鸟羽毛。
她摘下自己的帽子,用饰针把这顶帽子别在头上,歪着脑袋瞅他:“好看吗?”
她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多么动人,鸵鸟羽毛尽管不像黄鹂羽毛和雄鸡羽毛那样,使她神气十足,却令她的眼神更加灵动妩媚。
再加上,她故意对他扑闪那一圈密密层层的浓眼睫毛,他的头脑不由微微眩晕。
但想到她是因为这副面具才这样卖俏,他的心中又燃起了一阵狂烈而阴郁的妒火。
E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在他冷漠而迫人的审视下,莉齐恼怒起来——她怎么老是碰见这种不解风情的人?
表面上,她的眼神仍然俏皮而妩媚:“怎么不说话?还是说,你想说的话,不能当着其他人说出来?”她一扭身子,把耳朵对向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作出害羞的模样,眼梢却朝他抛了个灿若春花的眼波,“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悄悄话。”
莉齐在心里暗暗诅咒着,他要是再听不懂暗示,她就换人了。
不知是否她不小心把想法表现在了脸上,他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扣住了她的下巴。
哎呀,他总算上钩了。她兴奋起来,呼吸和心跳都有些急促。
他盯着她,眼神比之前更像燃烧的金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眼眶里呼之欲出,他极力压制着。
这个角度下,他的轮廓也比之前更加冷峻深邃,眼眶、鼻梁、下颚和喉结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突出而骇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还以为是一头阴冷、黑暗、充满恶意的怪物,一颗惨白而扭曲的骷髅头骨。
她被他的表情吓蒙了,心中的兴奋却燃烧得更强烈了。
这人太像幽灵了。她弄不清楚到底是她太在意幽灵,还是只有幽灵那样的男人才能吸引她,才能激起她内心深处的征服欲与被征服欲。是的,尽管她害怕他,却更想降伏他了。
这时,他的头微微垂下。
她立刻仰起脸,以便他毫不费力地吻住她的嘴唇。她紧张极了,初吻都没这么紧张,同时又感到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坚强的女子——之前还在忧心怎么忘记幽灵,现在就坠入新的爱河了。
E先生的双唇离她越来越近,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在她的唇上厮磨。
他的呼吸炙热,逐渐融入了她的呼吸。
她的心跳快得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兔。
他的颈间散发出清淡却辛烈的香气,很淡的香味,却让她的双颊发烫,几乎快要转不过气来。
然而,他却没有吻上去,在一纸相隔的距离停下了。
“德·夏洛莱太太,我不是那个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男演员,”他说,口气冷淡而嘲弄,“对破坏夫妻感情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这章掉落200个红包!
第18章 Chapter18
◎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太阳穴暴出一根很粗的青筋。◎
莉齐听见后半句话,竖起眉毛,刚要发作一番,回想起前半句话,竖起的眉毛又被她勉强压平了。
她收起媚态,一把打开他扣住她下巴的手,悻悻地扯下鸵羽帽,放回原位:“原来你都知道啊。”她戴上自己的帽子,面无表情地系上绸带,“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需要一个情人。如果你不乐意当我的情人就让开,别耽搁我找别人。”
E先生没有说话。
莉齐一边心痛那五十个打水漂的金路易,一边斜着眼睛偷瞥了他一眼。
他也戴上了帽子,一顶极昂贵的河狸皮黑色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使他的神色更加晦暗难辨,不知道在想什么。
莉齐更加心痛了——有钱还骗她的钱。
要是平时,她绝对不会那么在意那五十个金路易,但一想到这钱并没有发挥出她想要的效果——嘲讽他和激怒他,她就感到心痛难忍。
最要命的是,钱花了,人还从她的手中溜走了。
莉齐满脑子都是那五十个金路易,没留意到他垂在一侧的手,已缓慢攥成一个坚硬的拳头。
唉,算啦。她闷闷不乐地把那五十个闪闪发光的金路易赶到脑后,朝女帽店外面走去。
她的情绪不管好坏,都来得快去得快,不一会儿,她就强行忘记了E先生带给她的那种心悸感,开始思考去哪儿找下一任情夫。
她边想边走,还没来得及走出去,手腕就被扣住了。
他的手掌烫得惊人,仿佛蕴藏了某种暴烈的、凶狠的、令人不安的情感。
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心跳得快极了。那天晚上被幽灵攥住手腕的回忆一闪而过。当时,她就像现在这样,被他的手掌烫得微微发抖。
莉齐迷惑而又兴奋地望向他。
他终于被她引诱了吗?
他要吻上来了吗?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到他冷漠的外表下,有一种深沉的、可怕的、类似于食欲的冲动在蠢蠢欲动,想要挣脱束缚,像野兽一样破笼而出。
为了压抑这种冲动,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太阳穴暴出一根很粗的青筋。
她该害怕吗?
她是害怕的。
他手掌的温度令她紧张,他眼中硬压抑下去的冲动令她困惑又警惕,他太阳穴的青筋更是令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可神奇的是,她居然觉得,他不会伤害她。
就像与野兽狭路相逢,明明野兽的目光冰冷刺骨,尖利的獠牙滴沥着口涎,背部隆起一块块坚实的肌肉,呈现出狩猎的姿态,她却魔怔了似的觉得,他不会伤害她,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和他认识吗?
