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宋云生眼神暗了暗,语气淡淡地回了句:“我在乌水镇长大。”
孟星见原本还想多问却被桑酒打断了。
“那你之前有来过这吗?”
这话问的是陈时迁。
“嗯,”他点点头,“江南多雨,尤其是到了冬天,景色大多清冷萧条,等到了春天再带你来。”
桑酒细心地捕捉到他话里含义,于是抬头问他:“陈教授,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冬日的午后,暖阳洒在她身上,据陈时迁对她的了解,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爱笑,但每次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清浅的笑容时,总觉得好像世上所有糟心事在这一刻统统都消失了。
于是下一秒,他也跟着笑起来:“嗯。”
前面是烟雾笼罩的古桥隔着阳光若隐若现,远处是孩提的嬉笑,于寂静的古镇中闲庭信步。
这一刻,桑酒才感受到了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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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总说,生而不养枉为父母。
近几年,网上总不断爆出父母在孩子出生后将之遗弃的新闻,桑酒虽然不是愤世嫉俗的激进青年,每次看到这样的报道还是忍不住唏嘘。一开始就做好不想将孩子抚养长大的准备,当初又为什么执意要生下来。既然选择生下他,又为什么放弃教养他。
原本四个人是打算逛完就回去的,但走到半路时宋云生却在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
院子里住着一家三口,男人在编藤条,女人端着菜走出来喊着“吃饭了”,紧接着大人孩子齐齐上桌,时不时传来悦耳笑声,夕阳西下,一派其乐融融。
陈时迁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要进去看看吗?”
宋云生眼底泛着红,固执地摇了摇头,“当初他把我送走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我回来,现在我进去他只会把我当成要拆散他们一家人的罪魁祸首。”
“既然这样,那就走吧。”
陈时迁似乎也没有打算要进去看看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
四个人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就走了。
而屋子里宋云生的父亲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一刻放弃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桑酒有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宋云生为什么不进家门,又为什么被送到陈时迁那?又比如陈时迁为何对至亲如此冷淡?
此类种种,她们姐弟俩虽然好奇,但也没有打听别人家事的恶习。
回去后,宋云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孟星见心里着急又怕说错话,只好跑来求桑酒。
“他自己会想通的。”
“他就一小孩能想通啥?”
孟星见急的声量都拔高了。
“与其去讨好厌恶自己的人不如坦坦荡荡做好自己,对别人期待少了,自然自己的失望也少了。”
“什么意思啊?”
孟星见一头雾水,“姐,我是让你去安慰他的不是来安慰我。”
桑酒几乎要被他气死,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生而不养是他父母的错,他没有必要为此自卑甚至感到羞愧。”
“明白了没有?”
“哦,我明白了。”他猛的一拍脑袋,“你是想说都是他爸的错,他一小孩没啥好愧疚的?”
桑酒懒得再搭理他,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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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姐弟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传到隔壁房间。
陈时迁听完笑了笑,庆幸之余又万分羡慕她能将困扰世间多数人的问题如此轻而易举地看透。
在她身上始终能看到一种莫名强大的自信。
是令人甘愿臣服的自信,而非自负。
诚然,她的自信有一半来自于优渥的家庭,但鲜少有人像她这样骄傲而不自满,虚心接受批评的同时也不忘自我。
活得热烈且坦荡。
就像深海沉渊里第一束破冰的光。
第17章
从乌水镇回来后,申城就进入了漫长的雨季。南方的冬雨,大多是伴着雪,裹挟着刺骨的寒风,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打工人也好,学生也罢,最痛恨的就是早起的冬日,冷得让人心寒。唯一值得期待大概是即将到来的平安夜和圣诞节。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陈时迁望着底下一个个按捺不住往窗户外探的脑袋,索性不再继续讲课,合上书本,宣布下课。
节日前的最后一堂课,老师不拖堂已经是对学生最大的恩赐,听到陈时迁提前下课,底下瞬间哗然一片,乌泱泱往门口挤。
不管是哪个季节,学校是最不缺生机的。一个个年轻充满活力的生命在寒冷的冬日里肆无忌惮地绽放,美好又张扬。
桑酒走在校园里,忍不住感慨还是学生好啊。
离教室最近的楼梯口,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熨帖平整的黑色大衣将他衬得更高,气质冷然,在一众青涩的学生里显得更加成熟稳重。
按理来说人一旦对一件东西看久了就会产生审美疲劳或是免疫,但每次看到陈时迁这张脸时她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果然有些人连上帝都格外偏爱。
“陈教授。”
看吧,有时候上帝也不是只偏爱一个人。
桑酒率先弯起嘴角朝他挥了挥手。
连日来的阴雨终于在平安夜这天放晴,落日余晖沦为她的背景板,散落在耳后的卷发被渡上一层柔光,清浅笑容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冬日暖阳,佳人倾倾。
大家总是忍不住为美人驻足,哪怕错过早早定好的约会时间。
“你怎么来了?”
