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河嘴角噙笑,点点头不置可否。
猴儿见他将信不信,一气之下把在墙根磨爪子的大肥猫抱了来,怒不可竭道:“不信你问太极!它可以为我作证!”
沈清河没同他较真儿,而是看向顾放,一伸手指,指向猴儿手里的肥猫:“我若让你去摸一下它,你说它挠是不挠你?”
音色温润如玉,又似山间清泉清朗悦耳。
顾放瞧了眼猴儿怀中正呲牙咧嘴的阴阳脸大花猫,吞了下喉咙,头在行礼的动作上又往下低了低:“学生不知。”
沈清河伸手拖住顾放的胳膊,将人扶起,说:“你不知道猫挠不挠你,因为你不是猫。你不知道圣人有没有情,因为你不是圣人。”
见顾放仍一脸迷茫,沈清河徐徐道:“与其纠结圣人有没有情,不如去思索问你话的人,想不想让圣人有情。”
汉人王朝覆灭以后中原大地被蛮族统治约一百余年,当今陛下出身草莽,乃为三十个人就敢起义,三千人便将蛮族打回老家的乱世枭雄。
枭雄一般都狠,这位更是狠人中的祖师爷,关键不仅当皇帝之前狠,当皇帝后更狠,为了坐稳位子,开国六功勋直接砍死五个,外戚干政就废皇后,太子谋反就杀太子。
这么个人,问你圣人有没有情,你该怎么回答?
顾放双眼一亮,立刻作揖:“多谢先生指点。”
送走顾放,猴儿挠着后脑勺嘀咕:“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先生教顾公子怎么说人爱听的,不就是教他怎么进奉谗言吗!”
沈清河用手指关节敲了下猴儿的头:“学会个词就乱用,保命手段而已,谁能一句话教出个奸臣。”
猴儿“噢”了一声,揉着脑袋瓜给太极拿小鱼干去了。
太极是沈清河捡的猫,因为脸上的毛一半黑一半白,所以被取名叫太极。猴儿也是沈清河捡来的小孩,因为被捡到时缩在襁褓里瘦得像只猴,所以叫猴儿。
到这里可以看出来,这教书的虽然有点文化,但取名很是随意。
沈清河回房洗脸,隔着窗子问:“老夫人昨夜还咳吗?”
猴儿:“听王妈说前半夜咳得厉害些,后半夜就不咳了。”
沈清河又问:“可有说今早想吃什么?”
猴儿眼珠子滴溜一转,扬声道:“张记小馄饨!”
沈清河擦着脸都没忍住嗤笑一声。
老夫人不碰荤腥好多年,哪是她老人家想吃了,分明是这顽童想吃了。
也罢,正在长个子的时候,该开一回小灶。
张记的摊位摆在繁华的长安大街,与乌衣巷相隔甚远,这时候溜达着过去,应该正赶上人多。
可沈清河没想到人会这么多。
日上三竿,长安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出来凑热闹,且目标一致,齐齐围在京中最大的绣楼——祥鸳楼下,个个伸着脖子往楼上瞧,若非有官差拦着,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不可。
馄饨摊占了个天时地利,正好摆在了绣楼对面,一早上生意好得教人眼热,摊主下馄饨捞馄饨的动作就没停过。
皮薄馅美的馄饨往碗里一倒,再浇上勺热面汤,摊主吆喝:“两碗好了!”
沈清河过去端,端前彬彬有礼道:“有劳。”
摊主一听声音耳熟,抬头见是沈清河,咧嘴笑道:“沈先生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了,难不成跟他们似的,也想碰运气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儿?”
沈清河闻言一愣,扭头望了眼街对面张灯结彩的文鸳楼,找到了街上拥挤的原因。
摊主见他如此反应,便知他还不知情,忙里偷闲解释了句:“镇国公家的三小姐正抛绣球选婿呢!”
沈清河点了下头:“原是如此。”端着馄饨便回到桌上了。
猴儿许久没在外面吃,看见馄饨比见了爹亲,舀起一个便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结果烫得嗷嗷叫,眼泪都飞了出来。
“慢慢吃,今日又不急着去学堂。”沈清河说了一句。
猴儿便不敢再心急了,耐着性子等馄饨变凉,过程中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忽然问沈清河:“先生,施三小姐长得好看吗?”
沈清河:“不知,好看与否都是与你我无关的。”
过了会儿,猴儿又问:“先生,娶了施三小姐就能飞黄腾达吗?”
沈清河:“想要飞黄腾达不如去考取功名。”
猴儿:“那你怎么不去考取功名?”
