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在富贵窝中长大,不懂何为挨饿受苦,也不知天冷天热,雨多雨少,对农民来说都如同过鬼门关一般。
这几声抱怨,她在闺阁中十六年都没有听到过,乍一听,居然没有生出天方夜谭的不真切感,倒有几分共情难受。
四喜见她神情不太对,揉花瓣的手也慢下来,便道:“怎么了姑娘,可是累了?”
施乔儿闷闷摇头,垂目望着青花瓷碟中的鲜红瓣子,道:“我娘过往跟我说过几次,说她小时候过得如何如何辛苦,遇上灾年,莫说挣钱,饭都吃不上。我一直只当她在唬我,未想到竟是真的,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一场雨,活都活不下去了。”
四喜无奈地叹口气,将半盏蜂蜜倒入花瓣中,说:“姑娘想那些干嘛呢,横竖外面雨再大,丁点飞不到您身上,您只顾自己过得开心高兴就行了,旁的,岂是咱们女子所能顾得了的。”
施乔儿点着头,心里却仍旧结了颗疙瘩,不知如何纾解。
夜里,沈清河冒雨到家,还未下马车,便见到撑伞挑灯立在门口的三姑娘,看样子像是等了许久,身体微微抖着,似在抽泣。
沈清河顾不得撑伞遮身,忙不迭跑到檐下道:“怎么了三娘,好端端哭成这个样子。”
施乔儿泪流不止,一时激动扯住了沈清河袖子道:“我……我做错了事了,上午母亲吃了我做的玫瑰酥饼,随后便咳嗽不止,药吃了,郎中也来了,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他们还……还让我赶紧去叫你回家,可我并不晓得你那学堂在哪里,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清河伸手擦她脸上的泪,安慰道:“三娘别慌,先带我去看母亲情况如何,可好?”
施乔儿点点头,也顾不得遮雨了,拉住沈清河便往后院跑,留四喜在后面边追边喊:“伞!姑娘伞!”
后院中,雨水都阻隔不住药汤的清苦味。待夫妻二人抵达房里,床榻上的妇人已连咳嗽声都微弱了下去,唯有呼吸时强时若,断断续续。
沈清河哪怕在路上已经告诫自己冷静,但在看到人的那刻,喉咙还是突然哽住,极轻地唤了声:“母亲……”
沈氏听到,微微睁开眼,嘴角带着笑意,说:“清儿,过来。”
沈清河红着眼眶,一步步走去,跪在床前。
沈氏的声音极弱极小,如同一根眼看要断的细丝。
却带着笑意道:“玫瑰酥饼真的很好吃,不要怪三娘,是母亲自己要的。母亲这些年啊,喝了太多的药了,忽然间,很想再尝尝,甜是什么滋味。怕晚了,就再也尝不上了。”
沈清河顷刻泪如雨下,无法抬眼再看,低头不言。
沈氏撑着抬起手,指尖擦着儿子脸上的泪,道:“你幼时好老庄,爱庄子的洒脱超然,如今可还记得,庄子在面临生死时,对儿女说过什么?”
沈清河强忍喉头哽咽,一字一顿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要哭。”沈氏笑着,“母亲只是从来中来,又到去中去了,如同四季变换,落叶归根,人活一世,本是……”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沈氏猛地喘上好几口粗气,双目赫然发直起来,视线绕过沈清河,对上施乔儿,怕来不及似的,匆忙急促道:“乔儿……乔儿……”
施乔儿顶着一脸泪,赶紧上前跪下,拉住沈氏的手:“我在的!母亲我在的!”
不知怎么,沈氏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道:“清河他……太孤单了,不要离他而去,不要……”
施乔儿连忙点头,含泪保证:“我不会的母亲!你放心吧,我会永远陪着他的!我向你发誓!”
