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一望,确实望到学堂中有一女子在,一身补丁布衣,容貌清秀,看着年纪不大,眉眼间尚带些稚气,只不过神色实在憔悴,不像这个岁数该有的。
沈清河坐在书案前,手指卷牍,似在给女子讲些什么。女子站在沈清河旁边,头垂着,眼睛不盯卷牍,却盯沈清河,不知听到什么,忽然噗嗤一笑,对沈清河点点头。
好生融洽的场面。
施乔儿感觉体内有股血气直往头顶冲,气得她呼吸加快头昏脑涨,抖着声音冷笑一声道:“我说他最近怎么那么反常,与我见了面总没话说,合着是话全在外面说完了,难为我大热天亲自跑来给他送饭,倒成多此一举了。四喜,咱们走,不在这里打搅人家郎情妾意。”
四喜一头雾水:“姑娘你在说什么?不就是名女子吗,咱们上前问问是谁不就行了,哎姑娘你跑什么!等等我啊!”
沈清河听到四喜的叫声,转头一看,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上马车,立刻起身喊了声:“三娘!”
但对方似乎全然没有理他的意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沈清河急了,对着身旁女子一揖,抬腿追了过去。
满堂学生还是头回见先生流露这般着急的神色,连猴儿都摸着脑袋说不清个所以然。
猴儿旁边的小男孩搞不清情况,抬脸问女子:“娘,先生怎么了?”
女子也摇摇头,瞧着外面一脸困惑。
沈清河赶到时,四喜正要上马车,他生平头次做出无礼的举动,径直绕过四喜上前,伸手将车厢帷布一把掀开,微喘着粗气道:“三娘来都来了,为何又突然要走?”
车厢内,施乔儿面朝里,泪珠顺着脸颊一颗颗往下滑,抬手拭掉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说完声音一急:“四喜!愣在外面做什么!上车!”
四喜连忙答应,转头顺势把手中食盒塞到了沈清河手里,讪讪笑道:“这里面是给您带的吃食,先生好用,我们先走了。”
上了车,马夫一声令下,马车绝尘而去。
沈清河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又望着远去的马车背影,心情茫然不知所措。
猴儿赶来,望着马车同样疑惑不解道:“娘子怎么了?突然来又突然走,倒像生了场气一样。”
沈清河摇头,微怔一会儿,忽然把食盒塞到猴儿手中,道:“我走开片刻,食盒里的东西你与其他人分了吧,下午我若没能回来,便先检查他们的千字文默写,错一罚三,不可荒废。”
猴儿懵懵点头:“知道了。”
另一边,马车上。
施乔儿泪流不止,越想到刚才的画面心里越难受,憋住的那口气怎么都出不来。
四喜拿帕子给她擦着泪,安慰道:“奴婢瞧那女子盘了全头,倒像是已为人妇的,兴许不是您想的那样呢,何况他二人动作又不亲昵。”
施乔儿瞪她一眼,豆大的泪水从眼眶出来:“要多亲昵叫亲昵!我有些日子都没离他那般近过,为何旁人却可以!人妇不人妇的,总之我就是见不得他身旁有别的姑娘!”
言罢,一时委屈难耐,哭得越发厉害。
四喜好声哄着她,却也不忘悄悄试探道:“只不过离得稍近了些,就把你气成这幅样子,姑娘,你莫不是……喜欢上沈先生了?”
施乔儿哭声戛然而止,泪珠子颤巍巍挂在长睫上,哆嗦着不知所措。
“我……我才没有!”施乔儿气红了脸,但声音却微弱下去,“他长得又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我干嘛喜欢他,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气不过他同别人亲近罢了。”
四喜憋着笑,一本正经点头:“哦,原来如此啊。”
施乔儿本以为得到了附和,结果抬眼一看看到四喜神情,气得挥起拳头便往四喜肩上一捶:“连你也捉弄我!四喜你现在学坏了!”
四喜边狡辩边躲:“奴婢没有捉弄你啊奴婢在很认真的听你说话啊!真的!天地良心!”
施乔儿才不听,气急败坏锤了自家丫鬟一路。
回到城中,马车都还没拐进乌衣巷,主仆二人便在车厢内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正寻思是怎么回事,便听车夫道:“不好了娘子!里头好像走水了!”
施乔儿顿时惊了:“走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哪一家走水了?”
没等车夫回答,她带着四喜匆忙下马车,忙不迭往巷子里跑。
跑进去,离老远便看到沈家宅子外站着众多下人,每个人都狼狈不堪,而此刻的宅子里面,火光漫天,滚滚黑烟几乎遮住了半片天。
施乔儿跑过去,捂着鼻子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可有人伤着吗!”
