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光线太暗,她没看有清那人的样貌。
但是,两人怎么说也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她说要请他吃饭以表示感谢是合情合理,但他转手就回了一句“宝贝儿”,实在一言难尽。
解围的时候那么绅士,微信里却一言不合就调情,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钟吟想都没想就把人拉黑了。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再结合丁涵婧之前所说的……
钟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自作多情了。
他哪里是想泡她。
他根本就是收到的消息太多、单独回复不过来,所以群发的。
而且,他甚至忘记了谁是谁,把她也当成那些送上来搭讪的女人之一了。
……
钟吟才不管他有多少女性好友,又是如何敷衍对待她们的。
但他居然把她当做她们之中的一员。
这就很气!
于她而言,简直是一种耻辱!
江放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良好的教养使他仍旧挺拔地站着,但脸上的神色却略微僵硬。
要是两人曾经遇到过,以他一贯的眼光,不会对钟吟这样看起来甚至没成年的小姑娘产生兴趣。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有,也不可能毫无印象。
江放回忆了好久,才终于想到那个在酒吧门口先被醉汉骚扰、后掉了条链子的“高中生”。
朝夕之间。
已经成女博士了。
……
气氛尴尬地沉默了好久。
钟吟一双杏眼圆鼓鼓地瞪着屏幕,慢吞吞且不情不愿地把人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把备注改为一句颇具嘲讽意味的“呵呵”。
而江放将她的备注改为“[叹号]钟吟[叹号]”。
前后加上两个红色叹号Emoji,提神醒脑。
防止下次再不小心点错。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晚的事,心中各怀鬼胎。
单纯的江老爷子不知道两个小年轻在捣鼓些什么,凑过去问:“这么久了,加完了没啊?”
江放把手机放进口袋:“加完了。”
“好,”老爷子这回没再强迫两人牵手,笑呵呵地走在前面,“那就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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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江宅之内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江老不可能挨个儿问候一遍,只在最开始和几位老友简单谈了几句,后来便一直和两个小辈待在一起。
宴会厅内提供了美酒和高级自助餐,宾客们可以自行享用。
不过,江钟两家要洽谈婚礼事宜,因此又特地在餐厅再开一席,关上门来商量家事。
餐厅内,早有特聘的高级厨师将餐品备好。
偌大的深褐色圆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佳肴,除了清汤松茸、鲍汁海参、佛跳墙、珍珠帝王蟹、罐焖三宝鸭等主菜,还有许多果盘和西式甜点。
华丽的中式晚宴,食材新鲜珍贵、色泽亮丽,酒香阵阵,勾得人垂涎三尺。
“来,坐!”江乐鸿亲自开了一瓶名贵的赖茅,笑道,“江家没那么多规矩,大家不用客气,随意就好。”
江放动作自然地替钟吟拉开椅子:“请。”
然而后者并不领情,掀睫扫他一眼,默不作声地选择了另一张椅子。
落座后,钟吟腰背笔直、目不斜视。
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
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这么记仇。
江放修长的十指搭在椅背上,弯腰在她耳边说:“你一直都这么听话?”
“?”
钟吟终于忍不住,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江放的语气夹着笑意:“老爷子说不用客气,你还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客气。”
“……”
钟吟觉得有点气愤,但又不愿意认输,抬起头反问:“以后我是这儿的女主人,提前适应不行吗?”
