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月尴尬地笑着,应道:“您过奖了,没有那么厉害。”
“怎么不厉害?”校长推一推眼镜,“我记得你后来走的艺考吧?”
“嗯,上了戏曲学校。”
程榆礼没有插话,平静地看着她。
“咦,你就是我小叔的女朋友吗?”程序宁迫不及待地探过来她的脑袋。
程榆礼卷起手里她考了52分的数学卷,哐一下敲在程序宁的额头上,把她敲回去。女孩捂着额头“嗷”了一声。
吴校搓了搓手:“那成。”对小孩说,“你回去之后加强巩固一下基础,跟着老师给你安排的计划走,少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要抄作业。听见没?”
又道:“这丫头成绩进步空间还是很大的,她现在主要问题是心思不在学习上。需要的话我可以多请几个老师帮她补补课。”
这句是对程榆礼说的。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看她父母怎么安排吧。”
“好好好。”吴校说,“我这儿还有点事,就不留了。你俩慢走。”
程榆礼应道:“再会。”
吴校离开以后,程序宁又窜过来,程榆礼指了下教室说:“回去做作业吧。这儿没你事了。”
程序宁:“啊?你不打算请我吃饭的吗?”
“食堂不够你吃的是吧?”程榆礼一秒不想多拿她丑陋的卷子,胡乱叠起来塞进她校服口袋,悠悠骂道,“还有没有点羞耻心了?”
秦见月看着宁宁委屈的脸色,解围说:“其实可以一起吃吧?”
程榆礼道:“别惯着她。”
他转身往楼下走。
秦见月跟过去,又回头看了眼,程序宁乖乖回教室订正题目去了。
今天是夏至,天黑得格外晚,快到八点才暮色四合,他的车停在外面,二人抄近路走了操场。田径队的训练堪堪结束。
这一片田径场,这高高的主席台,如果他们有眼睛、有记忆。会见证多少的悲情和圆满呢?
从不是抛头露面个性的秦见月,会在老师问关于运动会谁想举牌子的时候主动站起来,说她想试试。
为的是能够每天放学后有两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她可以借着一起彩排的契机,多看几眼国护队的程榆礼。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段时间,学校广播台每天放的是什么歌。熟悉的旋律响起时,那些繁琐的细枝末节反复卷土重来。
程榆礼走得有些急,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
其实也不是走得急,他只是腿长,所以迈的步子大。
秦见月走在他身后,往日的跟随中,如果不小跑一段根本跟不上他的步行速度,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会被拉大。
他注意到了,便顿住脚等候她:“想吃什么?”
秦见月想起一个好地方,“学校门口有一家私房菜馆很好吃。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不过,他想了想,“你确定要吃这个?”
秦见月好奇:“嗯?怎么了吗?有什么问题?”
程榆礼笑一下:“没什么,这不是少了次讹我的机会。”
秦见月微笑:“谁稀罕一顿饭呢。”
她的手被他握住,两人一同往胡同里走。
妈妈菜馆。
是八年前见他的最后一面的地点,同样的夏至,他返校来参加毕业典礼。同样暮色四合的八点钟。
秦见月在高一下学期留长了头发,长到可以扎起来了,但也只是在脑后绑了一个小麻雀尾巴。是为了方便,不是为了漂亮。
尾巴翘着,她一边闷头吃饭一边奋力地背诵着单词,为高一结束的期末考做准备。
便携的单词本上画画圈圈笔痕老旧,泛黄的纸张翻来覆去地被掀动。
秦见月啃着一块难以下咽的鸡胸肉,在心里默默记着discrete、discrete,分离的、分离的。
一股浓郁的栀子香气钻入她的鼻腔,像警示灯一样刺激到她的大脑皮层。
有人推开门,风铃被卷响。
很多高个的学长学姐进来,让这个空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餐馆变得闹哄哄。
夏霁的声音:“阿礼你吃什么啊?”
