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月啪嗒一声打开文具盒,盒口的锁已经生锈。冰冰凉凉,掰得她手疼。她呼呼吹了一下指尖,又急着去取里面的东西。
一面丝绒材质的宣传画布被她摊开在地上,细心地揉平每一个角落。
月色清辉洒落在丝绒之上,横陈眼前的是她那一年连夜构思出来的设计海报,生旦净末丑排排站,每一个角色的人物扮相,伴随着历史的进程而走到新的时代。从清政府的工具,到今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永恒的瑰宝。
“你看,这个就是我们的小旗子。”秦见月生怕他是没听见,又重复一遍口中的话,指给他看。
“这里是我们社团的同学的签名。”
程榆礼探出纤长的指骨,指腹落下,轻轻揉在角落里板正的“秦见月”这三个字上面,一双温淡的眼在这个名字上久久凝视。中性笔的油墨在时间的痕迹下已经微微晕开。
一直以来,他知道她有自己的小秘密,程榆礼的好奇心没那么强烈。他能够很从容地接受秦见月在这段关系里建立自我防备的界限,不让他涉足的区域,他便为她保留空间。
今天也是难得借着酒劲,她自行解开一点内心深处封存的柔软。
这秘密的邂逅,让他不忍说话去破坏掉她的心境。
秦见月的声音温温柔柔。
“齐羽恬,王佳明,李瑞,安可欣——咦,安可欣是谁?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太好了。还有钟杨。他好厉害,他帮我拉来好多他的朋友。”
秦见月一边絮叨着一边想,“嗯,还有谁呢,这个字太模糊了我都看不清了。”
她拧着眉看了半天,终于放弃观察,又指着人物的脸妆说:“你看,这个武生和老旦是齐羽恬画的,她还蛮有画画的天赋的。是不是比我画的好看?”
见程榆礼不接话,秦见月讪讪低下头,她轻轻将这积灰的丝绒旗帜从角落里慢吞吞卷起来:“你也觉得很无聊对吧。”
程榆礼轻轻拨开见月的手,又展平这面旗子,他用指尖在秦见月的名字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程榆礼。
秦见月看着他这样一笔一划,郑重地写。
末了,他抬了抬下巴,看着她说:“现在多了一个成员了。”
秦见月抿着唇,良久不语。她是鼻酸了一下。又高兴又是遗憾地把旗帜重新收好:“可是,可是都解散了。”
程榆礼不以为意地说:“那就重新开张。”
丝绒旗被她揉在心口的位置,秦见月将嘴唇咬得泛白,红着眼,半晌不语。
她是柔弱的,但也有隐隐倔强的时刻。这样忍住眼泪的一面,仿佛让人看见那些寒冬腊月里艰难的坚守。
程榆礼用骨节蹭了蹭她的眼眶,他拉着见月起身,帮她把旗帜重新卷好,困难地塞进那个变形的文具盒,一团东西被揉进去,鼓胀得壳都翘起。
尔后,他问:“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
她挫败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我也不知道,就是很想喝。”
程榆礼用手臂轻轻地圈住她。
秦见月也顺势搂住他的腰身,仰头看他:“我们这样的人要成天在外面应酬,要喝得多,不许生气噢。”
他笑了笑:“我不生气。”
“嗯。”秦见月点着头,把脑袋埋进程榆礼的怀里。
三中的放学铃声响起,秦见月挪眼去看底下乌泱泱的高中生。
人头攒动的热闹里,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发生一场热切的眼神追逐,以及困乏了一整天,坚持下来只为这一刹那的蓄意靠近,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眸而热烈澎湃之后,又在声势浩大的人流里,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去。
最终,所有的一切隐没在夜色,寂灭于雪声。
岁月藏匿起每一个年轻的梦。
她吸了吸鼻子,说:“梦想都是重要的,一个都不会放弃。”
“程榆礼也是其中之一。”
她的声音很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
程榆礼请了司机来开车,他趁着返程的时间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回到家里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替秦见月卸妆清洗,她半醒半睡,口中还念叨些什么,甚至还唱了几句,弄得他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她算是乖的,除了话变多,行为上安分十足。
忙碌完回到床上,程榆礼乏力地搂着她睡。她洗过的发有一股清淡的莲子香气,他将脸埋进去,好闻至极。又忍不住亲了她一会儿。
秦见月醉倒,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任由他摆弄。
唇齿被轻松地撬开,淡淡酒气被清甜的蜜桃味牙膏盖过。
秦见月含糊地说:“你怎么还偷亲我呢。”
他说:“偷亲?我这是正大光明地亲。”
“我……唔。”被他亲醒了,秦见月闻闻自己的头发,闻闻自己的胳膊,好香,“我洗了澡,谁帮我洗的啊?”