江放属实没想到她会这么答,难得地愣了一下。
这女人个头不大,口气不小。
但她面庞白净细嫩,双颊微微鼓着,表情很灵动,又不会让人讨厌,反而联想到会咬人的兔子。
“可以,”江放笑出声,“当然可以。”
……
到场的除了江老、钟吟、江放以外,还有江潮和刘知华夫妇、钟文丛和老伴赵淑英、钟吟的父亲钟和川,以及不请自来的三小姐钟玥夕。
在钟吟出生前,钟玥夕是家族里年纪最小的,也最受宠,后来钟和川的第一任妻子因意外去世,又娶了续弦苏锦,生下钟吟。
当时整个钟家都反对钟和川再娶,但他与亡妻本就是联姻,彼此之间没有感情,倒和苏锦是少年爱侣,只是当时迫于家族的压力,不得不分开。
第一任妻子逝世一年后,向来软弱的钟和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硬气了一回,不顾一切地将苏锦娶回家。
然而,苏家是小门户高攀,被所有人看不起,连带着钟吟也一样。
钟老爷子甚至不肯给她王字辈的名,这个“吟”字,还是苏锦取的。
在所有兄长姊妹中,对钟吟敌意最大的就是钟玥夕,经常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
钟玥夕比她大了一岁,但心智却远不及她成熟,是个被宠坏了的性子,清高傲慢、自私善妒。
从小到大,钟吟有的,她也得有;钟吟有而她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今晚钟玥夕跟过来的目的昭然若揭。
不过,联姻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利益,慎之又慎,钟吟不信她有能耐凭一己之力翻云覆雨。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钟玥夕迟到了几分钟。
一见到钟吟,她就亲亲热热地凑了过来,夹着嗓子假惺惺道:“妹妹,我跟你坐!”
钟吟不愿跟她装腔作势,也不想惹几位长辈注意,没搭理她,弯腰把凳子往另一边挪了挪。
挪完才发现自己离江放很近。
钟吟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随即心一横,决定不再调整了。
对比钟玥夕,江放是当之无愧的优选。
而此时的江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动作。
他剑眉挑起,略显意外地问道:“现在又不讨厌我了?”
“……”
钟吟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
江放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那就是喜欢?”
他的声线像金属棒敲击三角铁,低沉而富有磁性,清晰地透进耳膜里。
“……别拿你在声色场所钓鱼的那一套对我。”
钟吟并不喜欢这样的交谈,她皱起眉毛,像有一口气堵在胸前抒不上来。
丁涵婧说得没错。
这个人的确很浪。
“我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钟吟严肃地申明,“等过了今晚,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像死了一样的未婚妻。”
江放对这番话感到意外,但又觉得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合理。
他抬手给她倒了杯鲜榨柳橙汁,又用公筷夹了几只虾,放进她碗里。
“你还是沉默的时候更加可爱,”江放偏头道,“小未婚妻。”
“……”
江钟两家的老爷子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应酬的话信口拈来,你来我往,气氛热闹,根本轮不到晚辈说话,也就不会觉得多么不自在。
钟吟原本特地在来之前补习了一下就餐礼仪,现在都没用上。
江家人远比她想像中的要好相处得多。
就连她昨晚胡思乱想之时臆造出来的“恶婆婆”,此刻也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唯一让钟吟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在于,这纯紫光檀木制成的筷子比普通筷子沉不少,用起来不称手,握着的时间久了,手腕还有些累。
听见左手边传来碗筷碰撞的动静,钟玥夕把头凑过去,笑着说:“钟吟,你果然到哪都要丢钟家人的脸,难怪无论出席什么大场面爷爷都不带着你,也看不上你那个小家子气的妈妈。”
钟玥夕右手托腮,感慨道:“你说和川叔叔图什么呢,当年放着正经的名媛不要,非得娶个病恹恹的,现在医院都成他第二个家了。”
类似讽刺的话,钟吟没少听。
要是只针对自己,钟吟根本懒得理会,但她偏偏要带上苏锦。
钟吟回击道:“我妈妈的确比不上二伯母三从四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连面对丈夫的小情人都能忍辱负重笑脸相迎,果然有你们名门玉女的风范。”
“你胡说什么呢!”钟玥夕最怕被人提起这件事,她顿时沉下脸,“钟吟,你可别以为嫁到江家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能不能顺利嫁过去还说不定呢!”
钟吟才不在乎能不能顺利嫁过去。
她慢悠悠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
“可就算我嫁不过去,也轮不到你。”
这话戳中痛脚。
钟玥夕骄纵惯了,一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江家做客,忍不住把筷子重重地按在碗碟上:“钟吟你!”