沈氏的手渐渐松下去,目光又从施乔儿的脸上移到最上空,两眼亮得出奇,也瞪得大的出奇,似乎在看什么人什么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口喘气道:“问生……你当真……好狠的心呐……”
油尽灯枯,丝尽蚕死。
沈氏瞳仁涣散,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双目渐合,撒手人寰。
施乔儿大哭出声,人生头次面对生死大事,本就彷徨无措,又想到沈氏平日里待她点滴,更加悲痛不能自持,一时情急冲动,扑到沈清河怀中大哭不止:“我好难过!我未想过人死竟是这般突然之事!沈涧,你同我说些话可好?我现在害怕极了,我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沈清河抱紧了施乔儿,泪珠滴入她茂密的发中,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方感觉自己此刻还活着。
哽咽着唤了声:“三娘……”
还好有你在啊,三娘。
作者有话说:
夫妻之间就是要有福同享,嗯……有虐同当(狗头)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庄子
第18章 下葬
沈家在京城举目无亲,沈老夫人离世,前来吊唁的不过左右邻里,以及施家若干人。
施虎亲自来了一趟,上完香大为感慨一番。他昔日里只知这位亲家母体弱,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长辞于世,又想起自己如今这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也要走那一遭,心中既有辛酸,亦感不安。
沈清河看着老丈人神情不大对,料到触景伤情,便将人请到偏厅喝茶,也好转变一下心情。
由此,灵堂便剩下施乔儿、云姨娘,若干婆子丫鬟,以及哭得好似泪人此刻直抽抽的小猴儿。
云姨娘心情本也沉重,不料上完香抬头看了眼牌位,登时诧异道:“乔儿,你家婆婆的名字可是够好听的啊。”
施乔儿眼眶通红,两只眼睛肿成桃儿一般,身着一身孝衣,未施粉黛,未点珠翠,俏生生跪在蒲团上,半边身子靠着四喜,竟比平日里更添脆弱之美,好似一朵摇摇欲坠的白色山茶,风一吹瓣子便要散了。
她原本只沉浸在悲伤中,哪里注意到牌位上写了什么字,听娘亲这般说,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
“沈华宵。”
云姨娘自嘴里念了一遍,不由赞叹道:“好生大气端庄个名字,不似别家,总爱给女儿取个花儿朵儿什么的。名字里头单这个华字,便好似有了大家千金的气度,你婆婆的爹娘想必也是读过些诗书的。”
施乔儿吸了下鼻子,重新垂下头靠在四喜身上,心中不懂娘亲在诧异什么,横竖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再好听人也已经去了,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想到此处,施乔儿不禁伤感,又要落泪。
云姨娘听到抽泣声,转身一看女儿又在落泪,不由叹口气,过去俯下身,伸手给闺女擦泪道:“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呢?你娘我要是在你外公去时哭死过去,现在可就没你了。去了的人放在心里想就行了,活着的人才重要。如今沈家就你与沈涧夫妻二人,你一定要与他互相扶持,相敬相爱,等孝期一过,早日里为这个家开枝散叶,不然啊,这么大个家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施乔儿闷闷点头,想说话也没力气说了。
到了夜里,人都走干净了,猴儿哭累了,被刘妈带去睡觉。四喜陪着在灵堂跪了一整日,腰酸背痛到不行,也被施乔儿打发回房歇着。
偌大个灵堂,除了一口棺材和满案香烛,就只剩下了施乔儿和沈清河两个人。
施乔儿也累,一天一夜没能好好睡觉,靠在沈清河背上就起不来,但若让她去睡觉休息,她又不肯。
“三娘,听话。”沈清河轻声道,“这里有我陪着母亲,你去睡觉可好?再这样下去,你会熬不住的。”
施乔儿带着鼻音轻哼一声,语气娇弱无力:“不要,我答应过母亲要陪着你,怎么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沈清河心上一陷,原本荒芜的内心莫名涌出许多力量,万般柔情齐上心头,不由得摸了摸施乔儿的发:“那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的,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再饿下去会出事的,等会多少吃上一点,好不好?”
施乔儿原本没想到进食,经这一说,才感到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便软绵绵点了下头:“随便带些什么便行了,我现在没胃口,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好。”沈清河将她放卧在两张拼在一起的蒲团上,又给她捏了捏膝窝,方起身离开。
“慢着。”施乔儿忽然一伸手。
待沈清河停下看她,她眨着两只虚弱的杏子眼,望着对方,楚楚可怜道:“厨房若是还有茯苓糕,记得给我带两块来。”
沈清河噙笑答应:“好,我给你带。”
正要走,施乔儿又是一声:“还有!”
沈清河再度停下脚步,转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自己“随便吃点”的小娘子。
施乔儿欲言又止咬了咬唇:“就是……最好是枣泥馅儿的,别的口味我都不爱,吃到嘴里犯别扭。”
沈清河点头,原本悲伤的心情得以晕染开,竟然无形中添了些莫名的喜感。
施乔儿又累又饿又困,瘫在蒲团上看着沈清河的背影消失在外面夜色中,发着发着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梗起脖子扯起纤细的嗓子便嚷:“枣泥需得是今天现蒸出来的鲜枣泥!我不要陈的,我吃得出来!陈的我可不吃嗷!”