陈时迁往她这边走来。
桑酒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不疾不徐地提醒他:“不是说好平安夜要把时间留出来给我。”
经她提醒,陈时迁才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正打算问做什么时,感觉后背一股力推着他往前走。
“陈教授,再墨迹下去天都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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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城市灯光被点亮,生活在内卷化的时代里,节日是当代人释放压力不可多得的机会,街上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过节的气氛,商场也响应年轻人的潮流,门口摆放着圣诞树和形态可掬的圣诞老人。
相比起热闹的节日,漫长的留学生涯里,陈时迁印象最深的只有伦敦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和每天熬夜也做不完的小组作业。
从前不过节日是一因为学业繁杂,其次是甚觉无聊。但此刻跟着桑酒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窜竟觉得无厘头之余还有几分浪漫。
陈时迁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笑了。
大概是最近备课备得头昏了。
可在接下来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算是真正看清眼前这位申城风云人物桑小姐可跟浪漫扯不上半分关系。
惯常在餐厅里遇到熟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遇到乱吠人的野狗。
两人跟着前来接待的侍者拾级而上,装修古朴典雅的隔道里飘着浓烈的酒香。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桑总吗?”
酒香生生被阻断,下一秒空气里混着一股子呛人的烟味熏得桑酒眉头一皱。
来人西装革履,一身酒气,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随即一声轻浮调笑:“桑总身边换人的速度倒是比我快多了,”说着打了个酒嗝拍了拍陈时迁的肩膀,“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人池塘里的鱼多着呢!”
“呵。”
下一秒,一道清冷含着讥讽的声音传进陈时迁的耳朵。
“我鱼再多,也比不上赵公子池塘里鱼卵丛生!”
似是还不过瘾,紧接着她又说:“也不知道盛小姐对一嫁进赵家就喜当妈这事是忧还是喜?”
原本桑酒今天心情不错,但偏偏有人要往她枪口上撞。
那就看看谁先恶心死谁!
