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织澄没再回复她。
她和许玫安无法成为朋友,不是因为男人,只是因为彼此的价值观始终不合,不仅人生标准不一样,她还喜欢用她自己的标准去贬低别人,如果非要扯上江向怀,也只能说,许玫安把所谓的江师兄当作一个可以膈应她、打败她的工具。
周织澄无声地看向了工具人。
江向怀察觉到她的视线,把手上拿着的那份诉状放了下去,对上她的眼睛,走到她面前,半蹲了下来:“怎么了?”
她看着他被风吹乱的漆黑短发,目光清澈温和地凝视着她。
男色惑人。
她叹气:“老狐狸精。”
江向怀对这个“老”字很有意见,微微拧眉。
周织澄语气诚恳:“你虚 34 岁了对吧。”
她把她和赵延嘉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赵延嘉分享了一篇美国自然杂志的研究,说人会在 34 岁、60 岁瞬间变老,他幸灾乐祸:“早上我哥抱我,我已经看见他的皱纹了。”
江向怀沉默地挽起了袖子,出去找赵延嘉,但半天没看到他,正常来说,他现在应该在做立案和物业催收的材料。
赵延嘉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他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接他大姨的电话。
他开了外放,把手机远离耳朵。
“赵延嘉,你让江向怀接电话,他朋友圈发的那个女的是什么意思?他还敢不接我电话,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吗?他在乡下有那么忙么?他发疯要下乡,你也跟着下乡?去了那什么穷地方!”
赵延嘉小声嘀咕:“不穷啊。”
他大姨声音尖锐:“你去农村能给你的职业生涯带来任何帮助吗?你哥是被那个女人蛊惑了,那你呢?你以后要做融资上市,你说说看,你这么多天在乡下做了什么?”
“骑猪。”他回答。
“什么?”
他一本正经:“大姨,你以后记得看节目,就能看到我和我哥骑猪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没有胡说,骑猪很舒服的,就跟骑马一样刺激,不过,骑猪挺难掌握平衡的,大姨,你知道我的最佳战绩吗,400 米。”
他强调:“我骑着疯狂的公猪跑了 400 多米,村长说我刷新了他们村几十年的最佳战绩,大姨,你有听说过摩利支天祖师没?道教里的战神,他的坐骑就是一只猪,我在南日县就是新一代的骑猪战神……”
“你是不是有病?”他大姨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赵延嘉:“……”
到底是谁有病。
用魔法打败魔法。
第71章 第八口人
靠在门上的江向怀看着和他妈妈打电话的赵延嘉,微微弯唇,叹气道:“辛苦了。”
赵延嘉转头,刚想说什么,手机又震动了起来,这次是他大姨丈,吓得他差点就把手机摔出去了。
他从小就怕大姨丈,以前他爸和他妈都接受了他是个读书废物的事实,但他大姨丈不接受。
小学他第一次考不及格的时候,还很伤心,偷偷抹眼泪,他爸带他去了公司大楼,名校毕业的职场精英们穿梭在高楼大厦中,他受了激励,流泪发誓:“我一定会努力的,不当废物。”他爸说:“你不用努力,公司是咱家的。”
等他第 N 次考不及格,他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舔着糖葫芦,坐着他的兰博基尼,看他的霸道总裁电视剧,还疑惑地问司机大叔:“谢叔叔,你怎么不像电视里那样对我喊:少爷,老奴来了?”
直到他大姨丈知道,他才小学就考不及格,恨铁不成钢,笃定是他父母不负责任,要亲自辅导他,没两天,大姨丈就笑容狰狞,先是骂他:“蠢蛋!”然后又想到要友爱教育孩子,硬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可怕的笑容,像个传销头目:“来,一起打气,加油!加油!鼓起劲,赵延嘉,你也喊加油,喊啊!”他一边被吓哭,一边被迫握拳举手加入传销集团:“加油!呜呜!加油!”