“除了我还有谁?”
“你帮我洗澡。”想了想这回事,秦见月一下子脸通红,埋首在枕间,“真的吗?你脱了我的衣服?”
她没听到他答复,从枕头里腾出一只眼来瞄他。
程榆礼撑着脑袋,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淡笑,眼神很是意味深长。
她又问了一遍:“你脱了我的衣服吗?”
他说:“没有——”
秦见月松下一口气。
不怀好意的男人又悠悠道:“你觉得可能吗?”
“……”
再挪眼看他,程榆礼已然笑意渐深。
“那我下次要是……不要再帮我洗了。好奇怪啊。”她把脸冲向另一边,羞耻地抿唇。
“哪儿奇怪了?”程榆礼轻笑着,把她身子拨正,轻啄她的唇,“不洗都臭了,怎么能不洗?”
秦见月捂着脸:“臭了你就把我扔在外面,我在外面睡。”
程榆礼不让她捂脸,拨开她的手,又亲一下。她挡一下他就亲一口,故意逗弄似的,吻得她面红耳赤。
他说:“洗澡有什么问题?哪儿不让碰?——这里?”
秦见月瞳孔一缩,紧紧掐住他的手臂:“不、不是。”
“那是这里?”
“……”
她心口酥软一瞬,乏力的指扼着他的腕,眼神求饶:“不是的,已经十一点了,你该睡觉了。”
程榆礼轻笑着:“十一点怎么了,今晚就破个例。”
“可是,可是我好累啊,”秦见月为了求放过,和他商量着来,可怜巴巴道,“能不能推迟到明早啊?”
程榆礼实际上也是累了,就是嘴上逗她两下,没有“加班”的打算。
他低头亲她最后一下,应承道:“那就听你的,明早还债。”
秦见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最终歪过头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
程榆礼没有立刻睡着,没过多久,听见她喃喃在说:“程榆礼,我好喜欢你。”
她似乎很喜欢在梦里说喜欢他。许多次了,都被他听见。
于是会拥她更紧一些。
今晚没有破例加班,但破例延长出一点时间来思考。
他在想见月,从一堆被破事占据的思维里,抽出一点干净的空间,来存放他们的蜜意。
秦见月是封闭的,酒后的小秘密也是她不会轻易在清醒时袒露的一面。
程榆礼一开始好奇过她的这种封闭,在后来的相处之中,他逐渐地摸到了一些内因。有关家庭、有关母亲,生长环境里消极的一面会被她敏感地放大,自我捆绑。
因此,他想竭力替她松一松勒住身体的麻绳,但短暂的释放也不意味着她能够彻底地挣脱束缚。
就像一个处在远山淡影之间的轮廓,他难以看清她的全貌。她是复杂且讳莫如深的。
而他自认简单,也崇尚简单。
程榆礼不是事事有经验的人,比如结婚这样突如其来的人生大事,不出现在他周密的计划之中,不过他尽可能地将秦见月纳入他井井有条的轨道。
而人与人的感情,可控程度显然不如别的客观事物,至于有没有脱轨的可能,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夫妻之间的交往、磨合都像是摸着石头过河。见月的懂事让他们的磨合省略掉许多麻烦的部分,两个没有棱角的人碰在一起,拒绝短兵相接,睚眦必究。他们的相处出乎意料让他省心。
其实省心就该满意了,但程榆礼眼下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够。
他或许也是有些贪婪了。
是被什么催生出来的呢?或许是今天的那幅海报,或许是今夜的这一场雪,在天台的拥抱。
对某个人、某件事太过刨根究底也许会破坏掉□□的策略。可他确实有那么一瞬,很贪婪地想参与她的秘密。
这一阵无序的思考令他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有二,没有情节性,一是秦见月在一个天桥底下迷了路,她坐在石凳子上哭,哭得眼里雾气蒙蒙。程榆礼忙走过去搂着她哄。
二是他跟在她的身后,见月正在离他远去。她回头跟他道别,而他却没有追过去,只在她消失的一刹握住她掉落在地上的发圈,心底淡淡惆怅。
梦醒时分,人在身侧,抱着他的手臂正睡得酣畅。
在温柔的霞光里,程榆礼端详着她清晰的面孔,脑海里飞速闪过一道“幸好幸好”的声音。指腹轻轻碰在她柔软的唇,尽管还有点困意,但他没再纵容自己睡下去。起早为她去煮醒酒汤。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降谷零的秘密情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沉、猪猪二号机 1瓶;
第34章
今天是休息日。宿醉头痛, 见月睡醒后,喝了一碗姜味很重的茶。第一口下去,脸都皱成了包子。程榆礼坐在电脑前, 似笑非笑打量她, 宽容道:“难喝就算了。”
秦见月抿一抿唇,又觉得回味里有一股甘, 甚是上头,缓一缓喝了第二口。鼓起嘴巴呼呼吹了吹发烫的水面, 她抱着杯子瞄一眼在忙工作的程榆礼, 而后停下吹气的动作,小心翼翼问他:“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了。”
程榆礼:“还记得?”