刘妈抹着老泪呜咽:“娘子放心,好在是白天走了水,没人伤着,就是可惜啊,咱们家里头那么多好东西,一样没能救出来。”
不说别的,光施乔儿的陪嫁嫁妆,都够买下京城四五条街的大小铺子。
施乔儿闻言愣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做任何犹豫,抬脚便往家门里跑。
四喜慌忙拉住她,大声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啊!里面火势正凶呢!什么好东西也不抵你的性命值钱啊!”
施乔儿却一把挣开四喜的手,看着火光喃喃道:“沈涧的卷牍还在里面,他写那一卷写了七年,我不能让他所有心血都被一把火烧没了。”
说完话,犹如化身成一只飞蛾,步伐轻盈投身火海。
众人想拦,可惜无一人敢靠近火光。
四喜唤了一声“姑娘!”,一咬牙一跺脚,跟着跑进去了。
须臾之间,沈清河骑马赶到,下马之后面对大火并不急着追问缘由,而是打量一圈没能找到施乔儿,失态大声喝问:“三娘呢!三娘去哪里了!”
刘妈哭着瘫在了地上,指着大门里的熊熊大火:“娘子跑进去了!跑进去了!”
沈清河心跳一滞,脑海中空白一片,所有清醒随之烟消云散,一刻未等冲了进去。
书房中,四面皆是烈火燃烧,浓烟滚滚。
施乔儿捂住鼻子还是忍不住咳嗽,眼睛被熏得满是泪水,视野一片模糊。
好在沈清河的书案素来整洁,她一眼便能知道最中间那卷是他自己写的,于是忍着烫伸手一抓,抱在怀中便与四喜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但烟气实在太过浓重,书案到门口这么短的距离,施乔儿险些昏死过去好几次,等强撑着到达门口时,火势已经彻底蔓延开,她也彻底没了力气,便将卷牍把四喜手里一塞,控制不住地倒下去道:“你带着跑出去吧……别管我了……”
她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连四喜的哭声都像隔着好几道门。
意识快要消失时,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捞了起来,身体如同一片云彩,在风中飘来飘去,好不容易才落到一个平稳的地方。
脸上凉丝丝的,下雨了吗?
施乔儿努力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还没看清身处何方呢,耳朵里就传来沈清河颤抖着的呼唤声。
“三娘?三娘快醒醒,千万不要吓唬我,你到底是有多傻,一卷典籍而已,大不了我凭着记忆再写一遍,大不了……我重新去搜寻过去的古籍,找不到,不写又有何妨?可你是我的发妻啊,我若没了你,你让我如何苟且余生?你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前面一大段施乔儿听得迷迷糊糊,最后一句她倒是听得清楚,就是“傻”、“傻”、“傻”。
“……”
施乔儿想骂人,她也真的骂了。
“混蛋!”
奄奄一息的美人突然活过来,揪住沈清河的衣领大喘粗气,两只杏眼异常清亮,咬牙切齿道:“你在外面……咳咳……那样的,我到家还冒死给你把卷牍拿出来,你还说我傻!说我傻!我……我一天也不要跟你过了!”
沈清河容颜沾灰,素衫染尘,像只落魄的鹤。
听到施乔儿最后一句话,他原本满是悲痛的双眸呆住了,里面逐渐生出种类似委屈的难过。
双臂一收,将人紧搂在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来~跟我一起唱:“阳光总在风雨后~”
等下章把话说开,就开启没羞没燥幸福生活awa
第25章 初吻
“砰”一声巨响, 上好的官窑青花白瓷圆口盏,眨眼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片。
施虎怒火滔天,独眼气得赤红, 张口喝骂道:“什么叫因嫉生恨,故而放火?老子早派人去查过了!沈家的火势之所以蔓延那么快, 是因为有人在他们墙根浇了石火油!你们京兆府要是敢糊弄到老子头上,当心头顶乌纱换人去戴!”
京兆府尹大气不敢出一下, 低头只说“是是是”, 但心头实在憋屈, 便斗着胆子来了句:“国公也别太为难下官,主要是他那个邻里自己不惊吓, 打两下就全招了。说眼红沈家娶了个高门的媳妇,整日里仆人成群的, 他看不下去, 便买通了小厮。本来想趁着夫妻二人都不在家, 放火光烧房子给个教训,谁知道……三姑娘不知怎么又跑进去了, 这才险些出了人命。”
施虎“哼了声”,勉强给了对方一点好脸色,但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 说:“石火油价值千金的, 小沈那穷邻居哪来那么多钱置办?这里头还得有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京兆府尹只顾附和:“国公说得是,国公明察秋毫。”
施虎一听又来气了, 起身就想踹上对方一脚, 可惜腿脚不好, 只好改为一拍桌子怒骂:“我他娘明察秋毫!我明察秋毫要你们这帮子浑人干什么的!”