秦见月咽下那块鸡胸肉,把手中的单词书放在腿上,她生怕这样的举动是可笑的。
闷着头,不敢抬眼看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程榆礼只语气慵懒地说了四个字:“随便点吧。”
秦见月不再进食,她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反反复复,换了三张纸,才算擦满意。
她注意到那个高大的人影在她前面的前面一桌坐下。
秦见月意识到了些什么,他要毕业了。从此以后,山高水远,她的思念将随他的离去而被埋葬。
偷偷掀起眼皮,想壮着胆看他最后一面。
而她抬头那瞬间,却被挡在程榆礼身前的少女捕捉到。
又是那双像刀子一样剐在她身上的眼睛,让秦见月一下子慌了神。
程榆礼已经落座,在最角落里的座位,她隐隐听见有人在问他高考填志愿的事——“你一志愿哪个学校啊?”
程榆礼淡道:“定下来跟你说。”
他叠着腿,托着下巴,一只手悠闲地刷着手机。
随行的几个女孩穿着款式很好看的热裤,秦见月低着头,只能看到她们白皙纤长的漂亮的腿。
她放下筷子,牵着书包就要往外面走。
余光却贪恋地留在他身上。
而程榆礼一直在看手机,始终没有抬头。
女孩子们攀谈嬉笑的声音很清脆,秦见月却觉得几分刺耳。
他身边的这些朋友,或许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此时交好,来年陌生。
但秦见月,她甚至连过客都不是。
餐馆里狭窄的走廊让她走得极为漫长。
她的余光装了人,他的视线从不为她停留。一场平平无奇的、就像每天都会发生上百次的擦肩,成为她最后的告别。
快到门口,突然有人伸出一只脚。不知道是恶意还是无心,秦见月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下巴重重嗑在门口的台阶上。那一瞬间,身体是麻木的。炽热的心脏跌进沼泽,往下深陷。
整个餐馆里顿时安静了一秒。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正在前台悠闲点餐的少年。他回眸发现倒地的女孩,顿时折身扶了一下见月,温声问道:“还好吧,摔哪儿了?”
她被扶住肩膀。
这人叫祁正寒,她对他身边的每一个朋友都熟悉——自作熟悉。
秦见月挣开他关切的紧握,喉咙口紧紧阻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摇了摇头,狼狈从地上爬起来。骨骼的剧痛让她觉得脚在飘,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又会摔倒。
耳鸣。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变成一条细线。但唯独一道清澈的声线浮了出来:“要不要送医院看一下?”
程榆礼有点不明状况地问了这么一句。
秦见月已经推门出去,涌起的热浪扑在她的身上。隔着餐馆的玻璃,她回身贪婪地看他最后一眼。
同时看到满脸是血的自己。
她和她的狼狈作伴,捧起她泣血的自尊。
……
秦见月站在玻璃门前,微微抬头,目光混沌,不知道在看什么。
蝴蝶风铃在门前摇摇撞撞,许多年了。
“喜欢我给你弄一个?”程榆礼的声音让她彻底回过神来,他指着那串风铃。
秦见月摇头,没说话。
“进去吧。”他为她推门。
今天店里有点热闹。
大都是学生,他们两个成年人倒显得不大融入。
秦见月简单地绑了一下头发,露出纤白的颈。程榆礼悠闲地坐在对面,凝神望着她干净诱人的脖子和下垂的睫。
旁边一桌学生在讨论高考志愿的事情。
“家里催着结婚?”他豁然开口问了句。
秦见月抬头看他一眼,点头:“嗯,对。”
“怎么那么着急?”他的意思是,她年纪还小。
“妈妈说既然工作稳定了,就想要我早一点定下来婚事,她说以后就难找了。而且她很喜欢王诚——就是和我相亲的那个男人。”
程榆礼回忆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喜欢他什么?”
“我不知道,他很会哄长辈。”
勾画了几个菜,将菜单递给老板娘。
程榆礼不置可否挑眉,片刻说:“那我可能不太会。”
秦见月心里想问的是:那你会什么?
但她没再接茬了,总是如此,想得多说得少。
半晌,程榆礼又开口悠悠说了句:“我说实话,你嫁他还不如嫁我呢。”
秦见月愣了一下,没有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而后,他又补充道:“秦见月,要不你跟我结婚得了。”
被高中生的吵闹填满菜馆,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咸不淡,永远叫人听不出起伏的波澜不惊语速。
也平平静静讲出这样一句话。
秦见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程榆礼看她这么震惊,说道:“不是要安全感吗?我给你。”
她含糊地问了一句很傻的问题:“你说的结婚?是指哪种结婚?”