沈清河:“不喜欢。”
猴儿瘪了嘴,觉得跟先生聊天特没意思。
怪不得算命的说他命里无桃花,有也被他自己掰折了。
人群七嘴八舌,施家老三一次相没亮过,有关她容貌的描述却衍生出了不少个种类。
“不都说女儿随爹吗!镇国公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生出的女儿自然也与他一个模子!”
“滚滚滚!三姑娘的娘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找不着的美人!再不济也该是个清秀佳人才对!”
“三姑娘上头的两个姐姐长相皆是不俗,硬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这脾气……可是真说不准了。”
毕竟镇国公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躁易怒,生下老三的那位姨娘更是位手拿杀猪刀脚踹小无赖的奇女子,无论是遗传这二人中的哪一个,施三娘应该都是个泼辣霸王花。
与此同时,绣楼之上。
“霸王花”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泪珠子还在不断往下掉,脸上的胭脂抹了花花了抹。
四喜欲哭无泪,用帕子包住冰块给施乔儿轻轻敷眼,焦急道:“姑娘啊,奴婢都要跪下来求您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您可不能顶着一张花脸出去啊!”
不过平心而论,施乔儿即便哭成这样也还是美的,甚至比平日里更添了些我见犹怜的美感,像只柔嫩脆弱的芍药骨朵。
不说还好,一说施乔儿眼红得更厉害了,长睫上的泪珠摇摇欲坠,袖下柔夷将帕子绞成一团,声音无比委屈:“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九皇子啊。”
话音刚落,守在前面的小丫鬟小跑而来:“姑娘!九皇子已经到了!”
施乔儿“哇”一声哭出来。
四喜也由不得她了,毕竟身为管事丫鬟,主子出错受罚的可是自己。便招来众侍女,特命两人专门给施乔儿敷眼擦泪,剩下人手脚利索地上妆揩胭脂。
衣裳头发早已提前换好盘好,下身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上身乳云纱对襟衣衫,头梳垂挂髻,髻别赤金簪。
因还只是未出阁的少女,便在鬓角脑后留了些头发,配上出水芙蓉般的容貌,越发显得飘逸出尘。
四喜端详着镜中的美娇娘,哪怕从小到大看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由屏气凝神。
难怪九皇子能违背母命强行娶一个庶女过门,都是有原因的。
“姑娘,哭是没有用的,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啊,你若早想开那些,何必有今天这一遭。”四喜叹息。
不想施乔儿却在这时止住了泪,吸了吸鼻子说:“我渴了,给我端碗茶来。”
哭包从天黑哭到天亮,早饭也闹着没吃,到现在水米未进呢。
四喜大喜,以为她想开了,忙令人斟来一杯茉莉桂花茶,温温热热的,正好下口。
施乔儿喝了两口,嫌头上的珍珠步摇碍事,拔下来扔一边儿去了。
四喜哭笑不得,捡起来收着了,打算等她喝完再给她戴上。
施乔儿小口啜着茶汤,长睫轻颤,像只受惊的蝴蝶在抖动翅膀。
她心想:“其实四喜说得对,哭是没有用的,即便我哭得再厉害,只要朱启接了绣球,我就必须得嫁给他。”
梦中被砍头的画面卷土重来,施乔儿不禁蹙紧了眉头。
心说:“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第3章 绣球
四喜觉得主子哭了那么久肯定饿了,便命小丫鬟将从府里带来的吃食端出来。
吃的有玫瑰酥、如意糕、水晶福袋、茯苓饼等。喝的有碧粳粥、乳鸽汤,因天气炎热令人胃口不佳,小厨房还特地加了碗青梅羹,饭前开胃,饭后消食。
四喜特地把青梅羹捧给施乔儿:“姑娘尝尝这个,小厨房新来的厨子琢磨出来的,说是酸甜口的,夏天喝最好不过。”
施乔儿瞥了眼,见颜色怪鲜亮,便伸出手指拈起白瓷勺舀了半勺,手上肤色之白嫩,竟与白瓷不相上下,指端用力时透着些许的粉。
青梅羹一入口,施乔儿不由蹙了眉头,把勺子“叮当”扔回碗里:“齁得慌,蜂蜜放得多了,梅子煮久了,清香都没了,光剩下股子苦涩气。”
施乔儿在吃食上从小就挑,倒不是非得吃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她味觉比常人稍敏感些,咸了淡了甜了腻了,一口便能尝出高低来。
四喜一听,忙将青梅羹放下:“那咱们就不吃它了。”继而端起那盘还冒着热气儿的水晶福袋,“这个可是您素日里爱吃的,快趁热吃上一个。”
所谓“爱吃”,恐怕也不过是多咬了两口,这“水晶福袋”外面是糯米皮,里面是鲜虾肉,施乔儿能吃两个便是顶天了,多了便要喊腻。
经四喜一劝,施乔儿觉得自己也确实有点饿了,便用玛瑙箸夹起一只福袋咬了半口。
不料这回眉头皱得比刚才吃青梅羹还要狠,小脸都皱成了苦瓜,不仅把没吃完的放下,还把嘴里的吐出来说:“这个虾肉有股子怪味!”