她忐忑道:“就是因为断片了, 才这么猜的。”又问:“我发酒疯了吗?”
他点头, 嘴角轻扬:“嗯。”
秦见月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那,我有没有乱说话啊?”
程榆礼说:“话的确挺多, 哪些算是乱说的?”
“就是……有没有说我的秘密之类的。”
他淡淡的:“不少。”
他取过桌面上一包未拆封的烟,揭开开口条慢条斯理地拆。
书房外面的景色已是银装素裹, 往日的青山被涤荡上一层薄薄雪色。
外面萧瑟的冷气仿佛镀在他的身上,与之融为一体。程榆礼拆弄着烟盒,眼却在看她。
秦见月知道他不会主动说的, 她心下慌乱, 侧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又察觉面前一堵墙有变化。原先在这正中央挂着一副她的水墨肖像, 被他调整了位置, 旁边又容纳下一面旗帜。
她十分惊愕:“你、你怎么会找到这个?”
看来她当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程榆礼莞尔:“是你领我去看的。”
“我埋在天台的。”
他点点头:“我看它的两边角已经被腐蚀得很厉害, 不能一直埋在地下。就给拿出来了。”
秦见月又瞄到在一旁置物架上面那个文具盒, 惊道:“你怎么连这个也拿出来了?”
文具盒的里层, 她曾在课堂上做小动作, 用修正液在里面写了一个“程”字,想着过后便将其抹去,但胶液凝固后,变得怎么也擦不掉。秦见月心急如焚地往里面塞满文具,生怕被人看见。于是那个白色的字迹就永久地留在了这个文具盒上面。
原以为这个字会这样留到地老天荒。而今再看,已经腐朽。
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隐匿到溃烂。它终于和那时不为人知的心迹一起消失,荡然无存。
秦见月看着文具盒生锈的表面,用手指轻触那一阵粗粝感。
她再次抬头,发现程榆礼在凝视她。
他是在想昨天那个延迟的约定。
没有早上办事的先例,有时醒来会有一些生理反应,但一般她没醒他就自行解决了。光天化日,最清醒的时刻做最迷乱事,略有白日宣.淫的不雅。
程榆礼看着秦见月,面色倒很平静,心里在想着要不要把她拎过来蹂.躏。好像不做又会吃亏。
秦见月在他的注视里“迷失”了自我,她很想知道昨天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以至于让他用这种思考人生的眼神看着她。
于是清清嗓子,讪讪说:“你抽烟吧,我出去了。”
他轻放烟盒,没有接话。
这阵思绪很快被打断。
有人来访。是来清扫庭院的林阿姨。
程榆礼请来的家政服务区域一般局限于院落,他比较介意有人触碰家里的私密物品。所以屋里的清整布置一般都自己来做。
和林阿姨一起来的还有一条陨石色的边牧。
遥遥听见小狗嚷嚷,秦见月兴奋地跑出去,“哇!哪来的狗狗!!”
亲人的小狗朝她身上扑过来,两只前脚在见月的身上乱踩。
林阿姨笑笑说:“是程先生托我带过来的。”
“好活泼!!”秦见月都有些擒不住它闹腾的双腿。
斟酌、考察、挑狗、买狗。做得细致周到的程先生却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迎接他的新宠。
不满两个月的小边牧被她轻松地抱起来,秦见月愉快地跑回书房,脚步轻快雀跃得都不像她,甜滋滋地亲了亲他的嘴角:“谢谢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