总不能是在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吧。成为他的过客,已经她的殊荣。她没有妄想过这样的事,怎么会被他提前考虑。
是不是一纸婚约,用来抗衡他的家庭呢?有个期限的那种。
他想了想,一字一顿说道:“不搞偷偷摸摸,明媒正娶的那种。”
秦见月抬起头,看着他真挚的眼。
“本来订了个酒店,你说要吃这家。”程榆礼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平静地打开,推到她的眼前,温和一笑,“那就在这吧。”
秦见月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戒指,久久没有应声。很多流淌过去的年岁变得模糊,卷在一起,铺成一条为她通往过去的路。
她又清晰想起那个盛夏的胡同深处的餐馆。
她推门出去,看到漫山遍野的火烧云,那是摇曳着青葱树影的夏至。她捂着血淋淋的下巴,在没有掉下来的眼泪里收回她旷日持久的欢喜,也告别她永恒不落的月亮。
她彻底地失去了他。
在同一片浓墨重彩的云里,摇晃着蝴蝶风铃的玻璃门外。
十六岁的秦见月失措回身,为见他最后一面,却撞到八年后他平静又滚烫的邀请。
她突然就红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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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秦见月不知道怎么就被推到了这个节点。事情发生得突然,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回溯她和程榆礼正式认识的这些天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一个正经的选择题被猝不及防摆到了她的眼前。
有点想问句为什么,但是见月的喉咙哽着,无法吭声。
程榆礼猜不透她迂回曲折的心思, 只看她泪眼汪汪的模样, 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将纸巾揿在她眼角的泪痣, 洇下一团湿润,确定她是在哭, 他惊讶道:“不至于吧, 这么感动?”
他以为自己的求婚已经够简朴了。
菜馆的老板抠门得舍不得开空调,老旧风扇悬在头顶转出层层幻影。
还有两只蚊子在飞, 这糟糕的氛围。
秦见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自己取过几张纸巾,擦了擦眼角, 擦了擦鼻头。
“有点突然。”她说。
老板端上来一盘热锅。
程榆礼认为干净的戒指摆在满满油水的桌面上很不合适。但拿都拿出来了,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他轻轻拨转了一下方向,将开口那一面对着墙壁。
以免汤汁溅入进去。
秦见月也觉得这么晾着不是办法,她别扭地把戒指取出来, 自己套上了, 闷着头, 声音囔囔地说道:“不是答应你的意思, 就先戴着, 一会儿吃完再拿下来。”
程榆礼被逗笑, 宠溺说:“好。”
他收起盒子。
秦见月下一秒又有点懊悔, 哪有自己给自己戴戒指的, 还没有从伤感的回忆里出来, 她情绪没收住,往口中塞进两根豆芽之际,又抽噎了两下。
程榆礼劝她说:“哭完了再吃,别呛着。”
秦见月破涕为笑:“还有你这样的人?”
他也微微笑着,低头看她的指:“合不合适?”
秦见月说:“随便戴的,管它合不合适。”
程榆礼顺她的意点头:“嗯,随便戴的。”
又过一会儿,秦见月忍不住用指头摸了摸戒指上的钻:“你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吗?”
程榆礼答:“下午去挑的。”
她讶异地问:“这么着急?”
他笑了笑:“这不是怕被人捷足先登了吗?”
程榆礼是怎么想这个事呢?
其一是家里的逼婚让他这阵子有点心乱,他急需解决这个麻烦,于是想了这么个先斩后奏的法子。听起来有点冒险,但这没体验过的刺激反倒是让他拿定了这个主意。
其二他很中意秦见月温吞含蓄的性子。他希望他的家庭和谐稳固,希望他的耳边六根清净。俗话说过了这村没这店,试想这姑娘要是落别人手里,他还当真是会有几分惋惜不舍,一时间也再难找到合衬的。
程榆礼不算是个行动派,但从医院出来考虑这事儿,越想越觉得紧迫,便拐了个弯去挑戒指了。
她要是答应,俩人一拍即合,这事儿就成了。
她要是不答应,他也没什么吃亏的,不担心在她这儿落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