桑酒无瑕再顾及他,借着空隙往上走。
今天这事也不能全怪她,惹事的人是桑酒众多追求者之一,仗着尚算不错的家世就想当然觉得对方非他不可了,吃过几次桑酒的闭门羹后,自觉面子上过意不去就四处散播她见异思迁玩弄感情。
平常桑酒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她不想让陈时迁误会。
尤其今天还是他的生日。
可对方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闲然自得地欣赏窗外江景,仿佛刚才那一幕是他人生里一段不起眼的小场景。
桑酒想到网络上时下流行的一句话——
我不过是你大排档里擦肩而过的路人。
而眼下这位路人正气急,美酒佳肴通通入不了她眼。
桑酒是真气,明明今天是为了庆贺他生日,可他却甘愿做睁眼瞎。又气自己,明知他这般性格,还上赶着献殷勤。
难怪郁青隔着电话都要骂她不争气。
楼下咿咿呀呀唱着听不懂的戏文,楼上安安静静吃着毫不相干的饭,这个平安夜过得也算相安无事。
快要结束的时候,桑酒去了趟洗手间,中途回来的时候听到几个服务员小声聊着八卦。
“这赵公子那么喜欢吃鱼,居然一下子把店里所有的鱼都点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还吃吐了。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
一整桌的鱼。
亏他想得出来。
桑酒回到包厢时,始作俑者正神色怡然地喝着茶。
她心情大好,上前揶揄道:“我猜做陈教授的学生一定很惨。”
闻言,陈时迁挑眉看着她。
“阴招不断,出其不意,最后再杀个措手不及。”
总结的很到位。
陈时迁不置可否,点头起身:“戏看完了,那走吧。”
“等等,”桑酒抢先拦在他面前,“别人的戏看完了,我们的戏才刚开始呢。”
陈时迁不解。
下一秒,侍者将餐桌上的盘子撤走,复又换上新的,紧接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端至他面前。
“我猜你应该不吃甜,所以就让他们给你做了一碗面。”
“陈教授,生日快乐。”
桑酒看着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热气不停地往上冒,一点一点渗透到陈时迁的肌肤里,身体某一处的能量像是被牵动,一路蔓延至胸口。
手腕突然被一股温热包围,他低头看到桑酒手里正拿着一串链子往他手上套。
深褐色的胡桃木珠由一根细细的红绳串在一起,每颗珠子都打磨的光滑平整,上面还隐隐约约带着淡淡的檀香。
冷白色的肌肤上突然多出来一抹深色,极致的黑和纯净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桑酒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
抬头看见陈时迁看着自己,笑着说:“陈教授,你不会被我感动了吧?”
过往的二十八年里,陈时迁过生日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从前是没人过,后来是觉得没必要。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他看着桑酒,眼神从最初的淡然再到复杂最后恢复平静。而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的是,在短短的几秒里她几乎将他过往二十八年的人生彻底揉碎。
窗外又飘起小雪,零零碎碎地落了一树。
陈时迁的声音再度恢复往日清冷。
“桑酒,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
楼下的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唱着:
“君非良人,徒劳伤悲”
......
“可是,陈教授,你看不出来我在追你吗?”
外面的雪下的越来越大但丝毫阻拦不了人们过节的脚步,临江上的无人机表演愈演愈闹。
“我是一个骄傲大于一切的人,在喜欢你这一点上毋庸置疑。我不喜欢扭扭捏捏,也不喜欢猜来猜去,在跟你相处的这几个月中,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而且对于我的靠近你也并不讨厌甚至拒绝,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我也那么抗拒?”
桑酒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坦荡丝毫没有遮掩。
一如当初在江家酒宴上一眼。
张扬自信。
坦白来说,桑酒的出现让陈时迁平静无波的人生有了一条裂缝,就像常年行走在黑暗里的人突然得到的一束光。
可是有光没光对于一个瞎子而言是一样的。
许久,他抬起头,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染着几分伤人的凉薄。
下一秒,桑酒听到他说:
“桑小姐,别再试图往前一步了。”
第18章
夜色的灯火虚幻浮华,街边路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管在哪个城市人们对于节日总是乐此不疲的,但这也只限于不用加班的人。
郁青正聚精会神地看最新一个案件资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她直接接通,毫不客气地道:“今天平安夜,你不是和那位陈教授共度良宵去了,怎么还有空给我这个打工人打电话。”
手头工作没停,但依然不影响她调侃对方。
“我好像被陈时迁拒绝了。”桑酒躺在自家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声音极其平静。
从餐厅回来后,她就一直在想陈时迁离开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被陈时迁拒绝了。
生平第一次告白就被拒绝,要说没半点情绪那肯定是假的,不过倒也谈不上失望,只是桑酒总觉得他那句话里还有其他的意思。
所以就有了这次和郁青的深夜畅聊。
“听你这么说这陈教授还是个渣男?一边吊着你一边又让你别靠近?”郁青听完她的话后,放下手中工作,非常认真地和她分析起来。
“你可闭嘴吧。”桑酒沉着声音冷漠道:“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好好好,那你说说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比起陈时迁这个人,郁青更好奇她要做什么。
做什么?
自然是要去问清楚。