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青年吗?”赵延嘉凑了过来,“我哥跟这个标签没什么关系,他既不是青年,也不有志,他是来娶老婆养老的,不是来建设的。”
众人都笑了。
孔月婵看向赵延嘉,她记得他刚刚评价过渔村,令人印象深刻,便笑着打招呼:“你好。”
“你好,孔支书,我叫赵延嘉,是实习律师。”
“叫我月婵阿姐就好了,你觉得我们村的路怎么样?”
“挺好的,平坦,虽然不宽,弯道比较大,不过山路都是差不多的。”赵延嘉老实回答,“但进村之后就能感觉到海村特色了,村民房子前都有渔网篱笆、救生圈、贝壳和海草这些装饰,我还看到了好多花蛤形状的垃圾桶盖。”
周织澄忽然想起:“月婵姐,你不是想拉投资商发展旅游村吗,他家里就是做投资的。”
孔月婵闻言,眼眸微亮,忽地双手攥住了赵延嘉的手:“嘉嘉。”
赵延嘉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
孔月婵:“你们今晚要住在村里是吧,晚点我带你们去体验我们村的旅游项目,海钓、海漂、沙滩露营,想玩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还有水产品养殖场和加工厂,你看那一片滩涂,都是村民种植的文蛤,嘉嘉,你信月婵阿姐,你来投资肯定赚,前景大好!”
“啊?”赵延嘉愣着,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找江向怀求救。
江向怀却露出了然又温和的笑容,落井下石:“嘉嘉,你去吧……孔支书,我表弟从娘胎里就跟着他母亲经商投资应酬,别看他年纪轻轻,属实是商界新贵,投资圣手,投资回报率超百分之两百。”
孔月婵真信了。
赵延嘉盛情难却,手又被她的大力气抓得生疼,露出一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表情。
“嘉嘉……”
“孔支书,能不能别喊我嘉嘉……”
“好啊,小嘉嘉,延延,小延延,你喜欢哪个?你想先体验我们村哪个项目?”
“……”
周织澄他们只等了一会,法院的车子就来了,车子停在了村口,姚法官捧着国徽,后面跟着的是书记员,他手里抱着电脑,开车的法警关上车门,从后车厢取出了一台打印机、一条横幅和一小箱子材料。
赵延嘉可算找到机会摆脱孔支书了,他想往法警那跑,连声道:“我帮你拿东西,我帮你。”
周织澄连忙拉住他,小声提醒:“别别别,我们是来开庭的,不能跟法院关系太过亲近,这么多村民在看呢,会误会的。”
叶白也是第一次见到巡回法庭。
姚法官笑着说:“抱着国徽坐船、拿杆子爬山路,在我们基层都很常见,之前还有其他省份的法官骑马背国徽去开庭,真正做到用脚丈量法律,除了巡回法庭外,我们还有夜间法庭,假日法庭,就是为了让有些案子的当事人能亲自出庭、参与审判过程。”
最终还是孔月婵过去帮法警拿东西,她感慨:“基层工作都不容易。”
赵延嘉、叶白和陆合走在了最后面。
叶白好奇道:“赵延嘉,你真的懂投资啊?”
“……那当然。”
陆合在一旁冷笑。
赵延嘉高深莫测道:“叶白,你听说过巴菲特说的一句话吗?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贪婪我谨慎,简单来说就是,人进我退,人空我压,我就是这样成为百万富翁的。”
叶白若有所思地点头,觉得道理的确如此,资本投资就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赵延嘉瞥了她一眼,故作惆怅:“可惜,我在听巴菲特的话之前,是个千万富翁。”他说完,就忍不住大笑。
叶白这才反应过来她被耍了。
陆合笑意更冷:“这么无聊又过时的老套笑话,你也就够哄她这个乡村律师了。”
叶白立马跳脚:“陆替补,你什么意思?还有,我是县城律师!县城的!”
“有区别吗?”
陆合咬牙切齿,又爱面子,不敢大声吼叫,压低着嗓音:“赵延嘉,你这个大嘴巴,是你告诉她的吧?”