四喜吓了一跳,低头闻了闻虽没闻出什么邪味,但见主子这个反应,便肯定虾不是今天现捕捞的。
便连忙端来清茶给施乔儿漱口,还让她张嘴,检查有没有咽下去。
检查完,四喜拍着心口后怕道:“阿弥陀佛啊,奴婢回去就把小厨房的人全部收拾一遍,入口的东西弄不干净可是要闹肚子的!”
不想“闹肚子”这三个字却是提醒到了施乔儿,她秀眉一展,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紧接又皱紧眉毛,捂着肚子便哭:“肚子疼!我肚子疼!我抛不成绣球了!”
这一声嚎把整个绣楼的婆子丫鬟都给吓着了,眼看香炉上最后一截香也要燃尽,四喜急得手足无措,一把抓住同样手足无措的嬷嬷:“这怎么办啊!要不……跑快点,回府上告知云姨娘?”
嬷嬷也是没什么主见的,只管照做。
施乔儿却在这时一伸手:“别!别去跟我娘说!你们去找我爹,就说我……我身体不适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今日这绣球抛不得!总之!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见四喜点头如捣蒜,施乔儿正在心里窃喜。
紧接着便听到了自己亲娘的声音——
“怎么着?哪条大律上写了肚子疼不能找亲娘?”
云姨娘迈着莲步款款而来,样子端庄,脚下木梯却被她踩得嘎吱作响,身后跟着大群丫鬟婆子,其中还夹着在镇国府忙碌了小半辈子的府医老张。
众丫鬟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忙福身行礼。
云姨娘一甩袖子:“行了,都下去吧,好好个姑娘被你们伺候的肚子疼,等会儿我挨个儿问责。”
施乔儿被自己亲娘迎面而来的一记眼刀吓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哼唧道:“娘亲,我肚子真的疼。”
云姨娘坐到正中贵妃榻上,笑了一声:“我又没说你假的疼,有病就得治不是?”
说着朝府医使了个眼神:“施针吧。”
施乔儿身子一抖:“施针?施什么针?”
从小到大她最怕大夫手里的针了!药那么难喝,她宁愿一天喝三顿都不愿意挨一下针!
云姨娘接过婆子递的茶,拈起茶盖,慢条细理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自然是治病的针了,你不是肚子疼吗,那就让你张叔在你止疼的穴位上扎上几扎,如此便不疼了。”
到底知女莫若母,施乔儿从小到大虽然又软又乖,但云水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鬼主意可多着呢,撒娇要是没用,就会想别的法子了。
不过傻也是真的傻,小时候不想读书就装肚子疼,长大了不想扔绣球还是装肚子疼。
就不知道换点花样儿。
老张听从吩咐,出来时特地带的最长的银针,足有成年男子的一只手掌长,从针包取出时,寒光从针头闪到针尖。
施乔儿光看着都要魂飞魄散了。
云姨娘呷了口茶,淡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扎完就好了,到时候再抛绣球也不晚。”
施乔儿万念俱灰,合着挨完扎该抛还是得抛!
老张捏着银针一步步走到施乔儿跟前,和蔼道:“来,姑娘,把手伸出来。”
施乔儿“腾”一下坐起来,眼泪一抹小脸一绷:“我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也在这时歪倒成灰,霎时间绣楼内外仙乐萦绕,如若天上瑶宫。
楼下百姓翘首以盼,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国公府三小姐真容。
不过心情显然都没有开始时欢乐。
因为绣楼下,已经围了里外三层的禁卫军。
好不容易等到馄饨能下口,猴儿一边往嘴里扒,一边站在凳子上看绣楼下那位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狐疑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一来就把整个路中央都给封住了?”
人多得没地方去,又不想错过热闹,便纷纷往路两边挤,主仆二人吃个馄饨都不得安生。
沈清河当时正给一名抱孩子的妇人让座,没留意猴儿说的话。
好在摊主健谈,耐着性子跟猴儿解释:“傻孩子,你看这阵仗,除了龙子龙孙,整个京城还有哪家权贵敢用禁卫军?我告诉你啊,那里面的就是咱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儿子——九皇子朱启!”
后面两个字摊主是极力压低声音说的,不过猴儿还是听清了。
小孩一边大嚼馄饨,一边继续伸着脖子瞧:“这个我知道,我听人讲过,九皇子的母亲是燕贵妃,燕贵妃是陛下的宠妃,长得美极了,但不是咱们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