京兆府尹欲哭无泪,只能一昧保证:“国公放心,下官一定会将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给三姑娘和姑爷一个交待,也……也给国公一个交待。”
施虎现在看见这人就来气,袖子一拂:“滚!”
等人走了,云姨娘从屏风后出来,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急归急,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四品官,你见了骂人跟骂孙子似的,被底下人听见了多不好。”
施虎眼一瞪:“我管那些呢!这才哪到哪,这事他们要是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结果,趁早跟吏部打招呼换人,他们干不了这活儿,有得是人能干!”
云姨娘心情也烦闷得厉害,走到施虎旁边的太师椅坐下,道:“你说以前吧,就觉得王府大院里头人心复杂,上上下下勾心斗角,三姐儿应付不了那些,所以就想把她托付给一个身世简单的人。现在呢,托付是托付出去了,身世也简单,可怎么就是避免不了小人使坏呢。”
施虎鼻孔一喷气:“小人哪里都少不了。”
云姨娘:“早些日子怎么没见你这么明白?”
施虎:“我刚发完火你别再逼我跟你吵。”
二人静下来,很默契地管住嘴,同时提一口气,又同时长叹出去。
此时,城中不起眼的一家茶坊中。
沈清河由店伙计领着走到二楼雅间,刚推门而入,里面等候多时的少年便起身一揖:“先生。”
顾放一身常服,朗目疏眉,没了敦肃的官服加身,倒如寻常书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面上疲惫难掩,启唇便问:“事情调查的如何?”
顾放:“拱卫司的人今日一早便给了我消息,大致已经确凿无误。”
顾放食指指尖伸入茶碗蘸水,在乌木桌面上写下“户部”二字。
沈清河面上无甚波澜,盯着两个字愣了片刻,道:“与我想的一样。”
顾放神情带愧,忽然又是深深躬身:“先生所经皆是受学生所累,早前我虽料到有人暗中跟踪我,但没想到他们会放肆到如此地步,竟能使出放火烧屋以示恐吓的勾当。”
沈清河眼中平静无愠色,但相比先前的云淡风轻,莫名多了些凌厉。
“主意是我给你出的。”沈清河道,“皇子赈灾,动了太多人的利处了。皇城脚下,他们不能妄害当朝状元,也不敢动国公家眷,便使出放火这一招,想探我的虚实,亦给你作为警告。”
京兆府断案断浅不断深,拱卫司断案断深不断浅。但拱卫司是皇帝亲军,国公再是位极人臣,不可与之私下相交。顾放乃天子门生,虽可与之联系,但不可将案子摆在明面公之于众,否则亦是不合体统。
多么绝妙的计谋,就是要把你恶心一通还要你一个字说不出。
顾放虽未得一句指责,内心毕竟难安,落座以后,见沈清河无恙,便又关切道:“三小姐眼下如何?我听闻她当日冲入火中,险些伤了性命。”
沈清河眸中显现少许的柔意:“卧床了几日,如今已经好多了,若非是在她自己家中,我如今是不敢再放她独自在家出门。”
顾放呷了口茶:“虽不知先生当初为何与国公府突然连亲,但如今看,您与三小姐情深笃定,想来是天赐的姻缘。”
沈清河垂眸未语,盯着茶面上的浮沫,眼中哀丝渐出。
下午出了茶坊,他未回国公府,而是买了些纸钱,去了城南山岭,母亲的墓前。
山岭寂静无物,止他一人,唯风声相伴。
沈清河跪在墓前,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神情自若,宛如母亲就在身边,轻轻开口说:“幼时随您踏遍山川河流,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年少入世,尝事态冷暖,观人心易变,见山非山,见水非水。本以为,凡人一生风景皆已经历,往后余生,无非挥笔落墨,与卷牍相伴。可……”
烟气熏人,沈清河红了眼角,顿了下继续道:“未曾想过,万水千山的尽头,竟是儿子这颗动了情的凡尘俗子之心。”
“三娘太过澄澈,本该匹配更能护她周全之人,可惜被当日东风所误,与儿子结下这短暂夫妻之缘。儿子回忆往日,悔不当初,所幸当下为时不晚,与其误她终身,不如放她归去,再觅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