“知道了。”沈清河在外面应声。
得到回应,施乔儿安了心,长舒一口气,脱线木偶似的瘫下去了。
三日后,沈氏下葬。
按照施虎的想法,是该给这亲家母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请上一大群人,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出殡,好让其他人看出子女的孝敬。
但沈清河并未如此,等到下葬之时,依然是大殓时的那口薄棺,衣物亦未专门置办,依旧是生前的几身布衣。无乐声,无哭声,在城南依山傍水的山岭上寻了块空地,既享清净,也能眺望城中繁华。
他的母亲,便在此,安眠。
立碑之时,沈清河看着上面的字,有些发怔。
施乔儿觉得他不对劲,连忙晃了晃他,关心道:“沈涧,你怎么了?”
沈清河摇头,神情柔和,眼中却带了无尽的苦意。
他看着碑文,喃喃念道:“沈家母,沈氏华宵之墓……”
这时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眶却发红:“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活得像阵风,我母亲永远是追风的人,可她直到离开人世,也未曾同他的姓名列在一起。”
“三娘你知道吗,其实母亲在很早之前就告诉了我,她说她死后不想盛棺入土,她想让尸骨烧化成灰,灰再被风吹动,这样就可以同风永远的在一起……”
他自嘲似的笑了下,抬脸望着施乔儿道:“可我做不到,我不是圣人,绝不了七情六欲,参不透生死,我不想在日后想念她时,连个可以去的地方都没有。三娘,你说,我是不是自私极了?”
施乔儿慌了,她觉得此刻的沈清河给人的感觉真的好难过,甚至比亲眼见到母亲去世的那天还要难过。
她不知怎么好了,干脆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抬起脸努力摇头如拨浪鼓:“不自私!沈涧你相信我,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我……我哭的时候你都不嫌我烦!”
沈涧忍俊不禁,将手臂从施乔儿怀中抽出,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舒了口气,眺望远处风景。
心中想的是:“傻姑娘,可我不想让你哭啊。”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乔儿和小沈本质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第19章 学堂
天近拂晓,薄雾笼罩在通往城外的小路上,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
施乔儿在睡梦中被塞进车子,眼睛一直没睁开过,靠在沈清河身上睡了一路,这会还没醒,被颠了一下后皱了皱眉头,猫儿似的哼唧一声,倦倦道:“还没到么。”
沈清河侧目看向少女微颤的睫毛,温声道:“快了,私塾在出了城门往西十五里,眼下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好远。”施乔儿嘟囔一声,脸颊蹭了蹭沈清河的肩头,心想怪不得他每天都要天不亮从家中走。
沈清河将她两鬓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中带着柔意说:“我昨日里不是让你早睡吗,是不是又同四喜玩闹至半夜了?”
老夫人临终那天,施乔儿因为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急得在雨里哭着等他回家,沈清河一直记得,如今便带她来认路了。
“才没有。”施乔儿细声反驳,“我就是茶水喝多了而已,睡不着。”
沈清河笑而不语,只管顺着她。
随着马车渐远,太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光芒打在万物花草上,照亮了三千世界,薄雾渐退,天地澄澈净明。
施乔儿感觉到光线,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睛,一时好奇,便掀开窗布看向外面,哪想入目之处皆是金光万丈,瞬间震撼了她的心神。
“好漂亮!”施乔儿转回头,眼中倦意未消,却笑得灿烂,“外面好漂亮,沈涧你要不要看看?”
沈清河过往看遍了世间雄奇美景,朝阳落日,更是每日路上必观,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在看到施乔儿笑容的那一刻,他还是不由心动了一下,开口道:“好。”
二人靠在车窗边,一起望着外界的山清水秀。
清晨的风很凉,往外张望时像冷水泼面。
施乔儿鼻尖红通通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眼泪都要被吹出来了,却依旧一眨不眨兴奋道:“原来早上的太阳这么好看吗,比最亮的灯笼还要亮,我以为它只知道发热晒人。”
沈清河迟疑了下,开口:“三娘没见过初生太阳吗。”
施乔儿摇头,吸了下鼻子:“没有,国公府的墙太高了,人也多,我每日醒来除了四喜,什么也看不见……啊啾!”
沈清河将她拽回马车内,将身旁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风景何时都能看,当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