他会不会是——
莉齐的心停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就像意识到什么一般,E先生突然松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冷峻英挺的脸上已无任何表情,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轻佻的玩笑。
他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碰了一下帽檐:“再会,德·夏洛莱太太。”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莉齐望着他的背影,仍然很迷惑。被他耍了两次,她现在还能保持冷静,纯粹是因为太好奇,太迷惑了,以至于怒火完全无法越过迷惑的情绪攻进大脑。
到底是她太喜欢幽灵了,喜欢到神志不清,看谁都像他,还是这个E先生——就是幽灵?
他和幽灵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都身材高大,肩背笔直,强壮得不像绅士,最关键的是,手指都长得出奇——除了他们俩,她这辈子没见过第三个人手指修长成这样。但尽管他们给她的感觉很相似,声音和气息却各不相同。
幽灵的气息令人心慌意乱,是神秘、强势、野性的男性气息,由烟草、皮革和烈马组成。
E先生却完完全全是一个高雅的绅士,会在身上洒香水,气息清淡却辛烈,是薄荷、柏树和麝香的原始香气。
至于声音,莉齐可以确定,这两个人的声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这样一看,他们又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幽灵时常在信上署名E.,E先生在海报上的签名也是E.。
可假如幽灵是E先生的话,他为什么从不给她看长相呢?
莉齐一边走一边想,眉毛蹙得紧紧的。
她自以为挺聪明,所以实在不想承认,她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有关这两个人的事情,简直是一个谜团。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除了身形、手指长度和字母E,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当然,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很相似。可感觉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她有时候还觉得幽灵挺像艾德勒先生,但并不能就此把他认作父亲。
琢磨半天,莉齐决定把幽灵和E先生一齐抛到脑后——这两个人都让她感到恼怒,她为什么要费脑筋去捉摸他俩的心思?
而且,答案不外乎“是”或“不是”。要是“不是”还好说,假如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那她岂不是被玩得——团团转?
这个结果太可怕了,她光是想想就透不过气来,脸颊涨得绯红,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还是赶紧把他们撇到一边为妙。
打定主意后,莉齐忽然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
她对巴黎并不熟悉,只能凭感觉揣测,她应该仍在加尼叶歌剧院附近。
夜巴黎和白天完全是两座城市,昏黄的街灯下,一些污浊的、腐烂的、肮脏的东西如同苏醒的夜行动物般,嘁嘁喳喳地逃窜开来。
街上要么是无家可归的乞丐,要么是摇摇晃晃的醉汉,以及像饿猫一样寻觅客人的街头女郎,她们穿着花哨的裙子,挠着脸上的红斑,鹄望每一个路过的男人,渴望逮住一只解馋的耗子。
莉齐从来没有见过城市的这一面。她甚至不知道夜巴黎的空气是如此恶臭——一到晚上,人们就开始往街上倒便桶,泼脏水,到处都是还没来得及铲走的马粪,墙根流满了黏滑的洗衣水,散发出漂白剂的刺鼻气味。
她莫名想起了埃里克——那个马戏团演员。他似乎就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样,那两百块钱有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她已经逐渐了解这世界残酷的一面。穿上裤子后,她原以为自己已做好与残酷战斗的准备;现在看来,想要战斗,仅仅是穿上裤子,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落了个坏名声,把兰斯连带马车一起吓跑,以至于她不得不走路回家以外,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莉齐忽然很沮丧,很疲倦,很想念父亲。
如果艾德勒还在她的身边,他一定会告诉她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她每次感到迷惘,父亲都会给她指引方向。她多么希望此时能扑进父亲的怀里,被他抚摸头发,让他带她回家。她真的走不动路了。
但路还是得自己走。父亲下落不明,幽灵也不再来见她,E先生带着她五十个金路易逃之夭夭,电车和公共马车早已停运,就算没有停运,也不是淑女能坐的。她只能自己穿过一条条黑魆魆的胡同,一步步走回去。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莉齐以为是行人,神情恹恹地让开了。
马蹄声却在她的身边缓了下来。因为附近有不少巡逻的警察和消防队员,她并不慌张,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
只听带银马刺的长靴落地声响起,她刚回头,还没有看到人影,一条黑丝缎就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烈性烟草与坚硬皮革的气味包围了她。
与E先生截然不同的,神秘而纯粹的男性气息。
果然,除了父亲,就只有他,才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此时此刻,她不想去质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见她,他和E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想小猫似的钻进他的怀里,任由他将她横抱起来,轻柔地放在马鞍上。
作者有话说:
He’s here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第19章 Chapter19
◎极力克制着某种暴烈的情感◎
快要到夏洛莱府邸时,莉齐终于振作起精神,有劲儿去揣摩身后的人在想什么。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扯着缰绳,姿势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手臂、胸膛和腿部的肌肉绷得很紧,当她放松地仰靠在他的身上时,他手臂的肌肉更是绷得像公马一样紧实,同时心脏疯了似的在她的耳边剧烈搏动。
要不是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仅凭他的心跳,她就觉得他爱上了她。
可能是得了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吧,她恶狠狠地想,感到了一阵畅快,可很快,畅快的感觉就变成了莫名的惶恐。
她虽然不信教,向上帝祈祷也从未灵验过,但诅咒这种事十分邪乎,可能祈祷千万次都不会成功,诅咒一次就成功了。她立刻干咳了两声,暗示上帝刚才的想法只是一句气话,千万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