后来,他一上高中就被他大姨丈送出国了,让他出去氪金混学历,回国啃老吃低保,美名其曰,纨绔公子的一生。
赵延嘉眼下怕被骂,不敢接大姨丈的电话,看了江向怀好几眼。
江向怀接过他的手机,按下接听键:“爸爸,是我。”
江恒不是来问周织澄的事情,三十多岁的人,谈恋爱就谈恋爱吧,他太太按照向清的喜好,给江向怀安排过好几个相亲对象,无疾而终,他也跟他太太说过好几次,向怀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处处受父母的掌控,向清也去世十多年了,该放下了,但他太太执念太深了。
江恒压着火气:“你辞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没什么意思。”
“你是要跳槽去其他律所么?之前让你来我律所,你偏偏要去明迪,现在辞职了也好,你跟夏明宁办好交接,来我律所吧。”
江向怀看着开伦律所楼下的这条老街,什么车都有,什么店铺也都有,拥堵老旧,像是留在胶片里的世界,在这里,他是知名资本所的合伙人跟他是小卖部的老板没什么区别,没人会因为他是大城市来的大律师而高看他一眼,也没人会认为他必须从事法律行业。
在这里,他就只是普普通通江向怀。
他往前走了几步,背靠着栏杆,没立马回话,阳台的另一头可以看到周织澄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堆积着如山的卷宗,位置旁边的地上也是一堆材料,她一边操作着机器,在打印机上复印材料,一边歪头,夹住固定电话的听筒,正在接听当事人的咨询。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她对法律事业的热爱,以前在明迪的时候,她虽然嘴上吐槽着资本所累死人不偿命,但她写标书、尽调等材料的能力,所有人有目共睹,团队里也几乎没有律师给过她差评。现在回到南日县当律师,尽管县城律师的天花板很低,但她也尽力地做到她能做到的最好,努力地在为县城司法环境的改善做出贡献。
这时候江向怀就会生出欣慰之感,他当律师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带他的澄澄走上了她所热爱的职业道路,也算他为法治事业贡献了一份力。
电话里,江恒声线凌厉:“等你回北城,办好工作交接,你就带那个女孩回家看看你妈妈吧,你妈妈虽然不喜欢她,但你们兜兜转转又在一起了,就这样吧,她家世是不太行,但长相、学历都过得去,她现在是在老家小律所当律师吗?让她辞职,我安排她进律所。”
江向怀开口:“爸爸,我辞职的意思是,我不当律师了,有机会我会带澄澄去见你和妈妈,但前提是你们要学会尊重她,澄澄也不会辞职,她有她自己的职业规划。”
江恒听到前半句,就血压升高,重复了一遍:“你不当律师?”
“是,我不当律师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在职场奋斗多年,才当上合伙人,你一贯以热爱工作著名,你去了一趟县城,参加了一个节目,就不当律师了?”
“是,不当了。”江向怀没有想解释的欲望,过去的那么多年,他解释过很多次,也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尝试想跟父母和解,但每一次尝试都只会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
“那你想当什么?你不是小孩子了。”江恒讽刺,“不当律师,难道你要留在那个小地方,陪你女朋友?”
“是。”江向怀说完这些话后,只觉得压在胸口多年的石头终于搬开了,“正因为我不是小孩,我三十多了,我才知道我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这句话在江恒听起来多矫情。
“为自己活一次?我送你去留学,拿人脉为你前途铺路,难道不是让你为自己活?”他气得话都说不顺了,这么多年,江向怀一直很听话,按部就班地念完法学,出国留学,回国进律所,就连五年前让他分手,他也分手了,现在突然“中年叛逆”,不吭一声地恋爱、辞职,连律师都不当了。
“你迟早会后悔的,江向怀,多少人羡慕你的人生,你却想舍弃一切。”江恒选择退让一步,“你要是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想在南日县放松,你节目录制完,可以休息半年,但不要意气用事了。”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道:“让你妈妈认可周织澄已经很难了,你再不当律师,要留在乡下,你让你妈妈怎么接受?她对你一向寄予厚望,你要知道,向清不在了,他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你要好好珍惜你现在的生活,是他为你换来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向清想,他当初已经考上了法学院,却因为你而出了车祸……”
江向怀喉结滚动,垂下眼眸,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指责和压迫,只沉默着,慢慢地消化负面情绪。
“大姨丈,你也太过分了,向清哥的死你也能怪到哥头上,就因为他闹着让向清哥带他出门玩么?要是这个逻辑,你和大姨才是罪人,做父母的连自己孩子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赵延嘉实在听不下去了,愤怒让他忘了对大姨丈的恐惧,“你们让哥去上向清哥喜欢的专业,做向清哥想当的律师,你们有问过向怀哥喜欢做什么吗?你怎么还能说得出口,向怀哥一直为自己活的话呢?”