他最讨厌的就是“替补”二字,他冷着脸,抿直唇线,却暗自恼火,气得不行,要去抓赵延嘉的手臂。
赵延嘉早一溜烟跑了。
“哎呀,谁告诉我的不重要,有些人惯会装逼啦,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在念书的时候,一直都是第二名,还是第一名的替补,啥好事只有教授最爱的第一名不做,才轮到他哦,替补,替补,这次巴巴地来下乡,还不是怕自己又会中了替补魔咒,赶紧来抱合伙人大腿……”叶白大笑。
“叶村律。”陆合声音从牙缝挤出。
“陆替补,陆替补。”叶白警告他,“小心我等会去村里的广播站喊。”
“……”
村长是南宵村本地人,五十岁左右,为人和善,跟村民关系很好,他前几天跟其他村干部一起做了林文鹏夫妇的思想工作,跑了好几趟,才说服夫妻俩答应到村委会的院子出庭,他一大早就去了林家,专门等夫妻俩出海回来,就担心他们俩临时反悔给跑了。
大部分村民都没见过法庭,难得在村里就有庭审可以看,没事做的都自带小板凳来旁听了。
法警维持着秩序,告知他们庭审规则,让他们在观看过程中要保持安静,不要喧哗。
法官和书记员背对着村委会大楼,后面挂着一条大红色的横幅,上面印着:南日县人民法院巡回法庭,横幅之下,是庄严的国徽,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电脑和资料,各自的铭牌分别写着:审判员、书记员。
法官左手边是被告,坐着林文鹏夫妇,右手边是原告,就只有周织澄和林维升坐在那,江向怀他们都坐在了旁听席。
庭审开始,整个流程都比较简单,林文鹏夫妇甚至没有请律师。
周织澄刚说完她的诉讼请求和理由,他们就立马囔囔着反对,姚法官不得不让他们先安静。
林文鹏只说:“我哥哥当时车祸去世了,我侄子林维升还没成年,年纪很小,我得替哥哥养他啊,当时撞车的人把钱赔给我了,赔了 63 万,我们和解了,这些钱有的我拿去养维升了,有的用在他们夫妻办葬礼,总共花了十几万。”
“法官,你看,这可是他们夫妻欠我们的借条啊,当初找我们借了 50 万,说要买房,我们夫妻可是村里第一个买钢船捕鱼的,以前赚了钱,好心借给我哥哥,我舅舅也知道这件事,你可以让舅舅上来作证,林维升也满 18 岁了,不需要人养他了,没道理我哥哥夫妻死了,欠我的钱就不算数了。”
姚法官微微皱眉:“你这借条有问题。”
林维升眼睛微红:“叔叔,可我爸妈没有买房,我们的房子也是租的,我爸妈去世的几年,你们也根本没有养我。”
林文鹏冷笑:“那你去问你爸妈啊,谁知道他们借了钱去干嘛?有你这个倒霉儿子,害死了你父母不够,自己都坐牢几次了,别叫我叔叔,别影响我儿子以后考警察。”
姚法官沉了沉脸色:“请被告注意言论,还有,你确定这张借条是真实的吗?你知道故意作虚假陈述、伪造证据是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么?”
林文鹏攥紧手指,咬着后槽牙:“当然是真的,反正我哥就是找我们借了钱,我舅舅能作证。”
姚法官审查证据的时候就发现这张借条有问题,又申请了笔迹鉴定,存在造假嫌疑。
周织澄心里叹气,虽然借条的真假跟本案审判的最终结果没有什么大关系,但跟能不能实际执行判决,帮林维升真正拿回父母的死亡赔偿金有关。
周织澄继续道:“最高人民法院在《关于空难死亡赔偿金能否作为遗产处理的复函》答复:死亡赔偿金是基于死者死亡对死者近亲属所支付的赔偿,获得死亡赔偿金的权利人是死者近亲属,而非死者,所以死亡赔偿金不宜认定为遗产,它的法律性质为财产损害赔偿。也就是说,死亡赔偿金不是遗产,林维升是它的唯一赔偿请求人,这笔钱只能归他所有,既然不是遗产,就不存在债权人主张在死亡赔偿金的范围内请求其继承人清偿债务,所以,不管借条是不是真的,这笔死亡赔偿金都该交还给林维升。”
林文鹏听得云里雾里,反正他就一口咬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管他是不是属于遗产。”
但这些话是说给法官听的,法官自然明白其中的法律原理。
姚法官再次警告林文鹏不要在法庭上虚假陈述、伪造证据。
林文鹏脾气暴躁,被追问得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这个法官是不是跟这个律师串通啊?一直只听那个律师说的,你听我说了吗?只会警告我!”
法警走了过去,姚法官阻止法警,忍不住叹气:“被告,你好好坐着,别扰乱了法庭秩序。”
姚法官宣布休庭,组织双方调解。
旁听席议论纷纷。
“林文鹏,你这几年根本就没管过你哥儿子,还有脸说花了十几万。”
“你拿了死人的死亡赔偿金,晚上不害怕哦?”