碗筷碰撞的声音将几位长辈的目光吸引过来。
钟文丛就知道钟玥夕今晚要惹事,但钟家从小宠她到大,联姻这么好的事没轮到她,做长辈的也心有愧疚。
他抵不过她撒娇,才把人带了过来。
钟文丛黑着脸问:“玥夕,怎么了?”
“爷爷,江爷爷,没什么,”钟玥夕调整好表情,露出乖巧的笑,善解人意道,“是妹妹不会用紫光檀木的筷子,弄出的动静大了,我替她向你们道歉。”
……
这借口虽然拙劣,但也算是一个台阶。
如此重要的场合,不能因小失大。
钟文丛赶紧接话道:“可能是因为快要订婚,茵茵紧张了。”
他脸上堆着笑,对钟吟道:“茵茵,快给大家道个歉。”
钟吟觉得可笑。
她低头喝了口果汁,又拿丝巾擦了擦嘴,没有任何要回应的意思。
偌大的餐厅静得像一潭死水。
刚才钟吟和钟玥夕的交谈的声音不大,江放没听清她们具体在说什么。
但他向来敏锐,怎么会感受不到那样针锋相对的氛围。
刘知华说三小姐嫉妒心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果然如此。
江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钟吟道:“要不要我帮你?”
钟吟语气坚定。
“不需要。”
她傲娇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爱。
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纯天然的劲儿。
江放招手叫来管家,抽出钟吟手中的筷子,连同自己的一起递给他,说道:“换两双小叶紫檀的。”
小叶紫檀的密度比纯紫光檀小,制成的筷子也更加轻便。
管家躬身道:“好的。”
“我早就说这筷子太重了,用着不舒服,”江放食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看一眼江乐鸿,“老爷子非不肯换。”
江乐鸿道:“你这小子!”
“三小姐不用道歉,”江放继续客套,“招待不周,应该由江家来道歉才是。”
钟玥夕努力保持着面容上的得宜平和,尴尬地抿了抿唇角:“江少客气了。”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江放会淌这趟浑水。
早就听说江少只喜欢风情万种的解语花,可是他对钟吟竟然并不冷漠,还在这种时候公然站出来替她说话。
荒唐的那个人一下子成了她自己。
管家很快换了两双小叶紫檀的筷子来。
江放递一双给钟吟,对管家道:“以后都给我们准备这种轻便的,不要老爷子那个老古董。”
管家:“是。”
“不过,”江放看了眼钟玥夕,又吩咐道,“三小姐力大如牛,以后继续用紫光檀木的就行。”
第5章 小情话
力、大、如、牛。
江放语气云淡风轻的,可这词无论怎么看也不该用来形容在座各位盛装出席的淑女。
四个字却强势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极具冲击力。
刘知华笑点低,忍不住率先笑了出来。
她向来是优雅的,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低着头、捂着嘴,在座位上发抖。
钟吟坐在她正对面,很不幸地被传染了。
也低着头、捂着嘴,在座位上发抖。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像气球一样迅速鼓胀起来、满脸通红的钟玥夕,以及面色青一块白一块的钟文丛。
从小到大,钟玥夕受过最大的委屈就是被钟吟骂。
但那好歹是在钟宅,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更何况钟吟敢嘴硬,她就敢在苏锦身上欺负回去,还会找爷爷奶奶替自己做主。
她一直是被众星拱着的月亮,高高在上,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委屈和羞辱!
钟玥夕气得攥紧拳头,指甲都快把掌心戳破了。
偏偏刚才为了和钟吟坐在一起,离赵淑英隔了两个座,连让奶奶帮她说句话都不行。
丢的是钟家的脸,无论如何都得拾起来。
钟文丛强打笑容道:“江少果然像传言中的一样幽默。”
江放一笑,对他遥遥举杯,谦逊道:“过奖。”
钟文丛更尴尬了:“呵呵,呵呵呵……”
最后还是江乐鸿站出来,给两方都找了个台阶下,此事才算揭过。
长辈们的话题重新被带到生意方面,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不过,小辈们的闹剧还远没有结束。
钟吟连喝了好几口果汁,勉强把笑意压下去,可心底如雨后春笋一般接连冒出来的畅快之感仍未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