赵延嘉嘀咕:“为自己活,是要像我这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爸妈对我都没要求……”
“你那是废物!”江恒血压飙升,“你要不是有你爹妈,你现在就在大街上扫马路。”
“胡说!”赵延嘉超大声地反驳,“……我还可以捡垃圾。”
江恒骂都骂不下去了:“你别掺和你哥的事情了,录完节目早点回来,别让你爸妈担心。”
“大姨丈,我是说,你们要尊重一下向怀哥,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三十多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你们电话里闹,上门又闹,真的有用吗?只会把他越推越远,他现在又不需要你们抚养,也不在乎你们的财产。”
赵延嘉说的话简单却真实,江恒这些年也越发觉得无力,他们抓在手中的风筝越飞越远。
赵延嘉还想说什么,江向怀阻止他,只对江恒冷淡道:“爸爸,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十多年前我决定帮哥哥实现中断的梦想,一路不回头地走到了合伙人的位置,现在我想留在南日县,一样绝不回头。”
“你最好有志气。”江恒气得直接挂断了电话。
气氛有些沉重。
赵延嘉静静地看着他哥,有些心疼,他一点都不奇怪他哥会喜欢上周律师,除去周律师本人的漂亮、优秀和温暖,她还有全天下最好的阿公和阿嬷。
他忍不住开口:“哥,你在这里会过得很好很好的,周律师其实很爱你,阿公阿嬷也对你很好,南日县也很漂亮,哥,你以后要开开心心的。”
江向怀嘴角含了一点笑,难得让他靠近些,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
赵延嘉欲言又止:“那你以后留在南日县……”
江向怀:“怎么了?”
“我会想你的。”
“知道了。”
“你车库里的帕加尼 Zonda760 和柯尼塞格 Agera R 能不能给我开,我发誓,我会好好珍惜它们的,求你了,哥。”这才是赵延嘉的重点。
江向怀心冷似铁,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楼下有人在喊他:“江律师。”
是孙福地,从少管所出来后,他就在理发店当了学徒,有老婆还有女儿,他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就算在大街上,也毫不忌讳地大声宣告他的幸福:“我来婚礼发请帖了。”
他的婚礼请帖。
江向怀从阳台的另一边走进了周织澄的办公室,她正看着他,朝着他伸出了双手,要抱他,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律所的老楼隔音又差,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不必再多问什么。
“澄澄。”他喊她的名字。
“我在。”周织澄环抱着他的腰,任由他用力地箍着她的肩膀。
他说:“我只有你了,很久以前就只有你,但那时我总想着要抓住很多东西,父母的爱、所谓的事业、对哥哥的愧疚,我不知道,有你就够了,我可能比我想得还要爱你。”
周织澄听着,想跟他说,成年人谈个恋爱不要搞得压力这样大。
但抬头撞进他微红的眼角,却再也说不出这句话了。
她长到 27 岁,在阿公阿嬷的精心呵护下,人生顺遂,最大的疾苦就是他当年的冷暴力撞上阿公的突发疾病,可他不一样,他的父母给他带来的是伤痛,他还亲眼看着疼爱他的哥哥在他面前离世。
“你不只有我。”她轻声说,“江向怀,你以后还有阿公阿嬷,还有我爸爸,妈妈,哥哥和嫂子。”
江向怀:“我们结婚好不好?澄澄,我想成为周家的第八口人。”
办公室门外,跟叠人墙一样叠了好几人。
赵延嘉最早蹲,也最吃亏,他被人压在最下面,上面一个人就是孙福地。
孙福地捏着手中的请帖,深觉自己太过草率:“早知道晚点跟我老婆求婚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江律师这张嘴这么能讲呢?”
第72章 光明正大
孙福地和林维升的叔叔、婶婶是同一个村的,他们老家的村庄都比较偏远,在另一个小岛上,那里的渔民靠海吃海,被叫作“讨海人”,林维升父母很早就搬到了县城里,有了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但意外车祸去世后,唯一的未成年儿子却无人管教,在看守所三进三出,老家的弟弟还拿走了自己夫妻俩的死亡赔偿金,说是夫妻俩生前找他们借的,也提供了张借条,但周织澄还没见过,只有多年前年龄还小的林维升见过。
周织澄已经收到了法院的开庭传票,在这之前,法官本着尽职尽责、简易程序的原则,努力地想对此类婚姻家庭、交通事故纠纷的民事案子进行调解,联系了好几次林维升的叔叔、婶婶,但两人知道是法院后,就再也不愿意接电话了,更不可能愿意到法院接受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