“林维升才几岁啊,多多少少都要给还点给人家。”
“就你一毛不拔,还会借钱给你哥啊?小心法庭查出来,等会去坐牢。”
林文鹏心里也不是完全不虚,他老婆抓着他的手,两人手心冒汗。
几人一起到居委会的会议室里调解。
姚法官就道:“法律上呢,就是周律师说的那样,你们当初交通肇事谈赔偿的事,没闹到法庭上,你也没拿着借条去请求将你哥哥的死亡赔偿金直接判归于你,不然当时法庭就会驳回你的这个主张。”
周织澄说:“这笔死亡赔偿金不是遗产,法律上一个人死亡了,他生前欠你的钱,你只能在他的遗产范围内请求赔偿,你哥嫂的遗产中不包含这笔死亡赔偿金,所以你不能想着拿死亡赔偿金去抵债,这笔死亡赔偿金只属于林维升。”
“凭什么?他也配拿?”林文鹏眼里都是嫌恶,“他就是一个扫把星,杀人犯,害人精,到处害人,没有他我哥哥嫂嫂也不会死。”
“就是啊,而且他一点都没有出息,还坐牢了。”林文鹏的妻子道,“他之前在我们家,还打我儿子,折磨我儿子,偷懒不干活,偷我家的钱,还跑出去犯罪,丢人啊,我老公的哥哥要是知道自己拼命救下来的独子是这德行,肯定后悔生他了。”
“不是的……”林维升眼睛通红,眼底有血丝,双手紧紧地攥着,骨节泛白,青筋突兀,“他们不让我吃饱饭,让我一直干活,不要去读书,要出去打工,表弟干的坏事都让我背锅,钱不是我偷的,是表弟拿的。”
“看,罪犯撒谎了。”林文鹏神情讥讽。
村长“哎哟”了一声:“林文鹏,做人讲良心,你想想看你儿子要是出事,你会不会拿命救他?等下别人也骂他杀人犯?这事本来就跟小孩没关系。”
江向怀觉得有些荒诞,他哥哥去世了,他的亲生父母怪罪他就算了,林维升的父母去世了,他的叔叔贪了他父母的死亡赔偿金,还不肯养他,还有脸怪他是个杀人犯、扫把星。
周织澄安抚地拍了拍林维升的手背,想让他冷静下来:“不要听他的话,我们都是普通人,你看,你跟我接触的这些日子,我也过得好好的呀,还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她安抚完林维升,就抬眸笑道:“村长,也不用他设想什么了,他伪造了借条,作伪证和虚假陈述,要负刑事责任,就有坐牢的可能,我没有在针对谁,只是说,父亲有犯罪记录就会影响到儿子考公考警校,而且他若是坐牢了,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说他儿子扫把星,把父母害得好惨。”
赵延嘉捧场道:“就是就是。”
姚法官低下头,控制了下嘴角,面上依旧严肃道:“周律师,注意一下用词哈。”
周织澄很识相:“好的,法官。”
姚法官苦口婆心,继续劝:“我们法庭审查了证据的,做了借条签名的笔迹鉴定,并非你哥哥的笔迹,作虚假陈述后,若及时知错就改,只有法庭的口头警告和教育,不会拘留,负刑事责任。”
她顿了顿:“当然,你要是继续坚持,那我就按照流程,换开庭审结,宣判了。”
林文鹏咬紧腮帮子:“我不信这个笔迹鉴定,我之前都问人了,鉴定都不准,我哥去世了,哪里有他最近写的字拿去鉴定?他借钱的时候跟他去世都差了好几年,人写字也可能会变化。”
但他老婆却脸色微白,扯了扯他的衣摆,着急地小声道:“你别影响咱们儿子啊。”
……
姚法官给了夫妻俩讨论的时间。
周织澄走出会议室,外面有村民跟她打招呼:“周律师,最近一个月来的调解员怎么不是你啊?”
周织澄眉眼弯弯,半开玩笑,半说实话:“我上次的调解工作没做好,司法局就不让我来了,派了其他的调解员来跟。”
那个大叔叹气:“那我还是更喜欢听你说话,至少好听点,给我们面子。”
“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这都是老祖宗的坟,谁敢迁啊?上次差点两拨人又打架了。”这是另一个大妈回答。
周织澄跟他们聊了一会后,就跟江向怀走到另一个空办公室里去休息。
江向怀一直背着一个书包。
周织澄看他摘下了书包,放在桌面上,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保温壶,一个小蛋糕,一盒巧克力,一小瓶免洗手液,一包纸巾。
她托着下巴笑:“我没见过你念书时候的样子,你背着书包,还有几分像斯文的男高中生。”
他让她伸出手,给她倒了点免洗手液,搓了两下手,又拿纸巾给她擦,再递给她吃蛋糕的叉子,他轻笑一声:“看来我还是长得挺年轻的。”
他就随意一说,又继续问:“还是你要吃点巧克力?包里还有些饼干、棒棒糖、面包和酸奶,也有梅子,你看下想吃什么?你忙了一早上,早上阿嬷还想再往里塞零食,实在装不下了,我只好提醒她,我们是去吃席的,不是去逃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